“無聊”的《包法利夫人》

一

說來慚愧，我讀《包法利夫人》其實是很晚近的事情。在我以挑戰(zhàn)各種“高難度”經典文學作品為炫耀資本的青春期，我曾嘗試征服它，但這種嘗試往往在查理·包法利轉入盧昂某中學的那個午后便偃旗息鼓。令十幾歲的我不解的是，明明講的是包法利夫人，為什么開篇一直談查理？而且小說對小查理的書寫是那樣細致、綿密，那些編織出環(huán)境、人物性格和人物形象的細節(jié)又是那樣豐富與密集，令人眼花繚亂，暈頭轉向，甚至有些呼吸不暢。僅一頂帽子，福樓拜就寫了整整一段：

……新生還拿著他的鴨舌帽放在他的兩個膝蓋上。這是一種混合式的帽子，具有熊皮帽、騎兵盔、圓筒帽、水獺鴨舌帽和睡帽的成分，總而言之，這是一種不三不四的寒傖東西，它那不聲不響的丑樣子，活像一個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臉。帽子外貌像雞蛋，里面用鯨魚骨支開了，帽口有三道粗圓緄邊；往上是交錯的菱形絲絨和兔子皮，一條紅帶子在中間隔開；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和硬紙板剪成的多角形的帽頂；帽頂蒙著一幅圖案復雜的彩繡，上面垂下一條過分細的長繩，末端系著一個金線結成十字形花紋的墜子。嶄新的帽子，帽檐閃閃發(fā)光。①

福樓拜寫帽子，不但要寫出帽子給人的整體印象，還要巨細靡遺地描述帽子的具體特征。這對于當時耐心和閱讀經驗有限的我而言，是很冗長、很無趣的。為什么作者偏偏駐足在這樣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細節(jié)上？帽子的出現究竟有何深意？惜字如福樓拜，通常不對此類細節(jié)作過多解釋或暗示；他只會從容不迫、不徐不疾地接著往下講他的故事。于是，認認真真寫完帽子后，他便轉去寫查理在新學校的處境。結合上下文，其實不難猜出作者描寫帽子的用意，可如果帽子只是為了渲染出查理的某些特質，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對其進行描摹？且這樣的描寫還出現在小說開頭這樣一個關鍵性的位置上。如果讀者體力充足，撐過了小說的最初幾頁便會發(fā)現，后續(xù)的故事也同樣被細節(jié)塞得滿滿當當。然而，這個文學史上最負盛名的、最終以主人公愛瑪·包法利服毒自盡終結的偷情故事，這樣一個理應欲望飽滿、纏綿悱惻的偷情故事，要如何在這些壅塞的細節(jié)中保持住自身的完整與沖動呢？換言之，這樣一個靠細節(jié)搭建起來的故事，要怎樣才能不瑣碎、不無聊呢？

簡單考察《包法利夫人》的創(chuàng)作史與批評史便會發(fā)現，“無聊”以及與之類似的評斷似乎總會時不時出現在針對這部小說的批評與討論中。1856年4月，福樓拜將剛剛脫稿的《包法利夫人》寄給好友杜剛，打算在由杜剛和勞郎·皮沙主編的《巴黎雜志》上連載小說。杜剛與皮沙將書稿按下三個月之久，最終決定從1856年10月起刊登這部小說，并要求福樓拜將刪改權交給雜志，因他們認為有必要將故事從“一堆寫得好然而沒有用的東西底下”解脫出來。福樓拜的回復僅四個字：“荒謬絕倫！”后來，福樓拜在刊出的小說正文下抗議：“若干我不贊同的考慮，促使《巴黎雜志》在12月1日那一期加以刪削；現在這一期，雜志方面又有了顧慮，以為應當再取消幾節(jié)。為此，我宣布否認下文的責任。讀者看到的僅是片段，不是整體。”根據福樓拜的表述，杜剛和皮沙認為“必須取消全部婚禮；必須刪削或者至少大事節(jié)縮，從頭到尾重寫‘農業(yè)展覽會’”。除此之外，有關跛腳伊波利特的情節(jié)也被看作是太長，沒有用。①杜剛和皮沙作為雜志主編，顯然是從小說可讀性與讀者接受的角度看待《包法利夫人》。于是，那些與小說主干關聯不大，讀者“不大看得清楚”的片段，便會使小說變得笨重、凝滯，從而削弱閱讀快感。

在此之后，細節(jié)的過度繁密便成了討論《包法利夫人》以及福樓拜創(chuàng)作問題的重要角度。《包法利夫人》發(fā)表一個世紀后，若干位從事結構主義符號學研究的學者對福樓拜小說中的細節(jié)進行了一系列挖掘與評價。在熱拉爾·熱奈特看來，福樓拜對細節(jié)的癡迷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細節(jié)存在的意義，導致了敘述與敘述話語的坍塌。②羅蘭·巴特著眼于福樓拜修改作品的方式，注意到福樓拜“一旦達到了省略，又反過來將省略引向一次新的擴展，即不斷地將過于緊湊的地方‘拆松’”①。也就是說，福樓拜習慣于在精瘦緊實、貼合敘事結構的語句之間插入一些看起來沒有功能、脫離敘事主軸的描寫。于是，文本變得蓬松，充滿了由缺乏意義的細節(jié)組成的氣孔。正因這些氣孔的存在，敘事與細節(jié)發(fā)生了分離，細節(jié)于是不再從屬于敘事。不過，熱奈特和巴特并不是在指責福樓拜。他們認為，恰恰是這些“無意義”細節(jié)的泛濫，使得敘事的堅固結構遭到了質疑和破壞，從而拓展了敘述的意義。這些細節(jié)不過是讓我們明白，并非所有細節(jié)都要忠于敘述的主干，發(fā)揮鞏固或延續(xù)敘事脈絡的作用。對于意義的抗拒本身便是一種意義。

熱奈特與巴特的論斷似乎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下，即敘事有著某種清晰的、貫穿文本始終的主脈，這脈絡總是與情節(jié)、人物或主旨這類文本結構中相對實在的東西有關。小說的細節(jié)是否游離，是否“無意義”，在于它與敘事主脈之間的距離，以及它對主脈的發(fā)展是否起到了清晰可感的作用。這種認識實際上也構成了杜剛和皮沙之判斷的基礎。寫一部小說，總得虛實有致、主次分明，擁有固定且明晰的視點；《包法利夫人》的細節(jié)如野草般茂盛，或許也如野草般雜亂無章，它過早地消耗了我們的審美欲望，占據了我們本當給予小說主脈的注意力，打亂了主次分明的格局。在野草的遮掩下，我們又如何能看到小說實際上想要描繪出的絕佳風景呢？彼此相隔一個世紀的《巴黎雜志》和羅蘭·巴特不約而同地發(fā)現了福氏小說中細節(jié)過剩的特點。這些細節(jié)是好是壞，他們或許各有看法，但基本可以確定的是，僅從故事層面來看，他們都覺得這些細節(jié)很多余，且沒有什么意趣。

同樣沒有意趣的還有小說的題材。我們都知道，《包法利夫人》講的是偷情，在今天這個奇聞異事層出不窮的時代，多少顯得有些乏味。更何況，正如福樓拜所言，偷情是名著的永恒主題。既然是永恒的主題，那便意味著偷情已經被寫過無數次了。這不由得使我們質疑：對偷情的反復觀察、思考、書寫與發(fā)明難道還沒有榨干這一主題的趣味和活力嗎？或許比起經典，偷情造就的更多是陳詞濫調。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已然十分疲軟的題材卻險些讓福樓拜身陷牢獄之災。《包法利夫人》甫一出版，便引起了帝國檢察署的高度警覺。經過仔細、審慎地研究，檢察署認為《包法利夫人》存在諸多不良傾向，并給福樓拜定了一個“敗壞道德、誹謗宗教”的罪名。在辯護人的幫助下，福樓拜最終得以脫罪，而這場官司為這本小說打上的標簽，提示出《包法利夫人》在另一種意義上的無聊：小說不但描寫偷情，而且還通過多個人物的言行舉止質疑宗教。在當時的官方眼中，福樓拜品行可疑，小說格調低俗，因此都是很沒有什么意思的。

可就是這樣一部從題材到細節(jié)、從整體到局部都無聊的小說，卻讓福樓拜在寫作過程中傷透了腦筋。福樓拜曾數度在信中向好友抱怨寫《包法利夫人》有多么困難：

這本《包法利》真令人頭痛。好在開始有點兒門道。我一輩子也沒寫過這么難寫的東西，尤其現在正寫著粗俗的對話。旅館一場，可能得花我三個月工夫，自己也說不好。有時真想大哭一場，深感自己的無能。我寧可盡瘁于斯，也不愿跳過不寫。一場談話，要寫五六個（開口說話的）人，好幾個（別人談到的）其他人，還有地點、景物。其中寫到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趣味相同，開始有點好感，鐘情起來。如篇幅允許寫的話！還要急速而不枯燥，故事有發(fā)展而不突兀，蓄勢以引入后面更引人入勝的細節(jié)。造句就很難。讓最凡俗的人也講話斯文，說話禮貌，表達上會失掉很多生動別致！①

大師竟也會為工作所苦，這真是令人倍感欣慰。福樓拜對細節(jié)的雕琢、對寫作的較真，令人肅然起敬。這封信的難能可貴之處還在于它以一種相當清晰、生動的方式反映出福樓拜的寫作方法和文學理念。對于福樓拜而言，小說的首要任務是寫出一種真實感，而真實感的營造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作者對人物的設計和把握。為了塑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作者必須先根據人物的性格與背景寫出與之相匹配的行為和語言，這是一項極其費心費神的工作，它要求作者調動出自己全部的閱歷與想象力，去賦予一個個虛構人物以特定形象。讓福樓拜格外苦惱的，是多個人物之間的談話與互動，如何串聯起不同的想法與聲音，如何處理不同人物之間的互動，使其成功碰撞出“生動別致”的故事的問題。人物不但要學會說話，還要學會與其他人對話，這無疑對作者的觀察能力和邏輯思維構成極大的挑戰(zhàn)。這也使我們意識到，福樓拜的小說并不是要向讀者拋出一個個極細膩、極精美的細節(jié)，而是要找到一種收攏并連接細節(jié)的方式。福樓拜將對細節(jié)的組織和操控比作串珠鏈：“寫細節(jié)，最不易，尤其像我這樣地注意細節(jié)。項鏈是珍珠組成的，但是要有絲線才能串成項鏈。把珍珠穿起來而不掉一粒，另一手把線穿過去，要有點乖巧。”②零散的珍珠再美，也不真正動人，要想讓珍珠煥發(fā)出光彩，還需找到那根能將珠子串成項鏈的絲線。杜剛與皮沙口中的那些“寫得好然而沒有用的東西”當然不是真的沒用，福氏文中的細節(jié)或許也并非像結構主義學者所說的那樣，只是“對于‘真實’的質樸的‘再現’”。③福樓拜自己也曾批判過這種自然主義式的寫作，并指出“現實只應該是一個跳板”，而不應該是“藝術的全部”④。福氏作品中的細節(jié)之所以被認為“無意義”，是因為這些評論者還沒有看到穿過這些細節(jié)的那條絲線呢。

二

那么，這些“珍珠”是如何被串在一起的，《包法利夫人》又給了我們怎樣的一條“項鏈”呢？我想，還是要進入小說的細節(jié)之中才能觀察到它們的具體組織方式。我們不妨回到福樓拜的那封信，研究一下其中提到的那段困擾福樓拜許久的小說情節(jié)。這是小說中卷的第一章，原文先是對永鎮(zhèn)的自然環(huán)境與發(fā)展歷史進行了描述，之后便走入城鎮(zhèn)，介紹城鎮(zhèn)中的主要空間，如教堂、菜場和藥劑師郝麥的藥房。隨后，敘事進入金獅客店并在此駐留、觀看、聆聽、等待，直到包法利夫婦到來。進入金獅客店之前，小說還是在描述、概括，這時敘述者的視角明顯是高于敘述對象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對永鎮(zhèn)的事情如數家珍。這同時提醒我們，此時的敘述對象（永鎮(zhèn)）處于一種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正是因為它沒有變化，所以敘述者才能夠像靜物寫生那樣對它進行描摹與總結。敘述對象的靜止狀態(tài)，又恰好與永鎮(zhèn)本身的性格品貌相映成趣：

直到一八三五年，人去永鎮(zhèn)，沒有好路可走；然而也就是在這期間，當地修了一條交通要道，連接阿柏鎮(zhèn)大路和亞眠大路，車夫有時候從盧昂送貨到福朗德，也走這條要道。永鎮(zhèn)寺雖然有了新出路，不過照樣駐足不前。他們不改良土壤，只是死守定牧場，不管收入壞到什么地步。懶惰的村鎮(zhèn)，一成不變．看也不看平原一眼，繼續(xù)朝河那邊開拓，人從遠處望去，就見合身躺在岸上，好像一個放牛的，在水邊睡午覺一樣。

這一段點出了永鎮(zhèn)保守的民風一一無論世界如何變化，這幫居民永遠固執(zhí)地守候著他們所熟悉的生活傳統(tǒng)；永鎮(zhèn)似乎在本質上就是一個很陳舊、很無聊的地方。然而，進入金獅客店后，情況便立刻不一樣了。這里的一切都是動態(tài)的、富有生機的。永鎮(zhèn)居民在此聚首，新的人物從中浮現，他們彼此交談、打趣，使客店內呈現出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敘事在此處活躍起來，敘述節(jié)奏也快了起來，似乎是因為即將再次登臺的主人公而變得躁動不安。在主人公正式出場之前，作者讓新人物先上場，并借助他們對永鎮(zhèn)的人員構成與人物關系進行了一番勾勒。客店內響起了不同人物的聲音，文本依托人物之間的對話，展現出不同人物的個性：畢耐古板，列昂斯文，而藥劑師郝麥則是個聒噪的、不敬神的萬事通。這種人物塑造的方式體現出福樓拜的匠心獨運。很多時候，他并不對人物進行直接的、整體性的描寫，他更善于從側面靠近人物，通過捕捉、拼貼各類細節(jié)來樹立起生龍活虎的人物形象。他不會直接告訴我們，郝麥是一個聒噪的萬事通，就像他不可能直接告訴我們，愛瑪是一個虛榮心旺盛的幻想家。說到這個幻想家，她在哪里呢？我們已經在永鎮(zhèn)兜了一圈了，這位主人公卻遲遲沒有出現。福樓拜也不急著讓她出場，而是讓永鎮(zhèn)人繼續(xù)閑談。閑談的內容，除了反映人物想法，折射人物性格，還為情節(jié)的后續(xù)發(fā)展埋下了一些細微的伏筆。通過女店家與郝麥的對話我們得知，法蘭西咖啡館的老板似乎與女店家處于競爭關系之中。女店家十分不屑地表示：“總有一天早上，法蘭西咖啡館關門大吉，窗板上貼封條的！”①而在小說后半部中，法蘭西咖啡館的老板在布商勒樂的誘騙下欠下高額債務。這句看似并不認真的氣話，竟在冥冥中預判了一位人物的命運，真是一語成讖。這個伏筆的存在，從文本內部將一些看似關聯不大、咬合不嚴的片段以一種隱秘而巧妙的方式縫合起來。

細節(jié)不但能讓小說的不同板塊貼合得更加緊密，同時還能使不同的情節(jié)、場景與人物之間彼此映照，凸顯出某些關鍵性的差異或變化。還是拿金獅客店這一段舉例。實際上，小說中描寫眾人聚會的片段并不是很多，而聚會一旦出現，又總能引起人物心理尤其是愛瑪心理上的重要變化。縱觀整部小說，最為重要的一場聚會不外乎渥畢薩爾的那場舞會。福樓拜對舞會的描寫可謂精美至極；從別墅及其內部裝潢，到賓客的服飾、晚宴的菜肴，以及貴族社交場中神秘而迷人的禮節(jié)與儀式，都被福樓拜的文字擦拭得锃光瓦亮。于是，我們得到了一幅極具感官誘惑力的華美畫卷；閱讀這些細節(jié)，就好像是在用雙眼撫摸別墅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我們與愛瑪一同著迷了、沉醉了。然而這樣奢靡的文字也使我們懷疑，這是否有些太過火了？真的有必要細到連一粒砂糖都要收入文中嗎？然而，如果我們站在愛瑪的位置上，或許便能明白福樓拜為何要煞費苦心雕琢與舞會相關的一切。對于愛瑪而言，舞會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愛瑪在鄉(xiāng)下長大，少時曾受過貴族式教育，因此一直對貴族生活充滿憧憬。從前，她只能從小說與畫冊中窺視和想象貴族生活，而渥畢薩爾的舞會使她得以親眼見證，親身參與貴族社交。對于愛瑪而言，這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開蒙”的契機，畢竟愛瑪的教育真正給予她的，也只是浪漫主義式幻象的殘章斷簡。但是，破除蒙昧，實現夢想，對愛瑪來說，真的是一件好事嗎？舞會結束后，愛瑪又將如何回到道特，面對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呢？幻想成真的時刻因其無比絢麗卻又過于短暫而顯得殘酷，其殘酷之處在于，它使愛瑪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理想之間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大。舞會中的每一個驚喜、每一份歡欣，都勢必加重愛瑪回到鄉(xiāng)下后的心理落差。福樓拜特意添了這樣一筆來提醒我們這種落差的存在：

……包法利夫人聽見玻璃碎，回過頭去，望見花園有鄉(xiāng)下人，臉貼住窗戶小柱，往里張望。她不由得想起拜爾斗。她又看見田莊、泥濘的池塘、蘋果樹底下穿工人服的父親；她也看見自己，像往常一樣，在牛奶棚揭掉瓦盆里的乳皮。她的過去生活，雖然像在眼前一樣，可是在現時的五光十色之下，也就完全消逝了，她幾乎不相信自己這樣生活過。①

有關舞會的細節(jié)是那樣豐富、真實，導致幻想與現實在愛瑪這里發(fā)生了顛倒。從前，鄉(xiāng)村生活是現實，貴族生活是幻想；舞會之后，愛瑪的幻想變?yōu)榱四撤N理想中的現實，而她的日常生活則變?yōu)椴粦敶嬖诘摹⒈仨毐桓脑斓臇|西。舞會是小說中的一個關鍵轉折點，它使愛瑪意識到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隔膜，并使她開始認真思考和追求某種遙不可及的浪漫生活。小說中其他與舞會享有同類細節(jié)的場景，或許可與舞會形成某種對照關系。福樓拜恰巧也喜歡在小說中反復使用同一種符號，如聚會、公證人、病腿來對事情的變化或意義加以強調。不過，即使不考慮這些，在讀完舞會那一章后，我也會不由自主地去對比舞會和愛瑪的婚禮，渥畢薩爾城堡與金獅客店。一位曾領略過貴族城堡風光的人，現在要來到永鎮(zhèn)，日夜面對金獅客店這樣擁擠、嘈雜的空間，這樣的事實很難不讓人感到失落。如果此時再回看愛瑪與查理的婚禮，便更凸顯出婚禮的粗糙與混亂。舞會上的上流人士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婚禮上的許多賓客卻連一件像樣的禮服都沒有。正因為愛瑪經歷過舞會那樣的高光時刻，所以那些與舞會同樣具有社交屬性，卻遠不如舞會夢幻、奢靡的活動才顯得格外蹩腳，格外難以忍受。鄉(xiāng)間聚會與舞會之間的異同，實際上折射出愛瑪的現實生活與理想生活之間的差異，并促使我們去思考和共情愛瑪的心理變化。這難以承受的落差恰恰也是為什么愛瑪會義無反顧地在情欲與物欲中逐漸墮落一一她應當在巴黎呀。這也能夠解釋愛瑪為何在第二卷中姍姍來遲。第二卷第一章結尾處，愛瑪的寵物犬在前往永鎮(zhèn)的路上走失了，載著包法利夫婦的馬車折返回去找寵物犬，所以才來晚了。那條寵物犬尚可出走，而愛瑪卻只能跟隨丈夫遷至永鎮(zhèn)。她來遲了，是因為她本就不該來。

小說中的細節(jié)穿針引線，將敘事中的各個部分縫合為一個連貫的整體，使情節(jié)起伏與人物發(fā)展顯得順理成章且富有深意。福樓拜以其外科醫(yī)生般的穩(wěn)健手法剖開文本，將器官的運作邏輯以及病灶的形成原因一一指出，使我們發(fā)現了事件的前因后果，了解了人物的來龍去脈，辨識出局部與整體、個體與世界之間的關聯。

三

《包法利夫人》中的所有人與事之間都存在著某種關聯性，但關聯性并不一定等同于相似性，也并不總是意味著和諧。事實上，福樓拜經由排布細節(jié)所建立起的關聯性，恰恰照亮了現實中那些令人無可奈何的不相配之事。愛瑪與侯爵、永鎮(zhèn)與巴黎、貴族與平民、情欲與責任，這些都是很不相配的。在此基礎上，小說開篇對于查理的描寫便不難理解了。同學們向查理投去苛刻的、敏銳的、洞悉一切的目光本身就反映出查理的特別。一個與環(huán)境真正相適應的人，是不會被看到的，只有異類才會備受關注。對于那些城里孩子而言，查理就像他的那頂帽子一樣不合時宜、不倫不類，而這個人還偏偏要嘗試進入一個與他不甚匹配的空間，獲得一個與他不甚匹配的學位一一他還偏偏就要扭轉這種不相配！

小說一再地告訴我們，不相配內在于生活的本質之中，是一種潛在的、無法阻擋的力量，因此有的時候，它是難以被察覺的。比如說，兩個人看似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但實則目的各異。羅道耳弗在農業(yè)展覽會上向愛瑪求愛的情節(jié)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羅道耳弗與愛瑪在公所二樓暗通款曲，他們的聲音與室外的演講聲重疊，有時演講還會蓋過愛瑪與羅道耳弗的談話。敘事在這兩種聲音之間穿梭、游弋，使得這兩種聲音、兩種話語都變得不徹底、不穩(wěn)定了。這些極富意味的細節(jié)使我們意識到，羅道耳弗那充斥著愛意的表述有著某種弦外之音。他看似直抒胸臆，實則詞不達意。在這些虛浮情話的掩映下，表彰永鎮(zhèn)農業(yè)成就的演講也變得可疑起來。事實上，表彰本身就很值得質疑；敘述者在第二卷第一章中明明告訴過我們，永鎮(zhèn)根本就是一個發(fā)展停滯的封閉小鎮(zhèn)，這樣的一個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稱贊的呢？更為有趣的是，兩位愛人那“情意綿綿”的私密交流，與展覽會的獎金頒發(fā)儀式是同時進行的。羅道耳弗對愛瑪的“真情告白”時常與公布獎金數目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這是在向我們暗示，兩位愛侶的感情遠沒有他們所表達的那樣純凈，而展覽會獎項的設立以及獎金的頒發(fā)，也許也不是完全的公平公正。羅道耳弗實際上并不是真的愛愛瑪；他假裝憂郁，企圖用甜言蜜語與浪漫承諾征服愛瑪，從而滿足自己的私欲，愛瑪對此毫不知情；而農業(yè)展覽會也只是做出一副關心鄉(xiāng)鎮(zhèn)農業(yè)發(fā)展的姿態(tài)，實際上并沒有對永鎮(zhèn)的發(fā)展形成任何影響。這場展覽會就像是那個被表彰卻沒有被尊重的農婦。領獎臺撤去后，永鎮(zhèn)無一人會記得那場表彰大會。于是，愛瑪與羅道耳弗、榮耀與鄉(xiāng)鎮(zhèn)，都是不相配的。

這些不相配的事物提醒我們，很多事情就是表里不一的，這個世界就是有著很多的齟齬與錯位。而人之所以有欲望、有行動，就是因為他身處一個與自己不甚相配的環(huán)境之中，他的欲望便是要解決不相配的問題，使自己的處境順應自己的心意。但在福樓拜看來，或許人永遠都不能適得其所。愛瑪窮盡一生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象中的愛情；查理自以為與愛瑪琴瑟和鳴，可后者卻根本不愛他。無論如何，不相配是永遠存在的，嘗試反抗不相配，不但無法將其消弭，還可能適得其反。福樓拜的細節(jié)描寫或許正是在提醒我們去注意這些看似乏味、尋常，實際上卻很不一般的事物。現實并不是絲滑的，它的內部充滿了褶皺與斷裂，福樓拜的小說也不是對現實的復制，而是對現實的篩選與重組。不過，福樓拜的敘述太過絲滑，我們總是容易錯過那些細節(jié)背后的用意以及小說真正的有趣之處。畢竟，有趣的東西向來都是要費些心思才能夠發(fā)現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