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是他的放逐地,在踱步時
那種思考的姿態如哲學家一般莊嚴
連多肉植物、水仙和窗外野貓
都沉醉于他的不尋常,步伐的節奏
常變常新,由沉重的踏步聲
變為輕盈的——啪嗒——啪嗒——
然后又變回去,似乎一位好戰的國王
完成了征伐,又踏上新的行軍之路
(在他側過頭時,你能看見一種射線
從眼睛里無限發散,穿透儀器
穿透鋼制門板,抵達某片山巒)
然后電子音響起,大與小的人物
謙讓著走過,他深深低下頭
用老農刈麥的姿態,去掩藏情緒
很快,休息時間結束,他回到工位
繼續裝著嚴肅,只是身軀依舊
微微晃蕩,像是還在悠哉走著
無窮的來回使他擺脫了走廊
走進茫茫云層,走入群鳥的簇擁
草原上露出一團幼小的火焰
是只狐貍,敏感的、多疑的小家伙
用黑珍珠的眸子,打量這片廣袤
它猶豫良久,最終決定向遠方探尋
走一步,退兩步,如履薄冰
現在不是游玩的時刻,極致的緊張
就在更龐大的動物掠過時產生
愣神了一段時間,隨著饑餓的加深
怯懦逐漸被丟失了
它的目光開始變得堅韌、狡黠
屠夫般,露出獠牙,狩獵不是選擇
是種必然,野兔已出現在地平線
它潛伏在枯草中,時隱時現
風輕吹,整個世界沙沙作響
它輕巧的腳步踏在觀者的心臟中
帶來悸動,卻不留一絲痕跡
終于,它成了飛躥的閃光
耳朵、利爪沾染著空間碎裂后涌出的黑
野兔從呆滯中醒悟,已然太遲
血光迸濺。小鼻子翹了翹,流露出得意
一如童年時,孱弱的它抓住了蝴蝶
在將睡而未睡的深夜
一輛汽車呼嘯而過,將困意撞碎
司機是誰?為什么這樣急促?
不得而知,但我能想象那模糊的焦急的面孔
正奔向未知的結局,因為我也有過
類似的境況,佯裝鎮定,心如擂鼓
汽車很快遠去,呼嘯的尾音被撕扯著
在心里衍變成嗚咽
我睡不著,我已經坐在車中
加速,減速,過大路,進小道,不斷循環
而霧靄漸濃,莫名的惶恐遍布全身
只希望那個突然發生的意外不算嚴重
汽車終將停下,在一棟溫馨的白色洋樓前
(我希望如此,最好還有格桑花)
司機下車了,在得知結果后
得以放松,他吐出的濁氣溶解在勸慰中
然后,他也會望著黑夜無法入眠
想著事情朝著別的方向發展
又會如何呢?會有人陪他一同擔憂嗎?
仰望是認識自己的過程
特別是視線通往天空的路徑上
有梧桐葉,偶然飛過的灰喜鵲,那躁動
卻并不灼目的日光,臨近五月
我為自己找了個理由,遠離交際
去公園的角落,坐在椅子上,看簡單的意象
拼湊成復雜的情緒,掉落的葉
尚還嫩綠,是怎樣的惡意讓她離家遠行?
她離大地越近,我離自己就越遠
在某個恰到好處的距離
人的魂魄與葉的脈絡得以互相理解
因為沒有雙翼,所以沉眠
因為一種難以具象化的不滿足
所以我躲在這里,去有些怪異地仰望
而時間是位默片導演,把天穹上
云的故事緩慢呈現,脖子開始酸疼
我緩慢低下頭,然后看到
許多梧桐子瞪大褐色的眸子盯著我
一棵杏樹長在院子里,栽種者
已在人們的口口相傳里遠赴他鄉
雷暴、冰雹,輪番對它展開訓誡
枝干雖纖細,卻從未服輸
不斷拔高的身軀在外來者的眼睛里
宛如天啟的使者,為灰白色的磚墻
和狹窄的花圃傳遞著生命力
在蟬鳴占領耳朵的某個下午
它的枝干上出現了青色的、晶瑩的小家伙
晃動著,如許多顆寶石墜入凡間
恰巧被它捧住,這都市的奇觀
很快被所有的同事知曉
有人發問:杏子會何時成熟啊?
手不沾泥的我們難以回答
只是乏味的工作自此有了盼頭
就這樣,夏天走入自己的繁盛
果實由青變黃,甚至染上些許橙紅
新來實習的小姑娘摘下了它們
我分到了其中一個,在下班之前
鄭重地嘗了一口,好酸……
我的舌頭在不停顫抖,這真是個
絕妙的惡作劇,我望向杏樹
內心的愉悅分泌得更多了
整片街道充斥著車輛
在滾燙的地面,橡膠輪胎是嗅覺的敵人
山石朽木深埋在黑色的車轍下,但我仍然
在眼眸深處保存著馬蹄,俊美的馬蹄,潔白的馬蹄
此時正在嗒嗒作響,緊接著草原
也瘋長出來,被暖風追趕著,流入湖之鏡中
馬兒要飲水,要思鄉,要舉行神秘的祭祀
盡管馬蹄握不住任何權杖
但他們是此時的王,只要汽笛聲不停歇
在眼睛里的奔騰就不會停歇
日星即將隱耀,暴雨會打濕所有草葉
可馬兒彎曲的睫毛不會顫抖,恐懼征服不了
野性與桀驁——我無法目睹、觸摸
可馬蹄已經加速,甚至在飛升
輪胎逐漸冷卻,塔吊像乳母一般,擁抱鋼筋
新的搭建正在被完成,我不會吹笛
但能哼出最拙劣的曲調,來送馬蹄
踏入水草豐沛之地,陰云正在擂響戰鼓
草原被壓成夸克粒子,我閉上了眼睛
細雨在撫摸整座都市,她接受
任何凋零之物的嘆息或哭訴
草葉輕搖,在名為水的母親面前
他們得體地胡鬧著,很快天黯淡了
在燈下,晚歸人靜默,曾傳來爭吵的窗
也變得靜默,只有雨溫和地
打在老人遺留的蒲扇上,打在新樓的
污濁的玻璃上,打在一汪池水,和池水里
緊緊依偎的倒影上,那么多的故事
都被她覆蓋了,或她本身
就是一段漫長的、容納諸多偶然的故事
油煙升起,又彌散,幻化的手
似在為她鼓掌,而樓中,小小的聽眾們
分享著愜意,似乎領悟了雨滴們
傳授的道理——即使渺小
只要彼此扶持,也能熄滅宏大的躁動
夜之光,曾經的來源僅有星空,隱隱投出
幾分的輕盈憐憫,現在都市不斷膨脹
樓每高一分,光的源頭就矮小一分
白熾燈、霓虹燈,直到誕生了
覆蓋大廈的投影屏,光愈發桀驁
晃疼了孱弱的眼,而車輛的洪流
其實就是光的洪流,不停息的熾烈
雕飾著鋼鐵,人們走入光中,全身骨骼
都被照得剔透,許多不完滿的部分
被曝光,接著被迫凋亡……這種演變
到最后甚至把千年的共識給擊碎
連月光,這最似母親的光,也仿佛被
做了基因編輯,掛在廉價設計中
萎縮得像一枚硬幣,光永遠在進化
無法阻遏,而光下的諸多行為
飲酒、親昵、團聚,也在進化著
形態逐漸改變,更迅捷,更貼近時尚
也更寡淡,有什么隱秘漸漸熄滅了
責任編輯:青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