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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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蘭老話說：“日食一蘋果，醫生遠離我?！眰鞯轿覀兿嫜?，變成了：“冬吃蘿卜夏吃姜，郎中先生賣老娘?！钡览韰s是一樣，總之是要叫郎中先生失業?？梢婋[性的醫患矛盾，是先天就有的，因此四先生死的時候，村里的鳳仙娘娘就很開心。只因為四先生是郎中，有銅鈿，經常給孫子買棒冰吃，鳳仙娘娘的孫子看了眼熱，也要娘娘買棒冰。鳳仙娘娘氣得差點中風，就老遠朝著四先生家罵：“害人精，小人都給你教壞了，資本家，惡霸地主，做郎中稀奇啊，全世界便你一個郎中啊！”

郎中先生，是鄉間對醫生的敬語。“先生”之稱很金貴。從前，鄉間只有三種先生：教書先生，郎中先生，風水先生。道士、和尚、泥水、木匠、裁縫、剃頭、廚師、媒婆，都不好叫“先生”，掌發師傅做木匠出名，沒有人叫他“木匠先生”。從前的鄉間，是先生的世界，如今則成了老板的世界。聽說上海灘上杜月笙發跡了，不喜歡人家叫他“杜老板”，他喜歡叫“杜先生”。時代不一樣，流氓強盜也做得不一樣。

蘋果、蘿卜、老姜，固然都是好東西，但郎中先生畢竟還是要的。鳳仙娘娘吃了一世蘿卜、老姜，亦難免三病四痛，不過她倒有辦法，傷風感冒，到黃牛庵里求碗仙方吃，香灰泡開水，不用花錢。有外鄉的人來湘漾里看毛病，問：“四先生家怎么走？”鳳仙娘娘馬上說：“哦，四先生啊，伊今朝到臨平去了，伊自家生毛病，住院，聽說是老花頭，要一個月。”

但倘若碰到硬毛病，仙方派不上用場，鳳仙娘娘也沒辦法，比如有一次她到親眷家里吃好日酒，菜吃得急了，喉嚨里戳了根魚骨頭，想盡辦法去不掉，只好到醫院里去拔。拔好，舒服。付錢，說要一百塊。鳳仙娘娘一聽，氣得要死，對郎中先生說：“一個魚骨頭，要一百塊？買一個魚，難道要上萬塊？好，你把這根魚骨頭仍舊放回到我喉嚨里，一定要原來位置！我不拔了。”鳳仙娘娘回來，罵了半路“烏花郎中，強盜，烏花郎中”，順便又罵了半路辦好日酒的親眷：“倒灶人家，倒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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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桐鄉的湘漾里從前頗有幾位郎中先生，早的有詠泉先生、子初先生，我都不及見。湘漾里對岸的沈慶浩，我大概見過，大麻人都叫他“浩浩先生”。他是我曾祖父的表弟，河津蕩徐子諒先生的學生兼女婿，醫術極好。浩浩先生為人極有義氣，楊環蓀落難的時候，就是他幫忙解紛，再安排了楊環蓀去臨平行醫，后來楊環蓀在臨平很出名，大麻人反而不曉得他了。

湘漾里本家的郎中先生，我見過的，有紀芳先生，他是高沚蘋的弟子。高沚蘋是一代名醫，民國時候在上海灘行醫。紀芳先生到上海拜師，滿師后回到湘漾里，人家推選他做保長，他一口回絕，說：“我生毛病，要靜養?！比缓蟠蠹彝七x我曾祖父，我曾祖父也說：“我生毛病，要靜養。”我小時候，紀芳先生大概七八十歲了，老樓梯口還掛著一塊金字匾額：“新市高沚蘋夫子授?！弊謱懙谜婧?，至今想起來，如在目前一般。我家離紀芳先生家不過百米，經常去，聽他講老底子。不過他最喜歡講在上海灘看梅蘭芳戲文，還有學腳踏車，很少講到高沚蘋，也很少講中醫。

我曾叔祖母不是郎中，但喜歡講中醫，這跟她外公金子久有關。曾叔祖母從小讀書，我第一次聽說張恨水這個名字，就是她說的。她很喜歡講醫人醫事，比如桐鄉毛談虎、石門夏莘夫、海寧王和伯、喬司張碩甫，都是金子久的弟子。

我小時候出盜汗，曾叔祖母說她外公有一個單方，飯鑊蒸架上放一個空碗，飯燒好，吃碗里的水，日久可愈。我如法而行，果然有效，奇怪。金子久是天醫星下凡，他的神話故事，大麻人都曉得，我有次遇到老余杭葉醫師，寒暄之際，他馬上說：“哦，你是大麻人，大麻金子久?！笨梢娊鹱泳玫拿麣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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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常聽曾叔祖母講故事，我從小對中醫很有好奇心，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家里只有幾本《赤腳醫生》，胡亂看看。那時候，只聽曾叔祖母提到過幾個湯頭歌，沒有聽說過《本草備要》《醫方集解》，更不必說《傷寒論》《本草綱目》了。

我第一次完完整整讀《傷寒論》，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時候，大麻街上徐今懋先生寫就《傷寒論經緯》，老先生用的工整小楷，厚厚幾本。恩師徐樹民先生囑我輸入電腦，這才邊輸邊讀，一百一十三方至今尚能記憶太半。

徐今懋先生是金子久的內侄，與張宗祥、陸維釗均有交游，書法好，舊書讀得熟。老古話說“秀才作醫，籠中捉雞”，果然是對的。但我后來看到好友范紅杰兄收藏的金子久藏書目錄，金子久家里醫書也并不多，可見老底子的名醫，未必都是讀書廣博的，像李時珍、徐靈胎這樣的，畢竟少。

我讀小學的時候，班主任王運元老師，德清人，業余行醫，老派的讀書人樣子，很風雅，老少和氣，懂人心。我一直覺得他很神秘，像是《竹取》里的輝夜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鳳仙娘娘去看毛病，王老師從來不收錢，所以在鳳仙娘娘嘴巴里，全世界唯一的好郎中就是王老師，凡是收錢的郎中，都是“烏花郎中”，都是“強盜”。但很可惜，鳳仙娘娘的女兒到王老師處看病，王老師收了一角錢，鳳仙娘娘曉得了，很失望：“哎，郎中到底都是不好的，還是仙方好。”

王運元老師寓居在天王橋，湘漾里落北三里，寓所門前有一株大樟樹，屋后有一個院子，種滿了花草，各種各樣，我一株也不識得。他叫我去幫忙搬過花草，我走過他的房間，幾架子書，整整齊齊。王老師書教得好，醫術也好，他下班回家，做外科郎中，四里八鄉出名，可惜他上課的時候，只講《安徒生童話》《說岳》《隋唐演義》，一個字都沒有提及過醫學。我小學畢業那年，他剛好退休，精神極好。很多年后遇見他，說了幾句話。再后來，聽說他沒了。

郁震宏：浙江桐鄉人，中國美術學院“視覺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曾任中華書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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