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素義凸顯與網絡新詞“入坑”的語義及其形成研究

【摘要】“入坑”原是一般短語，意為“進入坑中”，使用頻率低。但在網絡中，由于人們需要和語義對應詞空缺，“入坑”的兩個語素含義都得到了凸顯。在隱喻認知機制下，“入坑”又與具有相似性的義位產生了聯系，從而獲得了新義。如今“入坑”有“開始做某事（新愛好、新技能）”和“掉入陷阱坑中，比喻上當受騙”兩項新義，并且隨著使用頻率提高，也逐漸完成詞匯化演變，成為了網絡新詞。

【關鍵詞】語素義凸顯；隱喻認知機制；詞匯化；網絡新詞

【中圖分類號】H136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8-0093-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8.026

一、引言

語素是現代漢語中最小的音義結合體，是詞的基礎部件。語素義即語素的含義。郭勝春（2006）以現代漢語常用合成詞為研究對象，統計分析了其語素顯義類型，他根據詞義和語素義的關聯程度，分出了顯性關聯、半顯性關聯等四種單義實詞顯義類型。從語素的角度來看，構詞語素義的古今差異、詞義和語素義不同步演變都有可能影響一個合成詞的語義透明度，語義透明度低，人們就難以通過詞形直接理解詞的含義（任敏，2012）。以上表明，語素義及其與合成詞的關系，仍留有巨大的研究空間，比如鮮少有人從語素義凸顯的視角來研究詞語的形成，尤其是網絡詞語的形成。本文即從語素義凸顯視角出發，對多義網絡新詞“入坑”的義項形成進行探討。“入坑”語素凸顯的不同，同一語素義細節凸顯的不同，都將在隱喻認知機制的作用下，與相關義位產生聯系，從而使得“入坑”獲得新義。

筆者主要從視頻彈幕網站“嗶哩嗶哩”和各大新聞網站中搜尋“入坑”相關的當代語料，從北京大學CCL古漢語語料庫中搜尋“入坑”相關的古代語料，后文語料如沒有特別說明，皆來自此三處。新聞網站是人們獲取資訊的重要渠道，嗶哩嗶哩也因其廣羅動漫、游戲、科普等多類型視頻而倍受年輕群體喜愛，因此我們以此兩者為主要語料來源。下面筆者便通過搜集到的語料來探討相關的“入坑”新義。

二、“入”的語素義凸顯與“開始”義的形成

“開始做某事”義的“入坑”搭配的論元種類繁多。Firth（1957）說過，詞的意義從與它結伴同現的詞中體現出來①。胡麗珍（2013）認為，在與動詞相搭配的論元中，由于動詞賓語承受了動作，更能體現動詞的動作特征。因此，我們利用歸納來的受事論元含義來反推出與之搭配的動詞含義。

“入坑”的受事論元有兩類，分別是愛好類、實用性較強的知識或工具類。

愛好類的受事論元最為豐富，有各種IP（成名文創作品的統稱）和明星，如：高達、賽博朋克2077、東方Project、京劇、大張偉等；有以消遣性為主的知識技能，如繪畫、手作飾品、流麻、電吉他等；也有一些愛好媒介，如Switch、3ds、switch lite等。以下是揀選的語料：

（1）如何入坑史詩級巨作高達，看完你就懂了。（嗶哩嗶哩，2020）

（2）賽博朋克2077：全網最詳細的入坑指南。（嗶哩嗶哩，2023）

（3）大張偉入坑指南（可能是b站最全的站內指南）。（嗶哩嗶哩，2017）

（4）入坑流麻必看（材料篇）。看完才發現入坑流麻這么簡單。（嗶哩嗶哩，2023）

（5）Switch超全入坑指南！一個視頻全看懂：買前須知、選購建議、游戲推薦。（嗶哩嗶哩，2023）

例（1）中“高達”指的是動漫《機動戰士高達》，該標題的視頻主要是向之前未充分了解過甚至從未接觸過這部動漫的觀眾詳細介紹相關的知識；例（2）是一則指南類視頻標題，其視頻主要針對的是想要體驗游戲《賽博朋克2077》的觀眾；例（3）是為想要關注歌手大張偉的觀眾而作的視頻標題；例（4）的視頻意在向想要學做流麻（一種與動漫相關的小飾品）的觀眾介紹需要的材料；而例（5）的視頻目的則是向想要購買游戲機Switch的觀眾介紹相關的知識。上述五例視頻標題的UP主目的都是將一樣興趣愛好介紹給之前并沒對其有過充分了解甚至沒有接觸過的觀眾，那么“入坑”在這里的意思可以理解為：開始接觸和培養一門新愛好。

“入坑”的受事論元除了興趣愛好，還有實用性較強的知識或工具。例如：

（6）有沒有小白想入坑搞網店的？你聽聽勸。（嗶哩嗶哩，2023）

（7）iPad超全入坑指南：選購、踩坑、軟件、配件，一個視頻全講完。（嗶哩嗶哩，2023）

例（6）UP主意在通過視頻向想要開網店的觀眾提供建議，建議包括了開網店的相關知識在其中；例（7）是一篇關于iPad的詳細指南視頻標題，內容囊括了購買并使用這款平板電腦全部階段的內容。比起興趣愛好的消遣性，搞網店、購買使用iPad其實用性更為顯著，它們是實用性較強的知識（要使用一種工具，必須了解相關知識，所以“工具”也可以劃入“知識”范疇），“入坑”在其中的含義可以理解為：開始了解一種新知識。

在上述諸例中，“入坑”在語法單位中主要充當的是動語和謂語，也有充當定語的少數情況，如例（2），我們搜集到的其他所有相關語料也能印證這點，這一切都充分證明了“入坑”的動詞詞性。

開始接觸和培養一門新愛好、開始了解一種新知識都是描述施動者接受一種新知識領域，因此兩者可以歸納為：開始做某事（新愛好、新知識）。括號里的內容讓“入坑”的“開始”義與其他詞語的“開始”義相區分。在不同語境下，不同的受事論元會激活括號內相應的內容，并且讓義項中的代動詞“做”具體化（接觸和培養、了解等）。

通過對CCL語料庫語料的檢索，我們發現“入坑”最早出現于北宋時期。例如：

（8）忽見婦人繞坑，拊掌大笑，有頃，共牽察入坑，投于石上。（李昉《太平廣記》）

（9）因即驅行，出金光門，令入坑。（李昉《太平廣記》）

這個時期的“入坑”還不具備“開始”新義，意思可以直接從字面上理解：進入坑中。

例（8）中，婦人們牽著戴察“跳進了深坑”中，“牽察”和“入坑”兩個動作因時間先后邏輯構成了連謂成分。例（9）中，王璹因忘記曾許諾給鬼差的錢財，而被后者押送出金光門，并命令他“跳入通往地府的大坑”中。在這兩例中，“入坑”已經被當作動賓短語來使用。順帶一提，同期也出現了方位詞補充語素“坑”的例子：

（10）士望懼之，使者推之，遂入坑內，不覺漸蘇。（李昉《太平廣記》）

方位詞“內”依附于“坑”后，與之構成方位短語，對地點具體信息進行了補充。方位短語“坑內”與“入”進一步構成動賓短語。可以說“入坑內”是“入坑”的延展補充形式。

“入坑”本身是個動賓短語，結構是“入（動詞作動語）+坑（名詞作非受事賓語，表地點）”。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到語素“入”上面，使其得到凸顯時，這個短語的動作細節會得到更多的關注。《說文解字》（后文皆簡稱《說文》）如是解釋“入”字：內也，象從上俱下也，凡入之屬皆從入。又有“內”字與之互訓：入也，從口自外而入也。從上到下也好，由外到內也罷，“入”描述的是位移事件，核心義便是位置、空間的轉移。“入坑”也就是從坑外進入到坑內。例（8）戴察從深坑外被帶進了深坑內，例（9）鬼差命令王璹從地府坑外跳進地府坑內，都描述的是位置、空間的轉移。某人從A區域“入”到B區域，對于源區域A來說，“入”具有結束、離開的動作趨勢；對于目標區域B而言，“入”則具有開始、進來的動作趨勢，而這個動作趨勢若要串聯起來，便是：結束、離開（源區域）→開始、進來（目標區域）。如果抓住這個轉移動作的一瞬間，“入”便有了“開始”的含義。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擁有了一種新的興趣愛好，實質上就是從一個圈外人變成了圈內人（他有了和圈內其他人充分交流的知識前提），從一個興趣愛好圈外“進入了圈內”；學習使用一種新的知識或工具，也是從“門外”（門外漢）進入到“門內”（登堂入室）。與人類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事件絕大部分都可以在時間維度中進行觀察，既然如此，人們進入圈內、進入“門內”、進入行內，這些區域轉移的動作一定有開始的一瞬間。

綜上，由于“入坑”語素“入”的凸顯，短語的動作細節隨之得到凸顯。人們培養新興趣愛好、學習使用新知識或工具都具有位置、空間轉移的內涵，而當我們聚焦到這些動作發生的一瞬間，人類認知中的隱喻認知機制便得到激活，原本一般物理事件域的“入坑”便向人類日常生活事件域進行了跨域投射，原本意為“進入坑中”的短語“入坑”因此獲得了新義：開始做某事（新愛好、新知識）。由于在網絡環境中被人們高頻使用，“開始”新義與“入坑”的結合越發緊密，“入坑”的語素組合也越發凝固，從而成為一個網絡新詞。

三、“入”“坑”的語素義凸顯與“上當受騙”義的形成

“入坑”“上當受騙”這一義項與“開始”義不同，筆者沒有從搜集到的語料中發現其作為動詞的受事論元，它在句中更多情況下僅作謂語成分，以下為筆者搜集到的語料：

（11）步步領先變為步步入坑？早教英語“搶跑”背后亂象多。（新華網，2020）

（12）春節餐桌上的預制菜，是“真香”還是“入坑”？（人民網，2023）

（13）這些所謂的“考題”“分數”“志愿”，無一例外是虛假信息，打著濃重的利益色彩，以高考為幌子，帶不明真相的考生和家長“入坑”。（人民網，2023）

以上三例的“入坑”作為動詞，均沒有受事論元與之搭配，在句中充當謂語例（12）中“入坑”與“真香”并列，受判斷動詞“是”與雙引號的共同影響，有謂詞名詞化的傾向。

例（11）意在指明早教英語行業的一大亂象，而此新聞標題就是為了讓家長們警惕，不要為了領先而“掉入坑中”，吃虧上當。例（12）標題中的“預制菜”指的是，春節期間商家們推出的一種食品服務。春節預制菜以其便利性、趣味性等優點曾廣受歡迎，但顧客們也逐漸發現有些商家的預制菜跟現炒的菜比起來，口感味道就是有差距，口感味道尚且如此，質量更值得懷疑。例（12）的標題便用了“真香”與“入坑”形成對比，來探討預制菜的性價比問題。這些預制菜，到底是“真香”——物有所值，還是“入坑”——買虧了，上當受騙了呢？例（13）則是批判一些不法教育機構，抓住高考的勢頭，對外宣稱自己掌握了關于高考選志愿、高考題目預測等優質信息。不計其數的學子與其父母聞風而動，殊不知等待他們的其實是以虛假高考信息為餌的陷阱。

上述三例中，雖然“入坑”的結果輕重不一，但性質相同，都是因受他人欺騙，當事人的付出換不來令人滿意的回報，甚至不僅沒有回報還有虧損，就好像掉入了別人設下的陷阱坑一樣。因此我們可以說，“入坑”在這里的意思是“掉入陷阱坑中，比喻上當受騙”。

“坑”字比“入”字要晚出現，《說文》沒有收錄。“坑”在《現漢（7）版》中的解釋為：1.（～兒）洼下去的地方；2.地洞、地道。在《漢語大詞典》中的釋義為：1.地上洼陷處；2.礦穴、礦場。《漢語大字典》則收錄了三個義項：1.塹、溝壑；2.洼下去的地方；3.礦場。

綜合三部辭書，我們可以得知，坑就是地面凹陷之處，有大小深淺之分，也有功能用途之別（如供人通過的地道，供人采礦的礦場）。陷阱坑就是坑在功用方面的一種類型，用來困住野獸、人類，甚至是致之于死地，“入坑”在這里也就是“掉入陷阱坑中”。具有這種意義的短語“入坑”最早出現在北宋時期。例如：

（14）先時于關門穿三道塹，闊二丈深丈余。師敗之際，前后奔戚人馬相推入坑。（王欽若《冊府元龜》）

“坑”在這里具體指人工地塹。古時行軍作戰，提前挖好地塹，可以讓匆忙趕路的敵軍陷落其中，打他個措手不及。這種陷阱用途的地塹對于高速移動的騎兵、戰敗只顧逃命的敗軍效果絕佳。

明清時期小說興盛，為了吸引讀者，戰爭演義、神魔故事更加凸顯戰斗的細節，陷阱坑等戰斗輔助物也就有了更多的“出場機會”。只不過這段時期，作為“掉入陷阱坑中”解釋的“入坑”直接語料極少，更多情況就如前文所述，有方位詞對“坑”進行地點補充構成方位短語，然后再與“入”構成動賓短語。例如：

（15）蕭龍、李豹二騎搶入寨中之時，只聽得一聲叫苦，連人和馬都陷入坑中，背后人馬都陷于坑內，死者無數。（羅貫中《隋唐野史》）

（16）誰想方踏進營中，都落入坑中。坑深達四丈，下面都是兩頭尖的鐵釘、狼牙、虎爪，陷入即死。（無名氏《英烈傳》）

（17）不料掘下兩重陷坑，走不多遠，噗冬一聲，他栽到陷入坑內。（無名氏《施公案》）

（18）一候松紋等進堡，即并力抽去長木，把兩毒蟒及隨身兵將，俱陷入坑中……（夏敬渠《野叟曝言》）

創作小說不像編寫史書，更注重經濟價值。如果作者像前人那樣將戰斗場面寫得言簡意賅，讀者便不會買賬。因此，動賓短語“入坑”得到了延展，“內”“中”等方位詞補充了其細節。從上述語料中，我們可以得到陷阱坑更多的細節，有的在坑底埋有銳器，坑的用途不僅是困人還有殺傷，如例（16）；有的配以發動機關，以便更為靈活精準地操作，如例（18）。而總的來說，陷阱坑要想充分發揮其作用，就不能讓目標提前察覺。并且，對于目標來說，掉入陷阱坑中，無論是受困還是受傷，都是陷入了不利的境地，而陷阱“坑”便是這樣一個不利之地——當凸顯“入坑”的語素“坑”時，區域給人帶來的狀態也隨之得到凸顯。

僅僅凸顯語素“坑”是不夠的。陷阱坑使人受困受傷，并不是一個完整的動態事件。若以“某甲”為例，這個動態事件全過程應為：1.某甲走在路上→2.（前方某處有物品吸引住了他）→3.某甲突然陷入坑中→4.某甲遭受損失（可能受到驚嚇，甚至被困、受傷、死亡）。此過程實質上是地點、位置的轉移，某甲從道路上轉移到了坑穴中，從無關利弊的境地或有利境地轉移到了不利之境，心情的落差在心理層面也是種位置的轉移，因此“入坑”要作“掉入陷阱坑中”來解，“坑”和“入”都應得到凸顯。

在經濟貿易活動中，不法商家為了騙取錢財，讓受害人無法察覺其中的圈套是第一要義，然后拋出各種假信息和優惠引人入套。受害者一旦受了騙，便從無關利弊的境地跌入了虧損之境，心境也將從期待轉移到失望、怨恨。這種處境的轉移和騙局給人的不利結果，就好像人掉入了陷阱坑一般，因為這種相似性，隱喻認知機制得到了激活，戰爭、捕獵事件域的“入坑”便朝經濟貿易域發生了跨域投射，“入坑”也就得到了“掉入陷阱坑中，比喻上當受騙”的新義。對于官方媒體而言，“入坑”傳達的意思就是上當受騙，不用像小說還要考慮是使用“入坑內”“入坑中”還是“入坑里”，那樣不符合語言使用的經濟原則，而且描述得太過具體，也可能讓讀者產生誤解（以為真的有某人掉到坑里了）。因此，“入坑”被高頻使用，“上當受騙”義與“入坑”的結合更加緊密，“入坑”兩個語素的結合更加凝固，由于語用的原因不再添加表方位的語素。“上當受騙”義的“入坑”便成了網絡新詞。

“坑”的“陷阱”義得到凸顯，為了動態事件的完整，“入”的“區域轉移”義也隨著凸顯。雖然坑也有很多類型，但“陷阱”坑歷來受到更多的關注。陷阱就是為了損害生命而做，坑害、坑人、坑蒙等，這些詞和短語都有“損害”義，都是“坑”的“陷阱”義凸顯所致。

綜上，“入坑”語素義凸顯的兩種情況，詳見表1。

四、結語

本文從語素義凸顯的視角來研究網絡新詞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尤其是“入坑”一詞較為特殊，“入坑”從語素組合開始凝固，取得短語地位開始，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語義、句法等方面都沒有太多變化。直到網絡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入坑”才開始了詞匯化的演變。可以說，用語素義凸顯來研究新詞“入坑”的形成，眼光主要聚集在共時層面（估計20年左右的范圍），這一新詞的產生及流行的社會原因是什么、語言內部的原因是什么，可以探討的空間還不夠寬闊。劉偉、王寶剛（2020）提到當代漢語語素義的發展變化呈現出多種特點，例如原生語素新增義項、部分舊語素義在當代漢語中復顯。若是借助他們的研究成果來審視新生詞語，并結合語素義凸顯的視角，相信在共時層面和歷時層面都一定能有更多的收獲。

注釋：

①原文為：You shall know a word by the company it keeps.

參考文獻：

[1]郭勝春.常用合成詞語素顯義類型統計分析及其對教學的啟示[J].暨南大學華文學院學報，2006（01）：9-12+60.

[2]胡麗珍.語料庫視野下漢語大型辭書的常用動詞釋義——基于“啃”的個案研究[J].辭書研究，2013（01）：13-22.

[3]劉偉，王寶剛.論當代漢語語素義發展變化的特點及動因[J].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20（02）：24-32.

[4]任敏.影響現代漢語雙音復合詞語義透明度的機制研究[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35（04）：85-91.

作者簡介：

朱云晨（1998-），男，漢族，重慶巴南人，碩士，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