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地區乃魚米之鄉,自然環境適宜,人們在滿足物質生活的情況下,早已開始追求精神世界的富足。栽花、賞花、摘花、買花、戴花等一直都是大眾喜聞樂見的休閑活動。明代尤其是15世紀中葉以后,由于愛花的文人、百姓、商賈很多,再加上傳統節日和交際活動頻繁,休閑雅聚場所豐富,對于花卉的需求量很大。因此,江南地區形成了規模頗為可觀的花卉交易消費市場。花農或自行挑擔售賣,或將花卉賣給花商,都可以獲得較高經濟收益,也為文人、園主、百姓購買花卉提供了便利和更多選擇。許多花匠為招徠顧客獲取更大利潤,不斷尋求技術改良和品種創新,致使明代花卉市場競爭十分激烈。
花卉消費
明代以蘇州為中心,西至南京,東到松江,南到杭州,北至揚州,所形成的江南花卉商貿圈,是當時最大的花卉消費市場。同時,以水路和陸路的運輸方式滲透江西、福建、廣東、四川等地。江南地區消費的花卉,不僅包括本土栽種培育的常見花卉,還包括從外地運來的珍花異木,士人、富豪“一花千金”的軼事廣為流傳。
明太祖、成祖時期民風儉樸,制度森嚴,舉國上下沒有形成大規模的花卉交易。經過百年發展,明弘治、正德之后,江南地區的文人、百姓不僅富庶,而且不再安心于舊觀念束縛,他們用獵奇和放縱來滿足生理和心理的愉悅感,大量購買花卉的消費行為開始風靡,成為一種文化時尚風氣。
花卉作為有別于生活必需品的觀賞性消費品或藝術品,深受人們喜愛,其品種繁多,往往越是稀有、價格高,越受到追捧。同時,江南地區強大的經濟實力可支撐花卉產業的繁榮。江南地區花卉消費旺盛,花卉交易形式多樣,以盆栽、鮮花為主,有的輔以珍貴器皿被打造成花卉裝置藝術品售賣。在花卉產業鏈中,種植花卉的經濟收益可觀,同時也不如耕田那般辛苦,所以普通花農常常秋種牡丹春種菊,緊跟時節與市場風向,以獲取最大利潤。晚明時期培育花卉的技術突破,反季栽培的花卉在市場上供不應求。
花卉貿易若以文人雅士、達官貴人為消費團體,雖然成交體量小,但是珍稀的花卉品種單價高,成交金額可觀,可以構成一個高端的消費市場。當花卉作為平價商品出售時,市井中的商賈百姓也擁有巨大的需求,形成了龐大的市場。這體現了花卉既能作為奢侈的藝術品,又能成為大眾消費品的雙重屬性。
士人園主
明代江南富庶,士大夫多來自江南,再加上明代承襲了唐宋時期造園的習氣,修建園林蔚然成風。經濟條件決定了士大夫階級的風氣,明末清初文人李漁(1611—1680年)在《閑情偶寄》中,將明代中晚期文人士大夫的休閑活動歸納為山容水態、花鳥魚蟲、風花雪月等類別,而園林正是這些元素的集大成者,是一種由奢侈的物質文化所堆積而成的產物。文人士大夫們的大部分休閑活動都圍繞園林進行。享樂之風盛行必然帶來攀比、炫富等不良風氣,原本基于單純審美需求的蒔花弄草之舉,增加了用來炫耀的附加屬性。由士人園主所引發的名人效應掀起了花卉時尚狂潮,對市場影響甚大。
文人、官員、富豪作為花卉的重要消費群體,憑借其經濟實力,在私家園林中“閑得弄花樹為娛”,同時亦無需為購花之資所困。王世貞(1526—1590年)在《游金陵諸園記》中,對王寵(1494—1533年)私園中的花卉種植情況做了較為詳盡的描述,體現出園中花卉的名貴與豐富。文中寫道:“王貢士杞園在聚寶門外,小市西之弄中……南向庭中,牡丹數十本,本五色,煥爛若云錦,從牡丹之西竇,而得芍藥圃,其花蓋三倍于牡丹,大者如盤,裛露迎飔,嬌艷百態,茉莉復數百本,建蘭十余,本生色蔚浡可愛,傍一池,云錦邊,白蓮花甚奇。”
李日華(1565—1635年),浙江嘉興人,官至太仆少卿,家境殷實。據其《味水軒日記》和《六研齋筆記》記載,其私家宅園中植被豐富,有水仙、梅、玉蘭、菊、菖蒲、竹、松、荷、玉梔、桂等幾十種,日常生活中常以看苜蓿、賞芍藥、觀月季、梅下飲酒等觀花活動為樂。李日華在萬歷期間曾多次前往蘇州購得贛蕙、珍珠蘭、建蘭、茉莉等花卉。
李日華交游廣泛,友人常以盆花相贈。其好友盛頤的玉白苧莊后園中,有一株梅樹,樹干粗壯如拱柱,蓓蕾多達千余,每逢花開時節,花瓣紛飛如雪,盛頤常邀李日華前往共賞此景,李日華曾云“凡花皆可云買云賣,惟梅不可”。于是盛頤在萬歷三十七年正月十日以小盆梅貽之。沈翠水也常以名貴梅花盆景相贈,萬歷四十年正月十九日其“……又攜一本至,作櫻桃花色,名照水玉蝶,嫩紅繁萼,梅之老格幾變,正是綺疏中物耳”。
祁彪佳(1603—1645年)晚年回鄉后在寓園內年年種花,有桃、杏、梅、丹桂、牡丹等。“崇禎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近村訪梅,以善價售之,種樹于竟志堂前。十二月十五日,與友人駕小舟入城,購買玉蝶、水仙數種。”
花卉自古以來“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最具購買力的達官貴人,幾乎家家都有值得炫耀的名花珍木。他們四處搜羅,毫不吝嗇。江西茉莉運到江南花卉市場后花價倍增,尤其是那些高大繁茂的品種,更是備受追捧,“贛州船子兩頭尖,茉莉初來價便添。公子豪華錢不惜,買花要撿樹齊檐。”廣州的茉莉也是如此,運到江南地區后便被高價搶購,“賣花傖父笑吳兒,一本千錢亦太癡。儂在廣州城里住,家家茉莉盡編籬。”
隨著明代塘花與藏花技術的革新與發展,即使在鮮花最為匱乏的冬季,也有花朵綻放。然而,這需要耗費大量財力與人力,導致反季花卉價格高昂且數量稀少。“元旦……牡丹芍藥薔薇俱有花,較春時薄小,一缶值數千錢。”因此,反季花卉并非普通消費者所能負擔,主要購買者為京城的皇親貴戚或江南的名流顯貴。
百姓商賈
平民百姓是另一大花卉消費主力,可從多個方面印證。明初,太祖朱元璋以專制權力推行嚴密的治國方略,致力于維持以農業為主的自然經濟結構,農業生產被視為國家的核心利益,其他經濟活動則未受到足夠重視。從皇帝到普通百姓,全社會普遍崇尚節儉。然而,到了明代中后期,隨著社會風氣的逐漸開放,百姓的生活壓力得以緩解,消費需求也隨之釋放。
明代長江下游江南市鎮的商業蓬勃發展,市與鎮之間沒有明顯的城鄉分界,許多商業、休閑設施由城市向市鎮擴張,甚至是私人園林也不再局限于城市內,而是逐漸分布于市鎮。中國人向來喜歡熱鬧,每逢佳節集市上商品琳瑯滿目。人口增長,商業繁榮,促進了花卉消費的增長。
隨著社會發展,原本為私人空間的園林逐步開放為公共空間,給百姓提供了新的游玩休閑場所。通過游園,百姓接觸了新審美,以私家園林中的花卉造景為新思路,他們也開始大量購花美化環境,使得鮮花消費與花卉藝術更加大眾化、民俗化、日常化。伴隨社會經濟的發展,百姓的生活水平和消費能力都有所提高,他們也開始追求精神生活。文人士大夫階級大多數的審美時尚對于百姓來說遙不可及,不過花卉異乎尋常,它種類繁多,雖不同種但同色似形的花卉比比皆是,百姓將其作為替代品欣賞,能夠提升他們的幸福感、滿足感,使生活更加豐富多彩。
江南地區“依河設市,夾岸為街”,不少百姓的房屋緊鄰河埠頭,當販花浪船在河中行進或從碼頭上岸時,百姓在家門口即可購買鮮花,甚是便利。在蘇州城郊的虎丘,春牡丹花市和秋木樨花市極為熱鬧,除市集外,“虎丘花農盛以都籃,沿門喚鬻,謂之戴花。”每年百姓都會前去游玩賞花,觀者如云,游人如織,尤其是女性“笙歌笙語,填山沸林,終夜不絕”。
女性也是花卉消費的主力。明代經濟繁榮,社會風氣開放,女性除了使用花卉裝飾空間環境外,還會用花卉化妝打扮。明正德、嘉靖之后,除上層社會的官宦女性外,許多庶民階層的女性也開始邁出家門,精心裝扮,上街購物,外出游玩。在明仇英所繪《清明上河圖》(如圖1所示)中,河岸邊有一間鮮明花朵店,店內兩側置物架上擺滿鮮艷的花株,供消費者挑選。屋內男子正在與店主商談,門口處一位打扮頗為講究的婦女帶著男童正準備進店,儼然一幅生意興盛的景象。畫中婦女形象與過去的深居不露面形成反差。
明代,能夠消費奢侈名貴花卉的女性,除了名門、富人的內眷外,還有在文人士大夫圈層中占有重要角色地位的妓女。首先,晚明時期妓女作為高消費群體,成為奢靡風尚的重要推動者。她們游走于文人士大夫與市井風塵之間,吸引眾人目光,開風氣之先。她們的裝扮引發了眾多女性的效仿,不僅開創了新的時尚潮流,還深刻影響當時部分女性的審美觀念與消費行為。其次,妓女有充足的經濟條件,大量購花用于妝飾和美化環境。“停(亭)午,乃蘭花、茉莉,沉水甲煎,馨聞數里。”大量花卉的熏香環境致使客人流連忘返。最后,高級妓院屬于城市內奢侈建筑的代表,多由園林和高樓組成,輔以大面積花卉和花卉編制的屏幕做點綴,仇英的《清明上河圖》中的妓院亦是如此。
茶坊、酒肆等放松休閑場所每年的購花量也不可小視,其用花來裝飾內部環境,能夠吸引大量顧客。蘇州的茶坊在菊花盛開的季節,會用千百盆菊花堆疊成“菊花山”,陳列于庭院或大廳中,蔚為壯觀。而揚州的酒肆則常以竹屏分隔空間,并在竹屏上點綴花卉,“有花則以花裝飾,無花則以竹屏代壁”,既雅致又別具匠心。
相比士人園主,百姓購買花卉的渠道稍顯單一,多在市集攤販或花農手中購買。在黃彪的《清明易簡圖》(如圖2所示)中隨處可見挑花擔、推花車的花農,或沿街喚鬻,或在花商手中轉賣。畫中城墻下的幾處賣花攤位上,盆花品種多樣,吸引不少百姓圍觀購買。明代百姓的花卉交易是傳統的延續,從張擇端所繪《清明上河圖》中可以看出,早在北宋花卉交易就已經在汴京城的街道上出現了。
明代花卉交易與政策的開明寬松、商品經濟的發展、社會風氣的引領、生活美學的傳播等因素有關。江南地區花卉消費普遍,源于士人、園主等精英階層購置奇花異草毫不吝嗇,這既是他們對生活品位的追求,也是他們藏于書信中的風雅,同時珍稀花卉還可以成為他們在宴請時炫耀的工具。愛花、買花、養花蔚然成風,致使平民百姓也加入了花卉消費的浪潮。
(作者單位:山東外事職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