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棉布

在街上，偶然看到有人穿著藍印花布的衣衫，一下子讓我想起來很多事。

《山居雜憶》里講，從前江南大戶人家嫁女兒，準備桂花糖辦喜事，得從收集枝上的桂花開始，需好幾年的時光。我的家鄉人家嫁女兒，即便再尋常的人家，也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添置嫁妝，別的不說，幾床御寒的被子，幾卷家常的老棉布是怎么也少不了的。

被里被面，是自家織的老棉布；被褥被芯，用的是自家種的棉花。鄉村田野上，除了種花生玉米大豆，每家都種棉花。一家老小的衣衫被褥，都是從種下一棵小小的棉花苗開始的。

這是一段漫長的光陰。棉花苗一天天長高，枝葉紛披，吸收著陽光雨露，長成壯壯實實的樣子，風吹不到，雨打不倒，開出碩大的花。花落了，長出一個個飽滿結實的棉桃。種棉花是很忙人的，拔草、松土、施肥且不說，捉蟲、打棉花杈、噴藥，一遍又一遍，常常累得人直不起腰來。我常常想，種棉花的人都有好耐心呀，他們等呀等，盼呀盼，棉桃才開花，綻放成一朵朵柔軟溫暖的白云。

深秋，棉花從田里收回到院落。這時候，冬小麥已經入田，地里沒什么活計了，天氣也逐漸冷了起來，進入了漫長的冬閑。田里閑了，主婦們卻閑不下來，她們要把棉花紡成棉線，再織成一匹匹棉布。

紡棉線要用木質紡車。《紅樓夢》中，王熙鳳帶著寶玉和秦鐘到一個小村莊歇息，在那里，寶玉看到了一些鄉村景象，“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鍬、镢、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小廝在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看見了紡車，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一個叫二丫頭的女孩跑來，說道：“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然后就紡給寶玉看。

祖母的房間里有一架紡車，每天吃完晚飯，她就坐在紡車前紡棉線，一手搖著紡車，一手捻著棉線。我那時五六歲，住在祖母家，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一邊聽著屋外寒風呼嘯，一邊看祖母紡棉線。祖母似乎不知困倦，我不知何時睡著了，夜里醒來，見祖母還坐在那兒安穩地搖著紡車。祖母家的堂屋里還放著一架手工織布機，她晚上紡棉線，白天織布，織布的梭子靈巧地翻飛著，看得年幼的我驚訝不已。

我的小姑姑比我大十幾歲，說定婆家后，祖母就開始為她準備嫁妝。那會兒，集市上已經有鮮亮的洋布了，一卷卷擺開來，很華麗。年節趕廟會，祖母會選一些好看的洋布。然而，在她的心中，女兒出嫁，她這個當母親的怎么也得親自給孩子織幾匹棉布。

我的母親也會織布。家中的柜子里有好幾卷她結婚時帶來的老棉布，天好的時候，母親會拿出來曬一曬。她說，那卷月白的是她自己織的。我讀中學時，有年冬天，母親也在堂屋放了臺織布機。那時已經很少有人織布了。母親又開始了她的老活計，為了時尚好看，她還把純白的棉線染上了顏色，淺粉、天藍、靛青，織出來的布匹很漂亮。母親用這些鮮亮的布，給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件新棉衣。

再后來，我結婚，母親笑盈盈地從柜子底下拿出一卷老棉布，在縫紉機前忙了半天，做成了兩條床單。我不會做針線活，不會用縫紉機，她沒有直接把整卷布給我，而是把這些需要針線活的物品都為我備好。這兩條老棉布床單，我一直好好放著，沒舍得用。

對我的孩子來說，紡車、織布機是陌生的，他只在博物館和電視上看過。我給孩子說，將來這兩條老棉布做的床單就送給你吧。這是溫暖的傳承。

耿艷菊：文學愛好者，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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