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李小姐”，一個臺灣老兵的大陸遺愿

1948年7月16日，時任南京國民政府聯合勤務總司令部管理員的李同俊徹夜難眠，甚至想到自殺。幾小時前，警衛隊在他的床底找到30顆子彈，并告訴他私藏軍火會被送到看守所處理。

他遭人陷害，卻百口莫辯，經斡旋，警衛隊答應天亮前如果拿到150塊銀元及兩根10兩重金條，可以不送案。李同俊的回憶錄里記著，凌晨1點，突然聽見有人敲門，又急又怕開門一看，是李小姐，她的手里拿著一個紙包，裝著兩根金條。“不必多說，爭取時間。”她說完轉身就走了。

" 送出金條后，李同俊脫險。后來時局動蕩，他去了臺灣，倉促間沒留下救命恩人的聯系方式。76年來，李同俊多次嘗試尋找李小姐，但未能尋到。2024年初，李同俊抱憾而去，他不會想到，此后近一年時間，大陸有無數人在接力尋找“李小姐”……

完成外公的心愿

李小姐名叫“李正鸞”。李同俊的回憶錄里夾著一張她的一寸照。照片上的少女留著學生頭，穿著簡單質樸。照片背后寫著“李老師惠存，學生正鸞”。

2024年春，李同俊在臺灣省桃園市的一家醫院去世。他的外孫女圓圓翻開遺物盒里的回憶錄，才第一次“見到”李正鸞。那天，圓圓在靈堂里讀完整個故事后驚訝不已，在回憶錄里，“李正鸞”的名字居然和外公的母親、妻子列在一起，是李同俊這輩子最想報答的三個女人之一。

李同俊，1927年出生在安徽宿州，1937年，還是小學生的他報名參加了救國敢死隊。解放戰爭開始后，李同俊輾轉到了南京，經人介紹，在聯合勤務總司令部第一被服總庫謀了個二級管理員職位，還負責每周壁報的收稿抄寫工作。子弟小學成立后，李同俊改當小學教員。

故事發生那一年，李同俊21歲，李正鸞15歲。兩人認識是因為李正鸞常給壁報投稿。事后幾天，李同俊遇到來中山室（文化休閑中心）借書的李正鸞。李正鸞說，金條來自任總庫人事管理員的哥哥李鑄新。那天，她和幾個同學在中山室看書，見警衛隊帶人檢查，就躲著偷聽，知道了李同俊落難的事。“我不能見死不救。”李同俊回憶，當時李正鸞如此解釋救人行為。遺憾的是，他沒有等到報答的機會。1948年下半年到1949年元月，南京國民政府各機關裁撤合并，疏散撤離。李同俊記得，李正鸞全家回了安徽蕪湖鄉下老家，此后音訊全無，而自己隨被服總庫遷往廣州，后又來到臺灣——“救命恩人南京別，未留地址難尋找。很想報答救命恩，恨無消息到今朝。”

讀完故事，圓圓決定替外公完成心愿。2024年1月，她在大陸某平臺發帖“尋找外公70年前的救命恩人”，收到了幾萬個贊，成百上千的私信也擁了進來，很多人積極提供線索。

4月，視頻博主“康呦喂”加入了找人大軍。他拜訪了圓圓，并在回憶錄里找到重要線索——李正鸞的哥哥李鑄新的名字和職位。他發現，國民政府于1946-1948年在南京作了一次戶籍統計，由此在南京市檔案館查到了李鑄新的戶籍——安徽當涂。這是一個突破性進展，今天的當涂是安徽省馬鞍山市轄縣。民國年間，當涂曾隸屬于蕪湖道。李同俊的記憶沒有出錯。然而，即便有當涂家譜館館長王強和志愿者的協助，“康呦喂”也沒在家譜館的成堆李氏宗譜里找到期望的名字。此后，他還去過李姓人數眾多的自然村查找，仍是一無所獲。“康呦喂”之后，王強成了下一個接棒者。他猜測李正鸞家應是大戶人家，一是因為一個女孩在那個年代有書念，二是，她家里有人在南京國民政府任職。于是，他側重關注一些有影響力的大家族譜系。

9月，這場尋人迎來了第二個突破性進展。一位老書記來電，說自己閑聊時聽一位小賣鋪老板說，李氏家族正字輩的第四房第三支名字里都帶有“鳥”字旁。家族脈絡理清后，王強再次翻出李氏宗譜，終于在最后一卷里發現了線索——其父李以武的描述中有這樣五個字，“一女名正鸞”。

王強的判斷沒錯，李正鸞的確生在大戶人家，其父李以武是李綱第38世族長。記錄中，他的大兒子叫李正鵠，職位與李同俊回憶錄中的李鑄新吻合。王強認為，換名字在解放戰爭時期非常普遍，通常是為了不牽連家族。順著線索，王強找到李正鸞的侄子李健，李健撥通姑媽電話后，“尋找李小姐”終于有了結果。

“李小姐”的時間刻度

李正鸞看起來并不像90多歲的老人。她白發不多，視力不錯，不戴老花鏡就能看電視、看書。她能自己做飯洗澡，身體很好。遺憾的是，她忘記金條的事了。在家人和記者的不斷追問下，她終于從記憶里撈出了李同俊這個人。“他是俱樂部里的管理員。說話肯定是說過。”但再多她就說不出來了。

她說的俱樂部，應該就是回憶錄里的中山室。她在丹陽讀到小學四年級后，14歲時就隨著大哥去南京市三牌樓小學念書了。1948年，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李正鸞搬回了老家，就此和李同俊斷了聯系。此后，她習慣以國家大事為人生刻度。

新中國成立那一年，她小學畢業，因為家里條件衰落，沒升中學。鄰居問她要不要加入人民解放軍文工團，家里人開了個會，就讓她去了。然后，“李正鸞”變成了“李萍”，因為名字太難寫，索性改了。再然后是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1950年，她跟著文工團從當涂到宣城、蕪湖，演出服從解放軍軍服變成了蘇式雙排扣上衣搭配裙子。同年，抗美援朝打響。6月，她從軍分區到了后勤干校，開始學護理，之后在宣城地區的醫院當護士。

在醫院里，她認識了患肺結核來看病的丈夫。結婚那年她22歲，婚后的生活讓她覺得很幸福，夫妻倆月工資加起來超過100元，夠他們養活5個孩子，每月還能富余5元，可以寄給生活艱難的二哥當生活費。

把孩子拉扯大了，李萍也該退休了。此后的頭20年，她到處旅游，北京、上海、杭州、無錫、桂林……跟老伴兒，還有同事和同學。只不過看著這些照片，她有些傷感，“他們都去世了”。

半個世紀的鄉愁

1994年3月，李同俊飛過了臺灣海峽，北上上海，路過南京，再到安徽宿州，回家的路800多公里，李同俊走了45年。重踏故土的照片，李同俊全洗了出來，收在相冊里。相片里的每個人都端端正正地坐著或站著。其中有一張，李同俊放進了回憶錄里，照片里他和幾個表兄弟坐在被砍下的樹干上，李同俊的眼睛笑成一條縫。

" 2011年10月，李同俊第二次回到老家。在回憶錄里，他事無巨細地書寫見到的人和事。那次，他總共回家3天，去了父母的墳前，也去了大姐家。

" 和李同俊一樣隨國民黨赴臺的大陸民眾多達百萬。公開資料顯示，1987年11月，臺灣紅十字會開始受理回大陸探親人員登記，10萬份申請表格半月內被領取一空……

時間刻度跳到2024年12月6日，李同俊的心愿終于要實現。這天，圓圓一大早就起床了，想著馬上要跟“李小姐”見面，她太興奮了。見面后，兩人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她們握手、擁抱。李萍說：“不要難過，以后到大陸來當個朋友玩玩。”她又想起一些關于李同俊的事，記起李同俊和哥哥關系很好，常到家里來吃菜喝酒。

" “康呦喂”這天也來到現場拍攝，在他的想象里，這場近一年的尋找，似乎應該配上一個轟轟烈烈的結局，但一切來得很平靜。“這個故事跨越海峽兩岸，也跨越七八十年的時光，但任何宏大敘事，最后都會落回到兩三個普通人的普通事情上。”他說。

（摘自《時代郵刊》黃依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