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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履歷

2025-04-13 00:00:00李穎
湖南文學 2025年4期

母親指著城陵磯港口一截運送瀝青、煤炭的鐵路說:你在這里生的。她說得如此潦草、涼薄,就好像她誕下我稀松平常,從來不需要驚人的力量,而我,只是她在這個鐵道上隨意方便時遺下的產物,污濁、潰敗,與鐵軌間遍布的油漬別無二致。

在母親指認的誕生地,我曾試圖在鐵軌間尋找臍帶痕跡,卻只觸到鐵道礫石間板結的煤灰、油污,后來我才知道,我自然不是隨意滾落在鐵路上的,而是出生在這個城市的第一人民醫院。只是我出生那年,父母住在那截鐵路邊上一個破敗陰暗的小房間里。

母親指認的,是一種生存狀態:那時候我們住在鐵路邊上。更確切地說,她如此說給我聽,不過是想要記住自己新婚的房子罷了。那些被風雨侵蝕的年月里,我的存在如此渺小,嬰兒時期的我,和父母一起蜷縮在枕木震顫的轟隆聲中。

對于鐵路,我并沒有明確的記憶,只有模糊的夢境,在夢里,母親和我躺在城陵磯港碼頭旁夏夜的竹床上,聽著不遠處運煤的火車轟鳴,她握著我的食指凌空畫著,告訴我,每一顆星星都有自己的來歷。

等我有記憶的時候,我們已經從鐵路邊搬到水邊上了,當鐵軌在身后退成虛線,洞庭湖的晨霧正漫過我的眼瞼。

我童年的記憶從溺水那天開始,我眼前是盛大的水面,這是洞庭湖與長江的交匯處,那些來來往往的機帆船,運送著砂石、糧食以及我不知道的貨物。四歲的我懵懵懂懂輕飄飄地向水中走去,并不會游泳的母親在水邊浣衣,她不顧一切沖下來一把抓住我僅剩的浮在水面的頭發,將我扯上岸去。母親在一生中無數次回憶起這個畫面,使它定格在我的腦海中,從此遠離水域。

城陵磯港一共有十二個碼頭,我的童年是從一碼頭向十二碼頭攀爬的歷程。起初,我們住在港口的第一碼頭,那里地勢低洼,每年漲水時,我們家便被淹了。父母都是普通的港口工人,住在水邊仿佛是我們的宿命,年年漲水,我家不斷往更高的碼頭搬家,一直搬到十二碼頭的擂鼓臺附近。楚莊王曾在此擂鼓督戰,故名。

碼頭的煤灰終年不散,它們像黑色的雪,落在父親永遠洗不干凈的指甲縫里,落在母親永遠潮濕的藍布袖口,落在我們辨不清顏色的殘破家具上。我們的房子有三級臺階,懸在渾濁的江水邊,每當貨輪鳴笛,或者不遠處的火車轟隆滾過,屋頂便簌簌落下細碎的墻泥。

父親總是在屋角用墨綠色的尼龍線織著漁網。我的母親對此場景深感挫敗,她曾美麗的大眼睛變得比煤灰更渾濁。她對父親極度不滿,擦桌子時總要把抹布甩得啪啪響,仿佛那些嵌進木紋里的黑斑都是父親的罪證。

我們渾渾噩噩地待在童年,守著一個這樣的家,仿佛困在此處,永無出路。父親性格懦弱,又賺不到錢,退伍轉業后被安排在港口當吊車司機,但是他的命運如此不濟,吊鉤撞倒了一堵并未砸到人的土墻,他被罰了一個月的工資,并從司機崗位調到了更加辛苦的裝卸崗位。更讓母親生氣的是,父親要不來單位分的樓房,使得一家人長期居住在滿布煤灰的碼頭上。

“連老鼠洞都分不到,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我去找領導!”她開始剖開父親打上來的魚,她剁魚時刀刃嵌進砧板,案臺上銀鱗飛濺,魚頭骨碌碌滾到桌子腳邊,潮濕空洞的眼窩盛滿憤恨不甘的腥氣。

很多年后,我在港口頂了父親的職,我的同事們還在不斷地告訴我母親當年的潑辣:“你娘是個狠角色!”她沖到港口的辦公樓,沖進局長辦公室,大聲痛訴老李如何老實,工作如何負責,孩子如何可憐……那天她拿到了一個較好的結果,雖然分不到樓房,但我們家可以搬到更高的碼頭——十二碼頭。

每搬一次家,就如同向父母所有的同事、鄰居晾曬一遍我們所有的家底——烏漆墨黑的鍋底和約等于無的破爛家什。三個衣衫襤褸的兒女懵懂地跟在板車后面。鄰居小孩成群結隊跟在后面起哄,笑話著這場逃難似的搬遷。這實在是一件過于難堪的事情。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是不連貫、不完整的,它們不能連成一個確定的母親,她時而溫柔,時而凌厲,時而端莊,時而暴戾。她是讀書人家出身,有四個哥哥和三個弟弟,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從小被一大家子寵大,外公是中學校長,只讓她讀書,沒有讓她干過家務活。自從結婚后,她從一個受盡父母兄弟寵愛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勞動婦女,她作為職工家屬,也成為了港口的一名裝卸女工,但她保留了做女兒時的部分習性。她不許別人碰她的床,如果外人來家里坐了她的床沿,她必定要把被子洗掉,就像浣洗一段前塵往事。她不許我們吃飯時說話,她的筷子隨時會敲在我們頭頂。她強悍地挑起了這個家庭的重擔,她總是對旁人說:“我屋里老李老實巴交……”

她總是在生氣,怪她的丈夫不爭氣、孩子們不爭氣,明顯不甘心于她日漸頹敗的人生。只有收到她兄弟們的書信的時候,家里的氣氛才會難得地好一些。她又總在驕傲,驕傲于我那些上世紀五十年代從名牌大學畢業的舅舅們。我的大舅在湘潭一所中學當領導,他直接把我轉到湘潭讀了一年高二。我的二舅響應號召支援大西北,大學畢業后去了西寧工作生活,他從青海給母親來信:“要放暑假了,帶小穎來我這里玩,不管她期末考試成績怎么樣,不準打,不準罵……”接到哥哥的急旨,母親果然對我親切了許多。我至今感恩于舅舅們為我規避掉不少風險。她娘家的來人來信,是艱辛生活給她發的一顆顆蜜糖。

母親和父親同姓,都姓李,但不是一個祠堂。我的母親說,我們姓的是她的那個李。她給我弟弟取的名字,用的是她那個李家祠堂的輩分名。

她和父親在歲月的深淵里因為貧窮而吵鬧不休,最終都是她勝利了,每次聽見她在狂暴中命令他跪下,我就躲起來痛哭,內心長出漫天荒草。

她厭惡父親是個文盲,也厭惡父親的窮親戚們,她與她憨笨的小姑子打了一架后,與父親家的所有親屬老死不相往來。我的大叔和我父親長著一模一樣的臉,他偶爾會從鄉下過來,想讓他同樣貧窮的哥哥救濟他。而我家僅有的米,是我的小舅舅從很遠的地方挑著送過來的。母親拉長著臉,并不和漲紅著臉搓著手的小叔子說一句話,也沒有留他吃飯的意思。父親所賺的每一分錢都交給了母親,他只好尷尬地送他的弟弟出門,他出去了很久,因為他帶著弟弟去了他的戰友家,并從后者那里借了五塊錢給那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多少年了,每憶及此,我內心都走不出悲愴的荒野。借錢給父親的是胡叔叔,總是過不了多久,等到父親發工資這天,胡嬸嬸就旁敲側擊地來討要那筆對我們兩家來說都是巨款的錢。我曾在《河流上的黃昏》一文中寫過他們由借錢而產生的斗爭:“我在少年時代的幾個黃昏里遭遇了父親向同一條河流走去,他總是因為答應借錢給某個老鄉或者戰友而與我母親發生激烈的爭吵,由于我的母親并不打算拿出他所說的那筆錢,我的父親遂準備投奔一條河流……”

在望不到盡頭的歲月里,父親活得像個罪人,我也一樣。母親對我同樣極度不滿,因為我太像父親了。我對來我家要飯的乞討者滿懷同情,把家里原本不多的米大碗大碗地舀給每一位來者,有一次還附贈了一個大搪瓷碗。那天我等來的自然是母親的打罵:“你干脆連米桶都一起送給他!”

這種相似甚至延續到了工作上。我長大后和父親一樣成為了一名吊車司機,由于我操作失誤,用那幾百斤重的吊鉤,向一艘躉船橫掃過去,甲板上的人四散逃竄,那天,躉船頂被我的吊鉤揭掉了,領導并沒有罰我工資,而是默默把我調到了港口的宣傳科,從此再也沒有讓我碰過吊車。

母親也嫌棄我像父親一樣膽小懦弱,小學上課的時候我尿急,不敢跟老師說,尿了褲子被老師遣送回家,挨了母親一頓打的我從此更加自卑。母親似乎不認為孩子有自尊心,為了省錢,她總是自己動手給我剪頭發,剪得斑斑禿禿,像個癩子,這種不要成本的剪發使得她樂此不疲,我的頭發稍微長一點她就命令我拿椅子和剪刀過來,讓我在學校受盡美麗女同學的嘲諷和白眼。

我從來沒有新衣服穿,因為母親會做縫紉,她把自己式樣老氣的舊衣服改小了給我穿,讓我穿得像個乞丐。我甚至沒有衣服穿。小學三年級的一天,她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讓我只穿一條褲衩去學校。她把我往門外邊推邊說:“天這么熱,不用穿衣服!快去!別遲到了!”

我不敢忤逆她。我沿著街角一路躲著人磨磨蹭蹭走進學校。那天我遲到了。誰能想象一個女孩子光著膀子走過漫長得像一生的大街,又在同學們的哄堂大笑中走進教室時,內心掠過的驚懼風暴。

長大后我和母親聊起過這個事,我問她當時咋想的啊。母親淡淡地說,有這個事嗎?完全不記得了。是啊,在我這里無比重要的事情,她一丁點都不記得了。我弟弟在一旁說,你這算什么,媽就是不想洗衣服,我讀二年級的時候,媽還讓我穿著開襠褲去上學,上體育課光著屁股在沙地里跳遠,同學拿沙子扔我屁股,被他們笑話到現在……

這種童年沒有得到過的滿足,成為我長大以后的一個黑洞——成年后,我熱衷于買衣服,衣柜里總有許多沒有剪過吊牌的新裝。我逐漸長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長久的沉默中,我的內心慢慢生長出另一個豐饒的世界,這個世界與現實世界毫不相干,但有時又合而為一。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世俗生活中的我,已經成為別人。我不想接受那樣一個自己。

我偷偷地寫日記,記錄了上高一的那一年——母親對我的憎惡,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部分。我的內褲上沾了血跡,我嚇壞了,偷偷告訴要好的女同學。同學們普遍大我兩歲,她們以過來人的身份,神秘兮兮告訴我:以后每個月都要流血,回去找你媽媽要一樣東西。我像是懷揣著一個激動人心的秘密,回家悄悄和母親說了,然后等著她教我用女同學嘴里說的那種東西。而我的母親,完全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與我一起達成某種秘密協議。她沉下臉一言不發,翻著一雙凌厲的大眼睛,用一種無比嫌惡憎恨的眼神探照燈一般掃過來瞪著我,我嚇得低頭摳著褲縫,過了無比漫長的半分鐘后,她收回目光,轉身去里屋拿出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奇怪布條摔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那半分鐘她在想些什么。她似乎從未有過思想準備,驚覺這個她厭棄的孩子突然長成了一個女人。我對月事至今懷著深重的羞辱感、罪惡感。我的初潮,不是生理覺醒,而是一場來自母親的審判,她讓少女時代的我覺得:女性是骯臟的。

一個人要經歷多少至暗時刻,才能度過這萬重山。而我,并未掌握遺忘的藝術。記憶中有太多的不可碰觸,我甚至不好意思告訴別人,真相,比我能夠寫出來的,其實更接近虛幻。

我的妹妹卻巧妙地躲過了這一切。她從小病弱不堪,母親總是背著她四處求醫,拖著我一起去大云山的廟里進香求保佑。多年以后我再次走進那被毀棄的小廟,松青路白,風在一丘一壑之間,漫山皆是佛佛道道的腳印。多少次我揣度母親當年的心境,譬如冬至將至,家在千里之外,妹妹命若游絲。妹妹的體弱,使得她在這個家中獲得了更多的特權。在妹妹的眼中,我們的母親,一定是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我很難把“嚴父慈母”這個詞語具象化,于是從很小的時候便開始撒謊,我自我催眠,編織出了另一個自我,另一個家庭,三年級時我寫的作文,編出了溫柔的媽媽、嚴厲的爸爸,并借此獲得了老師的稱贊,被當作范文在全班念。

母親抱怨父親過于厚道老實,也擔憂她的孩子們個個都像父親,難有出息。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母親工作的場景,我只知道她是裝卸工,她要三班倒,可我不知道她工作的那一個個日日夜夜都是怎么度過的。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她在碼頭上墊著坎肩歪著脖子滿頭汗水搬運煤渣、木材的樣子。多年以后我查閱城陵磯港史,從歲月深處打撈到一張舊照片,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人民日報》記者來港口采訪時拍攝的“意氣風發的港口女工”,母親在照片里扎著兩個小辮,四十五度角望向天宇,眼神滿是勞動者的自豪和光榮。

三十多年前,這位自豪的勞動者,不滿足于拿那點單薄的工資,我的母親,她想要攢下一筆錢,抵御可以預見的貧瘠生活。她是我們家庭中最不快樂的人,但也是我們家最有權勢最有主意的人。她能想到的主意,便是開一個雜貨店。母親送出去一盒麥乳精和幾個蘋果,換來一張營業執照。在她的奔走下,我們的店子很快就開張了,開在四碼頭的水邊上。

與其他貨運碼頭不一樣,四碼頭是城陵磯港唯一的客運碼頭。多少個黃昏,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四碼頭的江面上暈染開來。我蹲在店門口的水泥臺階上,看最后幾縷天光在波光粼粼的江面碎成金箔。那時候鄰廠的煙囪永遠在吞吐灰霧,把天色染成鉛灰。江霧漫進店里,在沾滿灰塵的燈泡周圍結成毛茸茸的光暈。

一些背著編織袋的異鄉人從大巴山褶皺里鉆出來,褲腳上沾著不同顏色的泥土。他們像候鳥遷徙般在冬春之交途經岳陽,肩上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裝著相似的命運。那時候南下打工的人實在太多了。那個人來人往心事重重的小小碼頭,足以支撐我書寫一本“江岸浮生錄”了。

他們遷徙的路線圖是這樣的——臘月底,他們從廣州坐火車到岳陽,矮小瘦弱的身軀背著沉重的蛇皮袋,再走二十多里地到城陵磯坐船,溯江而上回到家鄉。正月還沒過,他們又從家鄉坐兩天的輪船沿江而下,在這個有著三千年歷史的港口要津下船中轉至岳陽城,再坐火車南下。從城陵磯到岳陽火車站有1路和22路公交車。但是為了省下一塊錢的公交車費,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肯坐公交車,而是選擇徒步二十多里。

我們一致認為,母親的開店舉措是正確的,四碼頭臨街有十來個店面一字排開,互相明爭暗斗爭搶生意。我們盤下的店鋪正對碼頭的出站口,所以生意是最好的,旺季時,每天都能有不菲的進賬。四碼頭的水總是混著鐵銹與苔蘚的氣息。那些在青石板上蒸發的晨霧,那些被船錨攪碎的月影,都化作某種潮濕的幻影,滲透進我關于雜貨店的記憶深處。

我記得一個少了兩根指頭的小伙子來買方便面,掏出零錢又抖抖瑟瑟地收回去了,坐在店鋪的臺階上,啃著冷饅頭,就著江水吞咽,脖頸后的骨節像刀鋒般凸起。母親和他聊天,他說起電子廠流水線上永不熄滅的白熾燈。那兩截斷指是在五金廠被沖床咬掉的,他很滿意為此得到了二十塊錢醫藥費。

我記得一個渾身散發著濃重鐵銹味的中年漢子,他有張被生活腌透的臉,眼角皺紋里積著洗不掉的機油。那天他坐在碼頭上對著江風發出困獸般的嗚咽。母親打聽到,他把帶給孩子的彈珠玩具弄丟了。

我記得一個不懷好意的男青年,趁著母親出去有事讓我看店的當口,跟我吹噓說他可以從廣州給我帶一種國外的洗發水,一出生便已看穿一切的我,告訴他“我用不慣洗發水,我只用香皂洗頭發”。

每次上下船的時候,人們從不排隊,蜂擁而上,隔壁店鋪的女人便會跟在人群后面,等人群一過,她就低著頭睜大眼睛在地上四處搜尋,因為,總有人會被擠得落下些什么。她撿過一些零錢,運氣好的時候,還撿到過金項鏈和金戒指。

母親瞧不起隔壁店鋪的女人。因為母親不屑于去轉悠著四處搜尋失物,更因為隔壁女人曾給過往的人們喝洗腳水。店里賣方便面是要幫著泡開的,那天碼頭上的店鋪都停水了,母親便沒有賣方便面給人家。但是隔壁家女店主賣了好多桶,并沾沾自喜地向我的母親炫耀自己的小聰明:她把自己昨夜洗過腳沒倒掉的那桶水,燒開了給他們泡方便面。我的母親覺得她太過分了,但又分明被隔壁女人的炫耀擊潰了。誰又能在無盡蕭索蒼茫的歲月里自證從無劣跡呢?

打工者途經此處,最大的生意是買煙和方便面。現在想來,我們當時開的是一個黑店,一個被困在過往歲月里的黑洞一般的店面,吞噬著不安的良心。折疊鐵門被拉開時總要發出垂死般的呻吟,驚飛檐角筑巢的麻雀。褪色的“便民商店”招牌下堆著發霉的紙箱。我們在那里販賣假煙和劣質茶葉。但母親總是使眼色或者小聲暗示來者:其他店里賣的是假煙。

我隨母親去進貨。她提著大包小包,擠上1路公交車始發站解放路站。有一天,司機還沒上車,閉目靠在座椅上等著公交車發動的母親突然驚跳起來,因為她剛進的假煙放在座位下,眨眼就被偷了。她像一個受傷的母獸,哭叫著大聲咒罵偷她東西的賊。

母親從岳陽批發市場買來看上去高檔的茶葉盒子,裝上幾塊錢一斤的粗劣茶葉。批發煙草的店主總是壓低聲音問母親:“要多真的煙?”假煙是有段位的,有一種過于離譜的假煙,里面塞的是衛生紙。而母親往往選擇價格居中的假煙,這樣假得恰如其分的煙,讓我們的生意大好——他們來年還是會來我們店。

這些打工的男男女女,在我們的店鋪前毫不避諱自己的私隱。每當看到他們掏錢的時候,母親就轉身去假裝整理貨架——那時候沒有付款碼,甚至沒有手機,他們怕弄丟錢,就在內褲貼肉的那面縫一個口袋藏錢,買東西的時候,就當著我們的面解開褲腰帶,從褲襠里掏出滿含尿臊氣味的鈔票,或者脫下鞋子,從襪底摳出臭烘烘的票子。

錢是臭的,我很小就明白了這一點。可那時候,數著臭氣熏天的鈔票,母親每天樂此不疲。那些被反復清點的存貨,那些母親在小店昏黃的燈光下記著賬本的日夜,多少年后回憶這些細節,小店成了一個記憶中的結界,那些貧瘠的數字已然模糊,被永遠地封印在那個十平方米織滿蛛網的雜貨鋪里。也許,當年的母親本能地意識到,所有關于生存的敘事都需要在腥臭與芳香間自由切換,或如她的人生,永遠在匱乏與尊嚴的夾縫中搖晃。

一個年關,突然下大雪,碼頭上高音喇叭通知,輪船不開了。什么時候通航要等通知。那就意味著,這成群背著大包小包準備回家的打工者,沒有地方度過這個冰凍的雪夜了。城陵磯那么小的一個港口,根本沒有幾家住宿的地方。即使有,想必他們也不會舍得住宿費。

母親果斷地說,今晚把家里的客廳騰出來,給打工的人住,外面住宿要二十元,我們收五塊錢一個人。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個茫茫大雪的黃昏,母親威風凜凜地領著一群背著蛇皮袋的人,浩浩蕩蕩往家里走去。我家是一個六十平方米不到的兩室一廳,父母一間,我和妹妹一間。我竟記不起,我的弟弟一直是睡在哪兒的。

那夜,我起夜,看見客廳里橫七豎八堆滿了男人和女人。我踮著腳小心翼翼跨過他們,就像跨過這些人貧寒的生平。那是我見過的最盛大最震撼的睡覺場景。為了不至于凍死在四碼頭的雪夜里,六十多個人熟睡的臉,包括他們滿當當的蛇皮袋,寂靜無聲重重疊疊地塞在我家僅有十五個平方的客廳里,他們趴在自己的蛇皮袋上姿勢各異地睡著了,與自己油膩得分不出顏色的行李緊緊相擁著取暖,即使在睡夢里也謹小慎微著,不敢大聲打鼾,生怕吵了這個人家的孩子們。

后來,我常常夢見那個碼頭。在夢里,漆黑的天幕下,茫茫大雪中,無數背著行囊的負重身影正涉水而行。江面漂滿被水泡發的煙盒,劣質煙絲在漩渦中舒展,宛如水草般纏繞著他們的腳踝。鄰廠的探照燈刺破雪幕,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映射在滔天白浪里。

我也是在之后很多年才覺得羞愧難當的。在童年那片貌似平靜的沼澤地里,藏著無數未知的險境。我想起了童年氣若游絲的妹妹。我聽見遠足而來的水鳥洗去塵土,棲息在河岸聽遠遠近近的風聲淹沒一茬又一茬心事,水鳥蒼茫地長嘯,更遠的風寂寞地吹來。誰曾識江南小巷里孩童小小的心事?誰能解大云山上佛佛道道的迷惑?

前塵往事奔來眼底,我曾用力泅渡,并在一個過于冷寂的清晨把童年關在門后。很多年以后,我回到了那條曾經承載著我現實世界和隱秘世界的碼頭,如今的四碼頭,只有游船偶爾停靠,從船上下來的,不再是打工者,而是去往岳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旅游的游客。坑坑洼洼已然不在,它曾經盛滿的打工者的聲音全部被潑掉了,杳無蹤跡。它不再是我記憶中喧囂、熱鬧、漫長得像一生的碼頭,那個逼仄、破落的小店早已拆除。

世間風物宜醉里看,多年以后,俯仰之間,我眼前只有江天在目,暮風四起。鄰廠的煙囪早已不再冒煙。這黃昏的江南水鄉,水鳥抒情地遠去,晚風尚在緩緩游弋,眾生仰望的那一剎,水鳥的長翅自頭頂飄過——我曾如此刻意美化了關于碼頭的記憶,我記憶中的碼頭上并沒有那個為了生計狼奔豕突的母親,只剩下那水、那水鳥、那蒼涼的渡口,以及渡口孤獨的老人。我深信自己有潔魂一縷,輕籠了靜夜空港,驚醒一兩聲鵑啼,那些曾經的打工者,不過是勾起了游子一懷碌碌塵世里久違的鄉愁。

現在的我知道,我羞愧難當的是,那些我們曾經欺騙過的、加害過的,我們與隔壁女店主沆瀣一氣掠奪過、榨取過的人們,事實上,他們與我們一樣,擁有著同樣的苦難與貧窮。我開始心疼并理解每一個來來往往的人,心疼身邊每一個真切的人,心疼每一個喜歡和憎惡我的人,我心疼從我體內迸發的孩子,也心疼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我心疼那些背負命運的女人,也心疼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我還試著理解浪子一般的男人,他們同樣逃脫不了塵間的歡樂與悲傷,也曾與美好的姑娘失之交臂。

母親在自己出殯前的一個月,著急忙火地說了很多話,做了很多事,事無巨細地安排了自己葬禮的點點滴滴。她想象了所有關于她逝去后的世界。而那個世界依舊是被限制、被禁錮,缺乏想象力的。

“今年我等不到過年了,越來越冷。到時候雪雪給我守夜的時候記得要穿兩雙襪子。”雪雪是她的小孫女。

“我不想和云婆婆的墳并排,把我的墳往前面挪開點。她是夫妻吵架,自己扯根繩子吊死的。我不想挨著她。”母親的墳地在老家,在外婆和父親的旁邊。而老家的鄰居云婆婆突然去世,臨時在我母親早就備好的墳旁掘了一個墓。

“小穎一吹風就感冒,守夜跪在院子里冷,要提前多備點炭火。要是落雨落雪,還要多準備點草墊,你們跪的時候才不會把褲子跪濕。

“遺照要用去年開春在湖邊穿綠毛衣拍的那張。那張笑得好。我不喜歡黑白照,就洗彩色的。

“扎靈屋要多開幾個窗戶,我喜歡透氣的屋子。

“請來點經的和尚要請喬師傅,他點經最認真。喬師傅做事時穿的那件衣服,第三顆盤扣是松的,記得提醒他用青線重縫。”

母親的手指在虛空劃動,似乎在給無形的經卷添加注釋。

我問:點經是干什么?

就是葬禮上念經書的時候,要一字一字點讀,每念一句要加個標點做個記號,四十九本經書要全部點完。有些師傅偷懶,點經的時候跳著點,一翻就跳過好幾頁,不是一句句點的。那個經書念著就沒用。母親說,念經的時候,天上的星星都聽著呢。

母親不斷地談起死亡的話題,忐忑地算計著自己魂魄的歸途。我們盡量平靜克制地聊著這些,從秋天一直說到冬天,似乎在說別人家遙遠的事情,又如同談論日升月落一般尋常。銅盆里的灰燼盤旋上升,在寒夜里拼出圖案,恍惚間我以為是殘缺的星圖——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所有關于生死的絮叨,都是星辰預先為我們寫好的履歷。

母親臨終前的時日,她的臥房成了倒走的時鐘。她躺在昏黃的燈光下分解自己剩下的日子,像拆解一團糾纏多年的舊毛線。像是經歷了一場深刻的睡眠,在夢里,歲月變得無比清晰。暮年的她,沒有了生活的重壓,她逐漸變成了一個溫婉慈愛的女人。

生下孩子后,我才驚覺,自己真的成為母親的女兒。我重新經歷了一場初潮——我去娘家看她,突然腹疼,她說,我去給你買衛生巾!可她買上來的衛生巾我并不滿意,因為不是我常用的那種。三十多歲的我撒嬌說:“哎呀,我不要這種嘛。”她手足無措:“你要哪種,我再去買?”我說算了,跟你說不清楚,我自己去吧。

她害怕我不高興,一直解釋說,她揀的電視上每天都打廣告的那款買的。

母親即將離世的那些日子,我重新回到了這里。我不知道自己回到這里的意義。也許當初我要逃脫它的原因,也就是現在我要回去找它的理由。

除了照顧病重的母親,這更像是一次與時間的秘密對話,更像是一次對自身倉皇的北顧。我甚至不能確定,我是否真的在這里度過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三十多年來,我愈來愈覺得,我的童年,它似一條混亂的河流,它時而從過去流到現在,時而又從未來流向從前。它沒有明確的方向,它只是一個漩渦,而我深陷其中,永遠不可能抽身而去。我想起歲月深淵里我家那個小小的店鋪,眼淚便漫出來了,那些被塵土裹挾、蒙蔽、不可描述的日子,都回來了。那一剎那,何者是煙,何者是鳥,又何者是樹,何者是天,已然分辨不出,唯有一江古月,空照來人。

也是那一剎那,在漫天星光里,我重新長出了骨血。我始終不曾直面那個內心的詰問——當母親窮盡一生凝視深淵,她是否早已成為深淵本身?

母親臨終前昏迷的那幾天,開始說胡話,她溫熱的呼吸拂過我耳垂:“我不是這里的。我的家不在這里。”來看她的舅舅為親愛的妹妹掉下眼淚:“是那邊有人來接她了。是我們的娘來接她了呢。”我突然驚覺,作為一個母親,她從來不是她自己。她這一生中,屬于她自己的時光,只有少女時代,真的是太短暫了啊。

我在寫她,寫她讓我內心滂沱的一生,寫下她從未為自己辯駁的一生。

此刻,窗外的雪開始書寫悼詞。青石板上的雪粒折射出所有未完成的告別。而我相信,生命是一場孤絕而茫茫的遷徙,離去,也許不意味著終結,而是意味著走出時間的束縛,意味著生命終將在某個春夜長出嶄新的循環。

銅盆里最后一片灰燼升騰時,我聽見經幡在寒夜里簌簌作響。

六歲的雪雪穿著兩雙厚襪子跪在草墊上,對著靈堂前穿綠色毛衣的奶奶遺像抱怨說:鞋子太小了。自縊的云婆婆遺在這個世界上的盲人老伴,給我的母親上香時,翻著渾濁的白眼珠,他從三歲以后就再未看見過這個世界,卻與自己同樣殘疾的妻子怨懟半生。喬師傅的盤扣仍然是松動的,這個神秘的誦經人淡淡地說:“人總得留著點破綻。”

可能我們已經留下太多破綻無法彌補。我的母親,為了讓她的孩子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在那個熱鬧而又破碎的碼頭上販賣假煙,留下了她此生最大的破綻。當母親離開這個世界,我知道,她將永遠無法抵達她曾向往的星辰,而這世間,再也沒有什么值得我縱身一躍的深淵了。

母親歸葬了她自己娘家的家山。那里平疇遠闊,天高地?。她在去世以后,終于找回了真正的自我——她姓李,排行老五,生于重慶,父母兄弟皆喚她乳名“五妹”。

更早以前,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就把我父親的墓安置在她的故鄉,安置在我外婆的墓旁。她問過我的父親,愿不愿意葬在我外婆的身邊?父親同意了。父親從小沒有了母親,岳母就是他的母親,父親一直親熱地喚我外婆為“娘”,他說“娘”對他好,死了喜歡和“娘”挨在一起。我終不能揣測父親心底的寂寞與闌珊,他到底是因為懾于母親的威嚴,還是真的愿意再次糾纏來生,忘記了自己的祖地,忘記了此生何寄、終要歸去呢?

我的外婆是那么美好的人,她把糾纏不清的毛線團交給我母親,我母親又交到我手中,那些被反復拆解、極度深寒的歲月,終將在這個雪夜,織就抵御永恒寒夜的暖衣。

我是那么記仇,又是那么記恩。我把母親買給我的那包不滿意的粉色衛生巾留到了現在,二十年了,我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多少次搬家,從未丟棄過它。每次拉開抽屜看到它,我都會想起母親對我的種種溫柔,包括她指著鐵路對我說:“你在這里生的。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你爸爸三十六歲才有了你,他高興壞了呢。”

我終于記起了被我忽略的后面半句話。

生命是一個輪回,我的孩子,也是他的父親三十六歲才生的,和我出生在同一家醫院。

我一字一句為母親念著經超度她,眼淚掉在經書上,最后一本經書點完時,雪停了。我在朦朧間看到一九七二年初,辛亥臘月的某一日,母親穿著大紅棉襖,笑靨如花,送親的隊伍挑著一個散發新鮮油漆氣味的木箱,那個箱子和母親后來的棺木,用了同樣的木材。

那一日,母親初嫁了。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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