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Ⅲ

夜航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蘇門答臘的劍麻有直指蒼穹的銳利，

而馬來半島的犀角卻對準了遼闊的海域

我們由西至東，穿過吉打、檳城，和杜邁

最終停留在了這片海峽狹窄的動脈

哦，馬六甲的霓虹還在交替閃爍。我聽到了

輕快的阿拉伯語，夾雜著馬來人獨有的

亞維口音——夜幕正在降臨，薄薄的光暈

沿著海面向我們襲來。船身擁有了

輕微的反應：低頻的震顫與規律的擺幅

海水沿著同一個方向向外漾去，那是

安達曼頎長而幽深的脖頸。我輕輕

揉搓著因流光而產生眩暈的雙眼，望向

那條通往大熊和獵戶的航道——微光

正向那里匯聚，晦而不明的星點

在海水里漸漸隱去。哦，我們正是來自于

那里，在一個同樣遼闊又明亮的夜晚

鯤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

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莊子·逍遙游》

海水的藍光在氤氳里逐漸凝實。186.3海里，

鄂霍次克海的邊界搭上了古中國的脈搏

哦，我們習稱為“北海”的大洋已然跳脫出了

極北冰原——霧氣還在凝聚，平靜的海面

升騰起一縷縷白煙。再往前，就要駛離出

這片茫茫霧海，我們的船錨還尚未觸底，

一種被海水推拒過的斥力涌上水面

船身晃了晃，發出輕微而沉悶的異響

像愚獸，面對巨物時的陡然驚覺。錨繩被

瞬間拉直，我們停留在了庫頁島和

西伯利亞的邊緣。鄂霍次克海的兩翼

向外伸展，彌散而磅礴的陰云從我們頭頂

掠過——陽光被卡在云層，而雨水即將

到來。我們徘徊在海與霧的中央，身下是

陌生而悸心的龐然巨物。錨繩緩緩浮起，

一股翻涌而出的大浪霍然拍上甲板

我扶了扶踉蹌而起的同伴，以四十五度的

斜角看清了霧海中的那道虛影：尾鰭遮天，

峻而陡峭的翼展瞬間拍散了頭頂的陰云

看見大海的人

朋友M向我描述他在海邊獨居的場景：

棲所建造在兩塊崖壁的中間，一條

白色的步道是他通往大海的路徑，椰果

從木屋的一側垂來，像風鈴，在潮信驟起

的夜晚沙沙作響。“可以想見，離開人群

的日子多么邃僻。”他將手中的香煙點燃，

點點星火在平靜的海面來回游動。我看見了

光，在他眼中微微彈躍。一個自愿舍棄了

身份的人居然擁有了大海般的沉靜

我為他感到開心。海風從遠處向我們

吹來，黑暗中，幾只沙蟹爬上了石背

“我要善待我的這些鄰居。”他笑著彈了彈

煙灰，“它們有著足以媲美人類的智慧

以及對大海的敬畏。”我望著那兩點

越來越盛的星光從他眼中溢出，頃刻間

就鋪滿了整片大海

冰原

寒意從左側逼近，一百六十四點三海里，

精確的數字在衛星航圖上標注出一座

島嶼的輪廓——白令海峽的狹窄讓我

窺見了太平洋的弱點。“你可以繞過它，

航行中所有的不確定都可以判定為

潛在的危險。”我了解寒意的來源，

阿拉斯加延伸的觸角已然讓我心旌動搖：

二十八年前，一位已故的摯友曾將

他的足跡遍印在每一處雪原。森林、

冰河、極光，以及懸蹄飛奔的馴鹿

像一張綴滿星辰的巨網將這片海域

牢牢籠住。航船仍在行進，一點

碎粒般的光標在海圖移動閃躍，它需要

繞過一個四十五度的折角才能抵達

臨海的港口——我的朋友曾從這里出發，

穿過兩片大洋的縫隙，最終停留在了

那張巨網的邊緣

馬恩島記事

鄧克多到馬恩島要八小時，而利物浦

五百七十七鎊的船票卻只要三個小時

我們一路北航，穿過大不列顛島和

愛爾蘭島的罅隙，停留在道格拉斯的

一座碼頭。溫帶海洋性氣候讓我臉上的

曬斑有所淡化，但南半球溽濕的暖風

卻讓我倍感心焦——愛爾蘭海的信風

還沒出現，這座四面臨海的孤島就是我們

最后的駐地。鳴笛聲從遠處傳來，又一輪

越洋而來的航船進入港灣——海水被

船身推開，巨大而磅礴的力量讓左側的

愛爾蘭島發生了輕微的偏移。罅隙在

變大，勁而有力的海風拂過島嶼，我用力

拽住急速旋轉的信標，用堅決的行動

向身后的同伴傳遞：這只是一場意外，

我們期待已久的信風并未到來。馬恩島

在劇烈的潮涌中發出輕微的聲響，那是

英格蘭探向大西洋指骨的斷裂的聲音

對論

白芒隨巨浪席卷而來，一股無形的推力

將我們打回原點。一百六十七海里，

半天的航程在我腦海瞬間還原——船體的

擺幅在驚呼聲中漸趨平緩，一種與浮力

對立的平衡感爬上甲板。我扶了扶

因潮水而濡濕的欄桿，斑駁的銹跡已

隱約可見。二百七十三天的沖刷已然

印證了航行的艱難，但陸地仍在遠方

一種被孤獨放大過的恐慌隨海潮潛入

水底。巨浪何時再來？鐵錨入水的聲響

從甲板傳來，像鷗鳥，在猝然的驚懼中

拔翅陡上。兩種迥然相異又高度契合的

聲音在我腦海緩緩重疊。平衡感在消失，

浮力又再次將我托離地面。“看，晚霞！”

同伴的聲音將我瞬間拉回甲板，一抹

被暈染過的殷紅正垂落海面，我松了松

因緊握而發白的指節，入眼處，是

一輪湮滅后又即將復燃的紅日

蜃樓

遠帆如弓，一聲鳴笛從海心傳來

我看到無形的弧線正沿著海面疾速駛來

——一陣劇烈的刺痛過后，感官又重新

回到了我的身上。同伴將剛剛放下的錨鎖

又快速回收，“看，那兒有一座高樓。”

順著手指的方向，一座龐然巨廈正從

海霧中隱隱顯現。疼痛感已然消失，但

刺耳的鳴笛仍在我耳中盤旋。拔錨的

動靜將我從迷茫中驚醒，他們要朝著

蜃樓的方向駛去——一個永遠也無法

抵達的迷幻之境。規勸已然無果，我在

船頭以四十五度的斜角偏離既定的航向：

二十一節的航速，會在天黑前將我們

帶離這片海域。遠帆的重影在我眼前

閃現，刺痛感再度從胸口傳來，一張

被疾風拉滿的帆弓蓄勢待發，而我們

正操控著一艘同樣的航船駛向那里

無界

海天的界線在一陣雷鳴中轟然消弭

我扶住了因為暗涌而顫動不止的欄桿，

試圖以自身的鎮定予它以一定的安慰

船身仍舊浮擺，一種被欄桿放大過的

恐懼在海底打旋。我錯了錯雙腳，讓

自身的重心與船體更好地相連——暴風

到來之前，任何細微的連接都能增強

抵御的信心。望著奔涌而來的海潮，

船身的顫幅卻在不住收縮，它也有

超脫恐懼的時刻。我閉上雙眼，任由

強勁的潮水拍打周身，這才剛剛開始，

界線的消融讓我們無所遁形。汪洋

無處不在，世界正以我們為中心向外

鋪陳而開。還會有海天重現的那刻嗎？

浪潮再次席卷而來，像一條長滿倒刺的

巨舌，瞬間將這個世界的中心吞沒

鯨語

嘯聲忽高忽低，我翻閱父親留下的筆記

試圖找到一種可與之相匹的聲音。在黃海，

一艘巨輪碰到抹香鯨的機率等同為零

但我仍從父親的筆記里辨認出了它的聲音

時間，是時間讓它察覺到了異樣。我們

在這片海域逗留太久，以至于深海的巨物

產生了起浮的欲望。龐大的陰影從西向

劃過，有人在錯愕中驚呼出聲。他們

認出了它，一頭浮出水面的巨鯨。歡呼聲

此起彼伏，仿佛一群同類應和著另一個

落單的同類。我在紛雜的聲音中仔細辨認

一道若有若無的善意正以低頻的聲吶向

四周輻散而去——一群落單的同類正在孤海

茫然無措，他們害怕狂暴的風雨，憂懼

未知的漩渦，卻懷著太陽般炙烈的憧憬

止步于此。時間隨著巨鯨一點一點沉入

水中，甲板上傳來了嘹亮的歌聲，我將

筆記緩緩合上，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太陽

熄滅時的悲壯

迷航

如何在一面水域精準地捕捉方向？除了

羅盤，我們還依靠過日月和星辰，但

這些天上的事物太過邈遠，一場疾來的

風暴輕易就能將其打散。“水手的聰敏之處

在于，他們總能及時地拋去不切實際的

想法。”父親的聲音有些停頓，“以智慧

和經驗做出正確的選擇。”“逐浪者號”

上的船員還有五位，他們教會了我如何

根據風向調整帆葉，何時拔錨才是

恰當的時機，唯獨沒有告訴我走出困境的

方法。“除了智慧和經驗，接受命運的

裁決才是航行的第一要務。”細浪從

四處奔涌而來，船體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瞬間又被遠處的談笑聲覆蓋。我松了松

手中的錨繩又輕輕放下，“現在還不是

拔錨的最恰時機。”我在心中默默告誡，

并以最快的速度糾正了錯誤的經驗

桅桿下的人

世界的外圍正向內中逼近，你感受到了

一絲絲的壓力——無數的漩渦在你身前

打轉，而你，尚未做好成為中心的準備

海水從四周涌來，一個以你為圓心的圈

正向外緩緩漾開。舷窗，甲板，以及那根

被帆布繃直的桅桿。世界聽到了箭矢離弦

前的鳴鏑。哦，鷗鳥又開始向回飛來

——去窗臺，那兒有海風吹拂不到的鏡面；

去甲板，那兒有潮水拍打不到的空地；

去桅桿吧，那兒有凜冽迅疾的信風和它

懸停已久的風眼。船身朝著海浪的方向

傾斜，我的桅桿仍舊矗立在中心。漩渦，

爬滿白帆的風痕，在一聲清脆的鳴哨聲中

破空而起。世界又重新回落到了甲板，

我招了招手，一只白羽紅喙的鷗鳥

落在了我的肩膀

夜泳

潮水拍打堤岸的聲音在耳畔回響，一個

模糊的身影縱身躍入水中——月影在碎裂，

短暫的迸濺過后又恢復如常。這只是

海面之上一個小小的創口，輕微的涌動

即刻平息了這場意外。撲水聲從遠處

傳來，一對瑩白的翅膀在水面劃行。哦，

夜泳者已經來到了夜的邊界，薄薄的水霧

與黎明只隔了一道曦光的距離。月亮

就要從水面升起，巨大的虛影籠罩住

兩岸的堤壩，我奮力拍打著腳下的雙蹼

以期在光華離開水面前回到海的邊界

冷風從四面吹來，一陣又一陣潮涌將我

推回中心。岸的輪廓越來越模糊，直至

一道刺目的光線從罅隙中垂落——我

認出了它，那把破開晝夜粘連的光之巨刃

曦光瞬間鋪滿了整個海面，一對透明的

薄翼從我胛骨生出，我用力呼吸著

初生的朝氣，朝著月亮消失的方向游去

劉康自述：江蘇常州人，出版詩集《騎鯨記》《萬象》，參加《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鐘山》之星年度作家獎、揚子江詩學獎等。詩歌讓一切天馬行空的想法擁有了成立的可能，如果把詩歌比喻成一座孤島，那棲息在島上的鳥類都擁有一根固定的枝條，我的枝條就是反復練習和大膽振翅。

責任編輯：青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