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擔任過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的蔣廷黻提出了著名的“歷史與社會科學并重;歷史之中西洋史與中國史并重;中國史內考據與綜合并重”的辦系理念。他非常重視對清華歷史系本科生的培養,為中國史學界貢獻了一大批出色的后備人才,后來負笈美國并留美任教的何炳棣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何炳棣從清華歷史系畢業多年之后非常自豪地說:“清華歷史系的方針雖然比較高瞻遠矚,不急于求功,可是當時同學中并非人人都走這條大路……我自問是一直真正走這條道路的?!?/p>
何炳棣作為見證“二戰”后美國中國學興起的第一代中國學人,并且擔任過美國亞洲學會會長這樣重要的學術職務,在海外學術界的名氣非常大,但是在國內的影響力卻有限。二00五年之后,隨著何炳棣的學術自傳《讀史閱世六十年》在中國內地出版并且熱銷,他的名字才逐步為國人所知。二0一七年之后中華書局陸續系統翻譯出版了何炳棣的六部學術代表作,他的學術成就終于全景式地展現在了國內學術界面前。以往對何炳棣的研究都未能使用他未出版的英文博士論文,對于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西洋史博士學位的這段重要經歷語焉不詳。因此,本文聚焦何炳棣在哥大完成的英國史博士論文及其師承關系,以他如何踐行“西洋史與中國史并重”的理念為中心,從中管窺面對中國史學現代轉型的中國學人如何在海外進行學術研究并獲得一席之地的艱難歷程。
何炳棣博士論文的題目是《英國的土地與國家,1873—1910 :對土地改革運動和土地政策的研究》(Land and" State in GreatBritain,1873—1910 :A Study of Land Reform Movements and Land Policies )。他在副標題中點出了自己重點關注一八七三至一九一0年間英國土地政策背后的社會動因,選擇這個時間段,是因為一八七三年是英國著名的功利主義思想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去世的年份,而一九一0年是英國議會通過“人民預算案”的年份。密爾是英國從十九世紀初到一八七0年間各式各樣的土地改革運動思想的集大成者,而亨利·喬治(Henry" George)的土地稅思想則是密爾去世后土地改革思想的高峰,并深刻影響了在英國財政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民預算案”。土地改革運動在這一時期已經開始影響英國議會在鄉村和城市土地方面的立法,促使英國開始運用國家力量干預土地的買賣與分配,提供了“理解當今英國土地政策不可或缺的背景”。
何炳棣在自己的博士論文中首先介紹了激進土地政策的組成要素。第一個要素是回歸土地,反對圈地運動后的土地兼并,主張政府對地主征收土地稅。第二個要素是為了維護城市的健康,政府要出面對城市的土地使用進行有效管理。何炳棣在第二章中重點探討了英國經濟“大蕭條”期間(一八七三至一八九五)農業發生的變化以及鄉村的土地問題。英國農村在這一時期出現了土地的租金下跌、農業土地的資本價值嚴重貶值、土地過度集中,以及農業人口在農業危機中迅速減少等問題。它們“清楚地證明了土地由私人經營是失敗的實踐”,必須由國家采取措施來解決問題。接著,何炳棣在第三章中探討一八七三至一九0五年間國家與鄉村土地的關系。大蕭條產生的經濟后果和激進主義思想的影響,迫使自由黨的土地政策逐步邁向“土地城市化”。但是,英國政府既無能力,也無意愿解決伴隨農業蕭條而來的土地貶值。因為土地價值的下降沉重打擊了傳統的土地貴族階層,這不僅削弱了土地改革的阻力,而且有利于彌合英國經濟和社會層面的差異,英國政府自然樂見其成。
講完政府在鄉村土地問題上的態度后,何炳棣在第四章中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了基層土地改革團體在土地問題上的主張,這也是充分體現他博士論文的創新性和學術價值的一章。從理論上講,征收土地增值稅和將土地國有化是相輔相成的土地改革主張,但是英國大部分的土地改革團體卻認為前者更加切實可行。何炳棣在這一章中還運用跨國史的視野,重點強調了美國經濟學家亨利·喬治的單一地價稅思想對英國土地改革團體的影響。無論是主張土地國有化的團體,以及其他主流的土地改革團體,還是剛剛在英國政壇嶄露頭角的工黨,都逐步接受了亨利·喬治派征收土地增值稅的主張,找到了聯合起來的最大公約數。到十九世紀末時,英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一步加速,城市在國家經濟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人口也越來越向城市聚集,所以何炳棣在第五章中專門探討政府在城市土地問題上的政策。作者明確指出:“國家由于兩個主要原因來干預城市的土地問題:提供住房和獲得稅收?!?/p>
回顧了國家與鄉村和城市土地問題的關系之后,何炳棣在最后一章重點討論了一九0六至一九一0年全國性土地政策的初步形成。英國的經濟和社會環境在十九世紀后期發生了迅速的變化,為了能夠維系社會的穩定,馴化激進的政治勢力,政府必須做出努力吸納部分激進的土地改革主張,因為它畢竟反映了部分社會訴求,政府不能置之不理。到一九0九年時,約翰·伯恩(John Burn)提出了關于土地政策的重要法案《一九0九年住房、城市規劃等法案》。這部法案在英國的土地政策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標志著英國全國性的土地政策初具雛形,長達四十年的土地改革運動終于取得了部分成效。從此,城市私人土地的所有者在擁有產權的同時還要承擔一定的社會義務,政府也有權對城市的土地進行規劃。英國的土地問題從十九世紀末社會運動中的重要議題逐步變成政府內部技術性的政策問題。
何炳棣在博士畢業后轉向從事中國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取得了令國際學術界矚目的一流成果,他公開出版的學術代表作也集中在中國史領域。但是,從何炳棣進入清華大學歷史系讀本科開始,到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英國史博士學位為止,他長達十多年的求學生涯卻始終以西洋史為中心。可以說,他從本科階段開始就受到了系統的西洋史學術訓練,為他博士論文的完成以及初步形成自己的治學特色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九四四年,經過艱苦的努力,何炳棣終于在競爭極為殘酷的中美庚款考試中脫穎而出,考取了西洋史門,赴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何炳棣在經過一番考慮后決定主修一五00年之后的英國及英帝國史,并選擇約翰·巴特利特·柏萊柏諾(John Bartlet Brebner)教授為自己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柏萊柏諾曾經求學于英國牛津大學,受到了扎實的英國史學術訓練,畢業后來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任教。一九四六年秋季學期,何炳棣修讀了柏萊柏諾“一七七六年后的英國史”這門與他的博士論文寫作最密切相關的課程。
何炳棣深受蔣廷黻“歷史與社會科學并重”理念的影響,在確定自己準備撰寫英國經濟史領域的論文后,還選修了兩門經濟系的課程。其中一門有關財政學的課程由哥大經濟學的資深教授羅伯特·黑格(Robert M. Haig)主講,何炳棣雖然由于自己的聽力問題并未認真聽課,但是在課下讀書自修的過程中閱讀了許多財政學領域的學術名著,還是收獲頗豐。而何炳棣對來自匈牙利的訪問教授卡爾·波蘭尼(Karl"Polanyi)開設的經濟史課程則很不“感冒”,因為他認為該課程偏重闡釋理論和觀點,缺乏扎實的經濟數據和史實作為支撐,聽了幾周之后就決定棄課。何炳棣對這門課的態度其實也反映了他在經濟史研究中的學術旨趣。
何炳棣在哥大完成的是一篇標準的西洋史博士論文,他曾經受到的這些學術訓練對他的論文寫作產生了巨大影響,使其博士論文呈現出了鮮明的特色。首先,何炳棣選擇經濟社會史領域作為論文的研究題材,與大多數中國留學生側重選擇政治史、外交史的題目有較大不同。歐美學界的英國史研究在二十世紀中葉以前也基本上是政治史和外交史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要想取得研究上的突破非常不容易。因此,何炳棣要想在他較為熟悉的英國十九世紀史里面找到尚有挖掘余地的重要題目,從經濟社會史領域著手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況且他在準備留學考試時也有一定的經濟學基礎。一經確定研究題材后,何炳棣也有意識地加強經濟學方面的學術訓練,選修了幾門經濟系的課程,為自己的博士論文寫作準備好理論工具。
其次,何炳棣這篇英國史博士論文運用的史料極為豐富,使文章的結論有扎實的史料作為支撐,保證了文章的史學價值。何炳棣充分利用哥大圖書館和紐約公共圖書館的豐富館藏,在論文中既使用了英國史研究中常用的一手史料,又利用了很多稀見的“草根性”最原始史料。常見史料包括英國政府的官方文獻,如英國議會的辯論記錄、英國議會的文件集、英國議會頒布的法令等,這些史料雖然會被大多數英國史學者使用,但是其數量龐大,涉及面廣,是進行英國官方城鄉土地政策研究的必讀史料。在稀見史料方面,何炳棣專門使用了英國十九世紀末主要的土地改革組織的出版物和小冊子,內容涵蓋了這些組織的章程、年度報告、會員名錄、公開演講等。這些檔案充分展現了基層的土地改革團體在促進英國官方土地政策轉變過程中發揮的重要作用,是何炳棣論文中創新性結論的重要支撐。
另外,何炳棣的博士論文采用“自下向上”看歷史的視角,以鼓吹土地改革的基層社團作為切入點,考察其對英國城鄉土地政策轉變發揮的作用。何炳棣在這篇論文中超越了傳統英國史家重點關注精英政治人物的局限,把目光聚焦在基層的土地改革團體上,從社會運動如何形成壓力集團,并最終影響政府決策的新鮮視角出發,得出了頗具新意的結論。何炳棣之所以能夠通過研究視角的轉換實現研究結論的創新,與他之前受到的西洋史學術訓練密切相關。他在博士期間主修的“一七七六年后的英國史”,雖然是一個通史課程,但是“柏師英史演講課注重社會和經濟”。這門課的側重點顯然給了何炳棣很多啟發,促使他更為關注包括社會運動在內的社會層面對歷史發展的作用,從而形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在研究視角方面的鮮明特色。
由于中美庚款的公費資助只有兩年半的時間,而何炳棣是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完成西洋史博士論文的,所以他只能到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中國通史和遠東國際關系方面的課程,一邊工作一邊完成論文。這種經濟上的壓力無形中促成了何炳棣學術生涯的后半段轉向中國史的教學與研究。
何炳棣在美國從事中國史研究時為自己樹立了很高的學術標準,那就是要以自己在中國史方面的學術成果,得到西方主流歷史學和社會科學學術界的認可。何炳棣既然決定在美國任教和從事學術研究工作,而且他又“決心踏進漢學以外的世界”,就必須要對標美國主流史學界的學術標準。在當時的歐美史學界,西洋史研究自然是其最擅長的領域,重要的學術標準與學術范式基本上都來自于此。何炳棣在完成英國史博士論文時,就下定決心實現兩個愿望,“首先是通過廣泛的閱讀和與師友們的討論,盡力了解國際上哪幾位近現代史學家代表史學研究的世界最高水平”;另一個愿望是“緊接著博士后全部投入國史研究時必要跳出‘漢學’的圈子,以西方史水平為尺度,并以自己國史研究的部分心得盡快地嘗試著打進西方歷史及社會科學方面第一流的期刊——這才是國史研撰較高較難的試金石”。何炳棣之后在論文發表方面瞄準的都是英美一流的歷史與社科期刊,比如《中國歷史上的早熟稻》就發表在國際頂級經濟史期刊《經濟史評論》上。何炳棣在哥大完成的博士論文屬于英國經濟史領域,所以他對英國和國際經濟史領域的學術動態極為關注。他在哥大經常翻閱《經濟史評論》,覺得無論從一手史料的開掘還是史學方法的運用上,這本期刊都達到了經濟史領域的最高水準。他立志要在這本期刊上發表文章,還專門致信《經濟史評論》的主編、劍橋大學著名經濟史家波斯坦教授,詢問是否可以刊載中國經濟史方面的論文,得到肯定的回復后就完成了關于早熟稻的論文并順利刊發。何炳棣成為首位在《經濟史評論》上發表文章的華裔學者,這篇文章也是該刊第一次刊載“非西方”領域的經濟史論文。除了這篇在何炳棣“精神生活里永久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的經濟史論文外,他還先后在美國人類學的權威刊物、所謂 “真正科學的期刊”《美國人類學家》的首篇位置上發表《美洲作物傳華考》,在美國歷史學領域的頂級期刊《美國歷史評論》的首篇位置上發表《黃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何炳棣轉入國史研撰之后,在經濟史、人類學、歷史學等學科的頂級期刊上都發出了華裔學者的聲音,提高了整個中國史研究的學術影響力。
西洋史研究不僅為何炳棣提供了一流的學術標準,而且在具體的研究內容方面也為其中國史研究帶來很多啟發。何炳棣在自己的英國史博士論文中主要研究英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土地政策,受此影響,他在轉入中國史的研究后,也很關注中國的土地問題。當他為撰寫揚州鹽商的論文而翻閱《清實錄》和各種地方志時產生了新的學術發現,那就是試圖對明清賦役制度中的重要概念“丁”和“畝”的含義進行新的詮釋。何炳棣之所以能夠得出“明清兩代的土地數字并不代表實際的耕地面積”這樣富有創新性的結論,與他在博士期間從事的研究密切相關。他曾經讀過英國著名法學家弗里德里克·威廉·梅特蘭(Frederic William Maitland)的代表著作《末日裁判書及其他》,里面的主要觀點就是十一世紀英國法令規定田地最大的納稅單位是“海得”(hide),其實際面積差異很大,甚至多達五倍,所以不能將“海得”錯認成實際耕地面積的單位。何炳棣如果沒有之前在英國史方面的深厚積累,是很難受到梅特蘭觀點的啟發并將之應用到中國土地數字的研究中來的。
何炳棣在哥大完成的英國史博士論文雖然由于種種原因而未獲出版,但無論是他的導師還是英國經濟史的權威學者都對其贊賞有加。何炳棣的論文能夠得到充分肯定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文中運用了極為豐富的史料。這種對一手史料,尤其是一些稀見史料的重視,延續到了何炳棣的中國史研究中來。何炳棣在一九五三至一九五五年間的三個夏天,埋首美國東部幾大知名圖書館,幾乎翻遍了三千多種方志和三四百種善本方志的膠片。這為他從事的明清人口史和社會史研究奠定了最為堅實的史料基礎,是他的相關學術代表作能夠經受住時間檢驗的重要因素。何炳棣認為,他在哥大受到的英國史訓練中最為關鍵的就是如何大量運用原始史料。何炳棣在哥大從事西洋史研究時就打下的史料基本功,是他最終成為國際一流學者的必備素養。
現代史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對歷史做出闡釋,而不只是進行紀事本末式的描述,這就需要歷史學家掌握很多社會科學領域的方法。歐美學者在進行他們最為擅長的西洋史研究時,就非常善于運用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何炳棣在早年進行西洋史的教學與研究時,受到歐美學者的影響,通過上課和自修,掌握了很多有用的研究工具,比如在確定博士論文的選題后,主動自修財政學方面的課程,并且運用其相關理論對英國的土地政策進行深入探究。在轉向中國史的研究后,何炳棣立志走出“漢學的雜貨鋪”,向美國的主流社會科學界進軍,所以尤為重視對社會科學方法的使用。當然,何炳棣在運用社會科學方法時很有節制,能夠充分意識到其局限性。在他看來,豐富的史料仍然是歷史學研究的基礎。何炳棣能夠在扎實的一手史料和豐富的社會科學方法之間取得良好的平衡,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治學風格。
包括歷史學在內的中國學術身處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面對西方學術全方位的強勢沖擊,中國學者必須要調整原有的知識結構,從研究方法和學術范式上向西洋史學取法,方能逐漸融入國際學術界。蔣廷黻在執掌清華歷史系時,之所以提出“西洋史與中國史并重”的理念,并且力主開設大量的西洋史課程,在完善學生們知識儲備的考量之外,更重要的是讓學生們掌握西方史學最前沿的研究方法和學術范式,真正做到“預流”。
何炳棣雖然沒有正式上過蔣廷黻的課程,但是蔣廷黻非常看重他,認為他是清華歷史系培養的學生里面最有希望成為世界級歷史學家的。何炳棣沒有辜負恩師的期待,真正以自己的學術成果踐行了“西洋史與中國史并重”的理念。他用西洋史的學術標準、史料運用和研究方法指導自己的中國史研究,在明清人口史、明清社會史、史前農業史、先秦思想史等領域縱橫馳騁,都取得了世界一流的成就,終成一代史學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