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光奇有言:“官以門丁為心腹,門丁以書差為耳目,書差以土棍訟師為爪牙,土棍訟師書差即以門丁為靠背,內外溝通。”門丁作為長隨(也稱“家人”)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是州縣官的私人仆役。有清一代,門丁在州縣治理與運作體系中發揮著巨大作用,官員往往依靠他們在衙門內部傳達任務、傳遞公文,并利用門丁監控胥吏衙役。門丁是清代官僚政治特有的產物,其活躍于政治舞臺,發揮著巨大能量,但是其也借助自身便利條件招權納賄、欺公罔法,加深了地方政治黑暗。20世紀以來,學界對長隨問題的研究逐漸轉向以門丁為主題的研究且有深入之勢。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長隨群體中的其他幾類,唯有門丁群體被學術界獨立研究,目前學界已基本厘清門丁的職能與作用、數量、經濟狀況、社會地位、弊端等相關問題。文章擬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關于門丁這一社會群體的學術研究成果進行述評,以期對清代門丁群體有一個更清晰的認識。
門丁的職能與作用
門丁,亦稱“門房”“門上”。在古代專門為衙門長官服務,通報傳達,交通內外。清代地方衙門的布局,有“內署”和“外衙”之分,而“內”“外”之間,有一門相通,是為“宅門”。這就是“門丁”看管的所在。此門之內,包括二堂、簽押房及廂房和官員家眷等居住之內宅,通稱“宅內”。外署之吏役,沒有使喚之令,不得入內。公文傳送也以此為交接的樞紐。所以,宅門是“官長耳目咽喉之所”。
由于宅門“乃咽喉之要道”,因此門房事務也就特別繁雜。方大湜的《平平言》提道:“門丁所司之事,約有五端:一曰傳喚書差;一曰出納稿簽;一曰訪察情形;一曰商量公事;一曰為官代勞。”郭潤濤在《清代的“家人”》中概述了門房的六項基本職能,包括作息管理、公文處理、命盜案件報告、經濟職能、客人接待以及規費管理。門房不僅是公私事務的必經之地,而且在行政管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郭潤濤的《長隨行政述論》進一步指出,不同地區的門房分工存在差異,長隨在衙門中主要負責溝通、協調與管理。盡管門丁在地方組織結構中依附于印官,但他們形成了一個獨特的體系,并因其不可或缺的作用而顯得尤為重要。周保明的《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專門提到門上負責的公文傳遞范圍很廣,衙門中各房科之間和各房與幕友、官長之間的公文傳遞均通過門上之手。
目前學界尚未對門丁群體進行徹底和系統的分析與討論。關于門丁的起源和組成、歷史發展,獨立而深入的研究仍然不足。此外,大多數研究僅從宏觀角度審視門丁,缺乏地方性的綜合研究。同時,由于地方檔案資料匱乏,因此門丁的形象描述也不夠詳盡。
門丁的數量與收入
首先,門丁的數量。門丁事務繁雜且有提高行政效率的需要,往往多人合辦,形成分工。“即在直隸州、大縣,所用不過七八人”,其中“司閽正、副二人”,也較“僉押一人”為多。謝金鑾的《教諭語》記載:“即門上一項,其中多至七、八人,或十數人。”《偏途論》有:“其省會首縣地方大缺,司簽必宜十人。”可見在占據重要位置的府州,門丁數量更多。
其次,門丁的收入。清代門丁作為幫助正印官處理衙門事務的重要角色,其仍然歸于“賤役”,薪水十分微薄。門丁通常會想方設法賺取額外收益,即主要依靠陋規及各種規費來維持生活,瞿同祖先生在《清代地方政府》中提到門丁獨享的“門包”,包括門丁從衙門公務中克扣的銀錢、籠絡門丁之人所送的各種禮品等。“門包”收入或由門丁全員分配,或由各門類長隨按辦事提成分配。周保明的《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還提到門丁可享詞訟規費之陋規,如門丁“承票規例”,以原告之貧富定規例之多寡;向參加科舉考試者收取卷費、冊費等。
門丁與州縣官、胥吏等群體的關系
清代循吏劉衡在其官箴書《庸吏庸言》中指出:“門丁書役表里為奸,官若信任門丁,門丁倚書役為爪牙,書役籍門丁為耳目,因而弊竇叢生,剝削地方元氣。”門丁如同紐帶般連接著官員與書役,他們“案以賄成”,展現出親密的關系。
周保明的《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中以吏役亂法的案例揭示了縣官管理衙門吏役的現實與期望之間的差距。門丁作為關鍵環節,與書差勾結的可能性遠大于互相監督與管理,還存在串通挾制官長的風險。朱聲敏在《清代州縣司法實踐中的門丁之弊端》中提到,門丁作為官長寵信的長隨,常與衙門內其他追求私利者結成集團,追求資源最大化。他們勾結胥吏、土棍和訟蠱,與官長相互庇護。盡管如此,門丁與官長之間也會因價值觀不同而產生分歧,門丁有時甚至會通過控制宅門、敲詐官吏百姓或窺探官長隱私來反制官長。劉影的《縣級政府組織結構的近代轉型》通過描述縣衙公文的處理過程,清晰展示了門丁的職責,他們是知縣、幕友、書吏之間溝通的橋梁。門丁這類非正式群體的參與,緩解了衙門運作的僵化,提升了行政效率。張研在《清代知縣的“兩套班子”——讀〈杜鳳治日記〉之二》中提到,胥吏和門丁因利益分配不均可能產生沖突,甚至相互揭發。例如,咸豐年間湖南善化縣的門丁張福與知縣、蠹役合作詐贓,但矛盾激化后,門丁通過窩娼反制同伙,引發重大案件。這揭示了門丁與衙門其他角色之間脆弱的同盟關系。
從整體研究來看,門丁與其他長隨群體、官長、幕友、書吏、衙役等其他群體之間的關系既統一又沖突,但正是有這種矛盾存在,州縣衙門的運轉才不至于陷入崩塌。該研究領域尚存在拓展空間:一是關于門丁與書吏、衙役的關系。多數學者認為門丁對書吏有監察作用,但也有學者持不同意見,認為門丁可能形成利益集團,且其實際效果可能與預期不符。二是門丁與正印官的關系應從晚清吏治改革前后變化的角度審視。研究門丁對外關系時,應超越衙門內部,擴展至與上級衙門、士紳、百姓等群體的關系,以及不同行政層級中門丁職能與權力的差異和相互作用。
門丁的地位與弊端
首先,門丁的地位。朱聲敏在《清代州縣司法實踐中的門丁之弊端》中指出,在清代州縣司法中,門丁扮演著重要角色,負責多項任務,包括看門、監視、收遞詞狀、參與偵查和勘驗。盡管門丁在司法過程中不可或缺,但他們地位卑微,受到制度限制,無法參加科舉,且薪水微薄,這導致他們往往失去濟世之心,走向違法獲取私利之路。由于門丁參與衙門各項事務,重守衙門要地,因此其位卑權重,甚至可以反制官吏。此外,門丁可通過各種手段獲得非法收入。綜合來看,門丁是一個肥美差事,渴望加入者眾多。
其次,門丁的弊端。州縣為親民之官,任用門丁,致使官與百姓氣脈不通,正是“咽喉之地,無故添入梗塞之物”。門丁弊之深厚,州縣官駕馭之費力耗時。
朱聲敏在《清代州縣司法實踐中的門丁之弊》中提到,門丁與衙門中同樣蠅蠅逐利者很容易形成“集團作戰”,努力追求資源最大化,門丁不僅勾結胥吏,還與土棍、訟蠱沆瀣一氣,甚至與官長互為表里,受其庇護。門丁參與司法過程,包括干預案件受理和操縱審理過程,導致司法不公。他認為,門丁擾亂司法秩序,官長難辭其咎,既未能嚴明自身不被門丁所脅迫,也未能采取有效措施芟除門丁危害。
李曉麗在《清代“家人求索”律探析》中聚焦“家人求索”律,指出門丁詐贓案件數量最多,“蠹役詐贓”因犯罪狀況頻發而多次修訂,這反映了門丁群體求索、借貸行為的頻繁性與嚴重性。焦蓓蓓的《淺談清代州縣長隨》中指出“司閽”利用職權阻擾,索取“門包”,掌握實權影響吏治,感嘆約束門丁之難。
學界普遍認為門丁弊端導致了州縣吏治腐敗,門丁通過非法手段牟利、濫權等行為對社會產生負面影響。當前研究主要關注門丁對司法實踐的負面影響,對其積極方面和日常生活形象了解不足。門丁是否值得同情或贊頌,以及其人品問題,需要進一步探討。
門丁的管理與整頓
如前述,門丁常常出現營私舞弊、違法亂紀的行為,當其造成社會不穩定情節相當嚴重時,就需要各方對其進行糾察和制裁。
周保明在《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中指出,門丁常因各種指控而成為被告,官長若未能妥善管理門丁,則會受到處罰。這表明官長在處理復雜的官吏關系時,能否明辨是非,體現了其管理能力。以劉衡為例,他改變了門丁傳遞文書和傳喚吏役的做法,防止了家丁與吏役之間的不當交流。方大湜曾列舉十條罪狀反對使用門丁,他認為門丁的使用是一種風氣,并非一定要用不可。戴杰的《敬簡堂學治雜錄》中記錄了州縣單方面的差捕條約,專門提到家人不許門丁轉達差役稟報事件的內容,可見對門丁與書役勾結的防范。
李曉麗在《清代“家人求索”律探析》一文中從吏治整頓角度出發,結合歷朝歷代司法律例,重點探究了清代門丁索賄搕詐這一現象。他認為,有清一代,“家人”的勒索圖搕屢見不鮮,其中以門丁的詐贓最為常見,盡管有法律禁止,但受封建制度影響,法律效力黯淡無光。馬金陽、魏倩茜的《不可小視的衙門長隨》提到門丁以權謀私的特征,認為地方官應該擁有并建設自己的“長隨班底”。
朱聲敏在《清代州縣司法實踐中的門丁之弊》中指出,為防止門丁攬權,長官通常采取“既用之,又防之”的策略。他們謹慎選擇人員,疏遠門丁,并嚴格管理公務,減少長隨的創收機會,提高結案效率,避免衙蠹因案生事,嚴格管理差票等。此外,提升官長自身素質,讀律明理,說官話,避免將民事事務委以門丁,是州縣官防范門丁之弊的關鍵。門丁問題并非個人問題,而是體制缺陷所致,反映了體制內成員普遍存在的貪欲和必然性。其背后實質是專制政體導致的權力腐敗。若無政治制度的根本變革和權力結構的徹底調整,革除弊端僅是空想。
周保明的《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提及清末新政裁汰書吏的議題,借新政東風,有廷臣奏請裁革門丁,認為門丁日侍官側最易窺伺官之喜怒,易施其伎倆。其緊迫性甚于差役。
現有研究未能充分關注晚清門丁的裁汰問題。清政府為何偏針對長隨中的門丁群體做大刀闊斧的裁汰?其職能被誰取代?應對措施及其效果如何?門丁群體面對這些措施時的反應,是積極遵守還是采取陽奉陰違的態度,另尋策略?正印官面對如此強烈的變化,如何重建地方行政體系?是否支持這場改革,有多少不同的聲音?這些問題均需深入探討。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