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51年,洪秀全領導農民軍在廣西金田村發動起義,經歷了永安建制和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國逐漸建立起一套相對完備的政治制度體系。總體上看,太平天國的官制龐大冗雜,仍以傳統封建政治體系為藍本,并沒有完全消除階級性,但其制度意圖體現人人平等的大同觀念,其中包括樸素的男女平等思想。太平天國曾設立女館、女軍、女營等組織和禁止纏足等解放女性的制度。
據說,太平天國曾開設“女科”,依據才智學識選拔女性為官,讓女性參與到國家政治治理體系的運行中,并言曾選拔出一位“女狀元”,名為傅善祥。這種說法在當時民間廣為流傳,不少時人都曾在其筆記作品中將其記錄下來,并且不斷增加細節,其時間、內容逐漸完整,以至于許多學者曾視其為史實。然而,隨著對歷史材料的進一步挖掘,很多學者對這一說法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太平天國真的開設過“女科”嗎?關于“女狀元”的傳說又是否可信?這成為太平天國史上備受爭議的問題。
關于女科及“女狀元”存在真實性的分析
關于太平天國實行女科并選拔出女狀元傅善祥的歷史文獻資料,其中敘述最為詳細的是清代筆記《太平天國野史·女官傳》,書中記載:“太平朝既開科舉,復舉行考試女子之典,正主試為洪宣嬌,副主試為張婉如、王自珍。……題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全章。……金陵傅槐女善祥所作,……卷薦后為天王所激賞,拔置第一。”書中還稱,天國之內“閭閻群呼為女狀元”,“女狀元”一詞由此產生。
《太平天國野史》名為野史,顧名思義,內容來源比較龐雜,且存在較多的訛誤,學界對其評價不高。其文中描述的“開女科,擇狀元”的過程看似非常詳細,但傳奇故事色彩濃重,細究后則會發現存在諸多漏洞。首先,太平天國一直號召反對孔孟學說,明確設有禁讀“四書”“五經”的法令,而該記錄中試題內容出自《論語》,這顯然違背了當時的社會狀況。其次,有確鑿史料記載,太平天國頒布的避諱字中包括“主”字,這與該記錄中的“正主試”“副主試”等官職稱號存在矛盾。最后,該記錄中的女科試題題目為孤證,其他史料中均無相關記載,可信度值得商榷(如圖1所示)。
清四川敘州知州汪堃著有筆記《盾鼻隨文錄》(如圖2所示),他在其中收錄了吳家楨的40首《金陵記事雜詠》,其中有詩云“棘闈先設女科場,女狀元稱傅善祥。”汪堃為這首詩作注解釋,大意為:(那些)賊人(太平天國在當時清人眼中視作逆賊)對識字女子進行考試,傅善祥考取了第一名,被招入太平天國偽政權中負責批示答復等工作。他又在卷5《摭言記略》中提道:“賊人下令讓女百長逐館搜尋識字的女子參加考試,江寧人傅善祥中了狀元,女榜眼姓鐘,女探花姓林,她們都被招入太平天國政權中授予女掌簿的偽職,其中林姓探花過了三日便自盡了。”這里的“館”應當是指太平天國時期所設的“女館”。這段描述具有濃重的排斥太平天國政權,強調其粗暴行徑和女子們反抗的意味,意識形態色彩濃重。后又有沈懋良的《江南春夢庵筆記》,著于咸豐十四年,其強調的內容有所不同,似乎更具有傳奇色彩和教化意味。大意為:癸丑年,太平天國曾舉辦女試,傅善祥、鐘秀英、林麗花考中前三甲。傅善祥是上元書吏之女,是自愿參加考試的;鐘秀英是鐘芳禮搶奪來的女子,林麗花是林鳳祥搶奪來的女子,鐘、林都不是她們原本的姓氏。書中還提到,女榜公布后,三名女子都進入了偽宮,隔了幾天才被送回,還傳召她們的父親謝恩。人們都后悔讓自家女子參加考試,所以甲寅年再無一人應試。這段描述提及了詳細時間,其中提到的女子除傅善祥外都有名有姓,家世出身一應俱全,但由于缺乏其他史料相互印證,因此可信度不高。
羅爾綱先生曾經在其著作《一部太平天國的禁書》中認為,《盾鼻隨文錄》乃是汪堃為了報復被四川學正何紹基參革而免官之仇而寫的,目的是捏造事實抹黑何紹基,著述中具有很強的政治動機和很大的作為嫌疑。況且從創作時間來看,太平軍在天京定都時,汪堃并不在金陵,其創作《盾鼻隨文錄》的時間也是在天京城破,太平天國滅亡之后。也就是說,該作品中的內容在記錄時間上具有滯后性,皆非作者“目擊躬親之事”,因此其真實性和可信度頗令人懷疑。
結合其他文字史料,對比發現,有關太平天國時期開女科和選拔出“女狀元”的歷史資料大多是一些主觀性強、個人色彩濃厚的文人筆記類作品,以及太平天國相關的野史軼聞。這類文獻材料在創作中或是常常受到個人情感和時事因素的左右,或是摻雜許多以訛傳訛的傳奇故事內容,因此可信度和史料價值較低。后世史學家細考太平天國時期記載有關制度的正史文獻,發現全然沒有“天朝特開女科之事”,且流傳下來的歷任狀元名錄中也沒有傅姓女子,清政府方面關于太平天國的重要史料《賊情匯纂》以及其他著述前期天京事跡比較詳實的著作如《金陵雜記》《金陵省難紀略》等也都沒有此事的記載。
鑒于上述筆記類史料中所記事件有可以相互印證的部分,無法斷定其中有關太平天國女狀元的部分內容皆為偽造。故筆者更傾向于認為,所謂太平天國開設“女科”,選拔“女狀元”的說法是不準確的。結合史料推論,太平天國時期存在選拔女官的制度,也確有傅善祥其人,“女狀元”一稱名不副實,而是東王楊秀清選入東王府,負責一些政治文書工作的女簿書。太平天國早期曾選拔識字女子入王府,由于其為東王府選拔不是真正的開科取士,因此在正統文書以及太平天國后期專論科舉的《欽定士階條例》中都沒有記載,但為同時期一些文人所了解,載入筆記中。
“女狀元”傳說廣為流傳的社會歷史背景
太平天國開設女科以及選拔“女狀元”的說法一經問世,很快廣為流傳,大量相關的野史和時人筆記將其記入其中,經過幾番擴充和潤色,竟成為敘述詳備的歷史事件。以至于后世許多研究太平天國歷史的學者為其所迷惑,把它當作史實。究竟是什么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促使“女狀元”的傳說廣為流傳,并為世人所接受呢?筆者認為有以下幾點原因:
首先,這種現象的形成是基于太平天國時期思想綱領內容的復雜性。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曾多番有志于科舉,必然飽讀儒家經典,儒家思想曾是塑造洪秀全思維的重要因素。雖然洪秀全經歷屢試不中的打擊后思想發生劇變,由尊孔轉為反孔,但他對大同思想從未全盤否認,甚至頗有贊同之意,他曾在《原道醒世訓》中用相當多的篇幅陳述自己對于大同世界的憧憬。這種大同思想也包含男女平等的思想。同時,基督教教義中人人平等的觀念,也被洪秀全納入其思想體系中。再結合農民階級追求的樸素的平均主義思想,三者的融合造就了太平天國思想體系復雜和東西方雜糅的特點。在這種思想體系下,傳統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在太平天國時期有所松弛,女性的地位有所提升,甚至可以參與到政治活動中。
在實際運行中,太平天國的制度設計和運行無法從根本上脫離傳統封建王朝制度體系的影響,包括科舉選官在內的許多制度都是對清王朝政治制度的照搬。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和封建王朝的運行模式依然是民眾思想觀念中根深蒂固的主流價值體系,傳統科舉制是他們更認同、更容易理解和接受的選拔人才參與政治的方式。于是太平天國宣揚的平等思想以及女子進入政治機構的蛛絲馬跡被融入傳統科舉選官制度中,進而衍生出女子科舉并中狀元這種看似既符合社會背景又具有超現實意義的傳奇故事。這本質上是晚清社會背景下男女平等的新思想與科舉取士的舊制度的一次碰撞和融合。
其次,對“女狀元”形象的塑造,是當時社會背景下兩廣地區女性形象的真實寫照(如圖3所示)。兩廣地區多山少平地的地理條件不利于傳統耕作農業發展,地狹人稠,耕地有限的情況下,眾多女子在家庭中與男子共同承擔維持生計的責任,從事紡織等生產活動,特別是廣西地區,其女性地位較其他省份更高一些。這樣的經濟和社會基礎,使兩廣地區很容易形成有利于女性解放思想傳播的社會土壤。鴉片戰爭后,西方資本主義經濟與思想不斷侵入和影響兩廣地區,該地區外銷產品的生產數量大幅度增加,其中中國女性形象是外銷藝術品的重要題材之一,且內容不斷向實用化、通俗化的方向發展,勞動婦女的形象常常出現在藝術品中,體現了女性在家庭和生產中的作用越來越明顯,間接促進了女性家庭和社會地位的提高。在這種社會環境中誕生的太平天國,本身就具有非常優越的女性解放的社會基礎。雖然女子科舉和“女狀元”之事屬于偽造,但是太平天國確有女官制度。“女狀元”傳說中的幾位女性考官和中榜者,事實上應該都是太平天國功臣的女性親眷,來自兩廣地區的婦女姊妹,她們統帥女軍,在中央決策上具有相當大的發言權。基于這種女性在太平天國政權中發揮的特殊作用,“女狀元”傳說得以流傳也就不足為奇了。
基于極具復雜融合性的思想綱領,太平天國形成了有別于當時社會主流的一系列關于女性的制度,除女官制度外,另設有女館、女軍等女性組織。如果把在太平天國里參加政治稱之為滑入傳統王朝體制政權的參政,那么從這個意義上講,太平天國不存在婦女參加政治的情況。的確,太平天國制度在實際運行中對于女性地位的維護與其宣揚的男女平等思想相距甚遠,女子科舉,得中“女狀元”的傳說也幾乎可以證實為虛構。但這種傳說背后蘊含的解放女性的思想因素和社會基礎仍值得深入思考,這場規模宏大的農民起義也可視為中國社會婦女解放的起點。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