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的欣賞不僅僅是理性分析和批評,更是一種情感的體驗,一種對成長過程的理解。
200公里,是德國北方港口城市漢堡到德國中部大學城哥廷根的距離。每天,無數旅客乘坐名為“Metronom”(意為“節拍器”)的區域列車,穿行于漢堡、不來梅以及下薩克森州的各個市鎮之間。在這樣一個以“節拍器”命名通勤列車的國度,音樂早已深深嵌入國家的文化肌理,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2024年與2025年交匯之際,我既作為樂手,又作為聽眾,探訪了沿這條鐵路線上的三座城市,與三支樂團合作完成了三場各具特色的新年音樂會。從漢堡到人口約十萬的小城呂訥堡,再到下薩克森州的小交通樞紐于爾岑,這不僅是一次地理上的跨越,更是一場文化的旅程。新年的樂章在這些城市中回蕩:漢堡的北德廣播易北愛樂樂團(NDR Elbphilharmonie Orchester)、呂訥堡的呂訥堡交響樂團(Lüneburger Symphoniker),以及于爾岑的哥廷根交響樂團(G?ttinger Symphonieorchester),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詮釋著新年的歡慶。
每一站的音樂體驗,就像這條鐵路線上的每一段旅程,擁有獨特的韻味與節奏。這場旅程讓我思考:在音樂的世界里,我們是否也能像欣賞鐵路沿途風景一樣,學會欣賞每一個層次的音樂會?
在“超人”與“人性”之間
在北德廣播易北愛樂樂團除夕音樂會的節目冊上,有這樣一段話:“哪部作品更貼切你的2024?你像《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樣取得了‘超人’的成就?像布萊斯·戴斯納的小提琴協奏曲一樣充滿變化?還是像拉威爾的《波萊羅》那樣充滿了重復,卻在最后時刻掀起高潮?”這段話完美闡述了樂團在音樂會選曲上的巧思。
2024年12月31日,除夕音樂會在漢堡易北愛樂廳舉行。音樂會以理查·施特勞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開場。尼采一定未曾預料到,他的這部哲學小說在21世紀會廣泛傳播,而這要歸功于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以及庫布里克的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游》。樂曲伊始,低音提琴、銅管與管風琴的相互交織,立即將觀眾帶入影院般的氛圍。指揮家薩洛寧對樂曲的慢板部分處理得格外緩慢,為音樂賦予了更多哲思空間,使其顯得更具深意。然而,與尼采的“超人”理論相對應,小號首席在高音C的八度演奏中出現了明顯失誤,將觀眾無情地從“超人”的高度拉回到“人性”的現實中。但好在,小號首席隨后展現了非凡的勇氣與調整能力,贏得了觀眾們寬容的掌聲,彰顯了人性中溫暖的一面。
歐洲樂團的新年音樂會,通常會邀請一位獨奏家參與演出。在如此矚目的場合,獨奏家的選擇往往反映樂團的檔次和野心。此次,樂團選擇了曾在1995年西貝柳斯國際小提琴比賽中力壓巴提亞什維利奪冠的芬蘭小提琴家佩卡·庫西斯托。他在辭舊迎新的夜晚演奏了布萊斯·戴斯納的小提琴協奏曲,展示了驚人的耐力與精準性。然而,這樣一首非傳統意義上悅耳的新音樂作品是否適合新年音樂會應有的歡樂氛圍,值得深思。
險些消失的呂訥堡之聲
根據德國音樂與管弦樂協會(Unisono)的統計,截至2024年,德國共有129個職業樂團。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像德國這樣擁有如此高密度的樂團,這一數字彰顯了德國文化音樂產業的繁榮。然而,這種表面的繁榮背后,卻隱含著隨著時間推移的衰退。古典音樂在德國被視為“夕陽產業”,這是許多從業者不愿承認卻不得不面對的現實。走進音樂廳,目光所及之處多為銀發觀眾,而新年音樂會成為吸引更多年輕人走進音樂廳的少數機會之一。
1992年,德國共有168個職業樂團,而這一數字在30年內減少了39個。2023年,呂訥堡交響樂團因劇院的嚴重財政危機,險些成為下一個消失的樂團。呂訥堡交響樂團隸屬于呂訥堡劇院,這座10萬人口小城的劇院功能齊全,由劇團、管弦樂團和芭蕾舞團組成,每年舉辦近500場演出和活動。
在呂訥堡劇院舉辦的呂訥堡的新年音樂會與漢堡易北愛樂的新年音樂會在規模和氛圍上有著顯著差異。作為小城市的文化中心,呂訥堡劇院面臨著獨特的挑戰。盡管財政困難曾讓交響樂團瀕臨解散,這場新年音樂會卻展現了希望與活力。呂訥堡交響樂團雖無法與漢堡的大型演出相媲美,但在有限資源下,依然努力提供高質量的音樂體驗。
盡管預算有限、樂團編制僅有40余人,呂訥堡交響樂團依舊策劃了別具一格的曲目。音樂會借鑒了經典“維新”模式的曲目,涵蓋了柴科夫斯基、馬斯卡尼等作曲家的歌劇名段,并邀請了北德地區小有名氣的手風琴演奏家雅各布·諾伊鮑爾(Jakob Neubauer)擔任獨奏。呂訥堡交響樂團的音樂家們展現了他們對音樂的熱愛與堅持,觀眾們的反應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當《拉德茨基進行曲》作為安可曲在劇院音樂廳響起的時候,你可以知道:無論是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還是在呂訥堡劇院,你都可以拍著手享受音樂,慶祝新年的到來。
哥廷根的“下沉市場”
哥廷根是一座典型的德國大學城,位于下薩克森州。哥廷根主火車站的站臺上寫著一句話:“G?ttingen Stadt,die Wissen schafft”,大意為“哥廷根,知識成就可能”。這句話巧妙地運用了德語雙關,既表達了哥廷根作為“學術之城”的地位,又突出了知識的創造力。就是在這座寂靜但又有活力的小城,季羨林開啟了他的十年留德時光,朱德也曾在此留下足跡。
盡管這座城市在藝術上的成就不如其學術成就那么顯赫,但哥廷根交響樂團擁有超過160年的歷史。由于哥廷根約10萬人口的規模,其聽眾群體似乎難以支撐一支60人規模的B級樂團的運營。正如呂訥堡交響樂團一樣,生存成為哥廷根交響樂團的首要挑戰。為此,樂團采取了“下薩克森州巡演交響樂團”的模式。在整個1月,哥廷根交響樂團安排了18場新年音樂會,遍布下薩克森州的各個市鎮。通過在那些沒有自己樂團的地方演出,樂團成功開拓了“下沉市場”,為更多人帶來了現場音樂的便利。
于爾岑距漢堡90公里,是漢堡大都會區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小交通樞紐,Metronom(節拍器)鐵路公司的總部就位于此。1月5日在伊爾姆瑙河畔劇院舉行的哥廷根交響樂團新年音樂會,是哥廷根交響樂團18場新年音樂會中的第6場。哥廷根在選曲上遵循了經典的維也納模式,以施特勞斯家族的輕歌劇、波爾卡、華爾茲等作品為主線,同時邀請了在幾項管樂比賽中初露頭角的長號手波利娜·塔拉先科(Polina Tarasenko)。令人稍感遺憾的是,盡管塔拉先科在一些管樂比賽中已展示出一定的才華,但面對如此密集的音樂會安排,作為獨奏家,她在應對高要求的演出所需的穩定性和耐力方面稍顯力不從心。
盡管規模較小,哥廷根交響樂團在有限資源和人力的調配下,憑借指揮家尼古拉斯·米爾頓(Nicholas Milton)與觀眾的良好互動,依然為觀眾帶來了充滿活力的音樂體驗。施特勞斯家族的經典作品在這樣的場合中展現出獨特的魅力,觀眾們在這親切的氛圍中,與樂團產生了更直接的共鳴。不同于大城市中的華麗和精致,哥廷根的演奏多了一份“煙火氣”,盡管場地不大,緊密的互動和熱烈的反響讓現場氛圍尤為溫馨。
歐洲無弱旅
“歐洲無弱旅”這句話在足球世界中廣為流傳,似乎同樣適用于德國的交響樂團。猶記得兒時讀過一篇足球文章,討論如何讓孩子享受低級別聯賽。文章提到,帶孩子去看頂級俱樂部的比賽花費不菲,在小城市,也能通過低級別聯賽同樣感受到足球的樂趣。
在古典音樂的世界里,有柏林愛樂樂團和各大頂級廣播樂團這樣的“豪門”,也有哥廷根、呂訥堡這些為生存而焦慮的“保級隊”。但作為樂迷,只要懷有包容的心態,依然能從每一場音樂會中獲得無盡的樂趣。
與在國內欣賞音樂會相似,一些演出的水平雖然與世界頂級樂團尚有差距,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以一種更寬容、更欣賞的心態去感受每一次音樂的呈現。作為聽眾,我們應該學會放下過度苛求的眼光,與樂團共同成長,而不是只關注那些微小的不足。在我自己的學習和演出經歷中,也曾遇到過類似的困惑,因過于專注于批評,而忽略了欣賞音樂的初心。
音樂的欣賞不僅僅是理性分析和批評,更是一種情感的體驗,一種對成長過程的理解。或許我們可以在每一場演出中發現其中的美好,接納每個樂團在不斷探索中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