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廣大而盡精微

引言

王國維《古史新證》中言：“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現。”[1]20世紀初以來，簡牘帛書大量出土，隨著這些“新發現”整理研究工作的逐步展開而形成一門新學問——簡牘（簡帛）之學。“簡牘帛書的發現，改變著我們的學術史，我們現在就處于一場非常深刻的轉變之中”，一時間，“很多文史學科都來參加討論，本來沒有多少人注意的簡帛古書，突然間成了顯學，成了時髦話題”[2]。這是近些年來簡牘帛書研究的大致趨勢。

新近出版不久，由朱樂朋教授領銜主編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書法·簡帛》卻不是為尋求學術熱點。確切地說，它是一部應索之作，是朱樂朋教授應大型叢書《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編委會之邀而完成的一部簡帛研究著作。說到《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的編纂，它是經過數年醞釀、數年寫作，計有70卷之規模，極具學術價值和開拓意義的皇皇巨制。該項目由國家文物局原局長、北京大學兼職教授張文彬先生主編，召集全國各學科領域的著名專家學者，組織團隊編寫，并且得到了國家出版基金項目的鼎力支持。朱樂朋教授擔任其中簡牘部分的著述。毫無疑問，作為某一學科領域的學者能參與其中，擔綱簡牘書法的撰寫任務，已從側面驗證了朱樂朋教授的學術分量。瀏覽此著，它就簡牘的發生、發展、流變以及簡牘文化的豐富內涵等，進行了精準而富有新意的闡述。該著述構成了“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的重要一環，同時，它也是近幾年朱樂朋教授學術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匆匆拜讀一過，大致有四點值得一說。

一、追根溯源：對簡牘歷史的深入剖析

很顯然，“簡牘篇”之于《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的定位，是將其歸為書法藝術這一社會屬性而論述的。然而，朱樂朋教授卻沒有局限于此，就簡牘而僅論書法，而是追根溯源，對簡牘的“前世今生”做了深入剖析。從簡牘的考古發現到“簡牘學”的形成，從簡牘的制作、形制與書寫，到簡牘文本中所蘊含的歷史文化信息，從簡牘的歷史流變到如今它的文獻與學術價值，朱教授無不給予高屋建瓴的闡釋。這一看似“述而不作”的方式，卻意味著朱樂朋教授對簡牘及簡牘領域研究動向的深刻內化。

對簡牘歷史的追溯，朱樂朋教授與大多數學者看法相一致，由地下出土資料可證，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應是在公元前5世紀后半葉，即戰國早期”[3]，但關于簡牘使用最早的時間，學界普遍認為很難確定，并且認為“商代、西周和春秋肯定都有竹簡”，這是學者根據典籍記載和情理判斷而達成的共識，朱樂朋教授對此作了清晰無誤的闡釋。簡牘的上限難定，下限確信魏晉無疑，故本著述對從戰國至三國兩晉的簡牘歷史分六章做了深入系統的剖析。

朱樂朋教授對簡牘的著力研究，正如陳垣先生所言，一篇文章的選題既不能“人人都知”，也不能“人人不知”，這就要求學者不能只關注自己研究的那個問題，而是要強調研究的“背景知識”。擁有書法專業背景的朱樂朋教授，由“簡牘”這一看似人人皆知又不能人人盡知的選題深入，先就簡牘的歷史與文化這一“背景知識”加以展開，而對簡牘歷史的發掘與分析而言，朱樂朋教授已完全擁有打開學問的廣闊視野和把握學術“基本議題”的能力。這一點，只要通讀該著述任何一個篇章，即可有鮮明的體悟。亦如學者所言：“一項研究能講出來證明其中的史料你已充分消化，這樣就不會有太多膏藥式的‘大段引用’，從而使著述的框架和邏輯是清楚又圓融的。”[4]通觀本書，朱樂朋對簡牘歷史的剖析卻沒有以往學者的“大段引用”，而是依據自身對簡牘及其歷史的諳熟，內化為輕松自如的文風，娓娓道來，深刻而雋永。

二、鞭辟入里：對簡牘書法的客觀評述

簡牘的出土，是繼甲骨文發現之后學術界的又一重大發現。王國維視之為自漢代以來中國學問的第三大發現，它與甲骨學、敦煌學等并列為三大新學。“簡帛古書的發現，它有一個作用，就是可以幫助我們，對倒讀的歷史倒讀，把很多壓在下面的東西翻到上面來”。[5]對書法藝術來講，尤為如此。簡牘為人們展現了千余年前的墨跡，提供了真實可信的書法資料，它的出現，完全顛覆了晚清民國時期非帖即碑的書學傳統，以至于對20世紀的書法觀念產生了重大影響。因為“它為我們充分揭示了大約從戰國中后期開始到東漢中后期，古文字體系的篆書經由古隸演變為八分的‘隸變’過程，也再現了章草、今草、行書、楷書等字體的起源和孕育生發、形成及相互作用的動態全貌”[6]。

朱樂朋在其著述中，對各時期數量巨大的簡牘的書法藝術，分門別類地做了細致而恰切的描述，這也是本著述的重中之重。如他在論述“戰國簡牘書法藝術”時，在不改變前人將戰國文字分為五個大系的前提下，根據各自的體貌特征和書法審美特點，對齊系、燕系、晉系、楚系、秦系文字作了恰如其分的概述，他將每一體系的文字又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描述時極盡精微且直指要害。他論齊系文字早期“結體疏朗平整，用筆細勁圓潤”；論中期的“楚系文字筆畫屈曲婉轉，有輕重徐急的變化，有鳥蟲篆”；論燕系文字“到了晚期，用筆簡率，呈現出典型的戰國書風”[7]。這些書法特征的精準描述無不體現了書家的專業素養。除了微觀的技法解讀，朱樂朋亦從宏觀的書體演進與書風嬗變的視角給予觀照。他認為：“由于簡牘書寫的時間跨度很長，因而也為我們展示了書體的發展演變過程……我國文字在這一時期完成了從古文字到今文字的演變。從書法史的角度來說，古文、篆、隸、草、行、楷六體的名稱，是在漢代以后才出現的，這些書體的演變過程，可以從簡牘中發現端倪。”[8]言之鑿鑿，擲地有聲。

朱樂朋教授對簡牘書法藝術的定位是清晰而客觀的，作為一位常年與筆墨為伍的資深書家，對這些用毛筆蘸墨或朱砂寫在竹、木等材料上的文字，有一份特殊的情感，特別是簡牘的早期字體多為圓筆且比較草率，具有行、草的飛動之勢，爽爽風氣，質樸自然。他認為：“這些墨跡，保留了古人書寫的用筆，既有極高的欣賞價值，又是學習古代書法藝術的最好范本，這是其他碑帖難以比擬的。”[9]他從書法欣賞與傳承的角度，對簡牘書法之于碑帖的關系給予斷定。可見，其眼光是獨到的，他指出了簡牘書法于書法史重要地位的原因所在。

三、面面俱到：對簡牘文化的細致梳理

簡牘文化的內涵相對較為寬泛。由簡牘文獻記載可知，它涉及古代社會的方方面面，包括詔令、法律、天文、地理、政治、習俗、信仰、文學、藝術等。朱樂朋對簡牘文化的有效梳理，亦構成本書的另一特色。簡牘作為日常書寫材料，既與王侯將相為伍，亦為黎民百姓所用，與人們的生存與生活息息相關。該著述對簡牘文化的品讀與闡釋，可謂條分縷析：每一章中皆論述簡牘中的歷史文化信息，并且依據史料分門別類地予以討論，做到了有一份材料說一份話。論述西漢簡牘中的“醫學”時他說道：“西漢簡牘中的醫簡數量較多，足以證明西漢人對醫學的重視。在出土的敦煌漢簡中，人們就發現了20余枚醫學方面的簡牘，內容涉及病癥、藥物、方劑、治法、針灸等。”[10]至于東漢簡牘，則“向我們展示了東漢基層社會商品交換的歷史畫面。那時的市場上，商品種類繁多，商品交換活躍，市場上的商品多為人們日常生活中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必需品或生產必需品”[11]。諸如此類的簡牘文化細節描述，存在于該書的每個章節，可以說是面面俱到。簡牘文本所載內容包羅萬象，簡牘文化更是深刻細微，加之朱樂朋在書中松弛有度的闡釋，便讓讀者癡迷于簡牘文化的厚重與博大。

四、圖文并茂：對簡牘研究的“二重證據”

“二重證據法”是歷史研究的重要方法，自王國維發明以來，一直備受后來學者的推崇。《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書法·簡帛》圖文并茂的行文特色，亦可視為“二重證據法”的延伸，大量“地下之材料”——簡牘圖像的運用，極大地豐富了該書的內容。眾所周知，書跡圖像是書法藝術研究的重要依據，書法風格的分析和書法嬗變規律的揭示全賴于書跡圖像。顯然，圖文并茂也是本著述的重要特色。

本著述在總序中言：“這套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雖配有大量的圖片，但基本體例還是以文字為主，圖片配合文字出現。而物質文化的視覺感知非常重要，故以文物的圖像為基礎加以文字的解說和詮釋，對于形象的認知和理解中國古代物質文化非常必要。”[12]由此可知，該系列叢書雖已明晰圖像之于物質文化研究的必要性，但同時認為圖像的相對稀少或成為本著述研究的缺憾，甚至認為后續應該“有一個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圖說系列”予以輔助。在朱樂朋教授執筆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簡牘篇》中，這一問題似乎不太明顯。本著述不但運用大量簡牘書法圖像，對于業內并不熟知的簡牘制作、書寫、修改、涂抹的圖像亦依次呈現，圖像數量相對豐富。特別是在論其書法藝術時，所用簡牘圖像不拘一格，或連篇的局部單字，或墓中木方上成片的行草小字，圖像清晰，形式多樣，努力做到以圖說的方式論述簡牘的文化史及書法史。雖然與“左圖右史”的史學傳統的論述方式尚有一些距離，但瑕不掩瑜，這種以文字為主、圖像為輔的撰述自有其本身的意義與價值。

后記

《中庸》言：“致廣大而盡精微。”以此語概述朱樂朋教授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書法·簡帛》應當是恰當的。究其緣由，大致有二：其一，“簡牘學”作為一門新學，所涉范圍甚廣，它與考古學、歷史學、文獻學、語言文字學、文物學等眾多學科皆緊密相涉，故可以“廣大”謂之；其次，自簡帛出土之際，即吸引一大批國內外重量級學者參與其中，如羅振玉、王國維、陳夢家、陳槃、李零等皆涉足于此。這些聲名顯赫、著作等身的學人，不論是其學術成就還是其人格修為，皆達到廣博深厚的境界，同樣可謂之“廣大”。在此前提下，朱樂朋教授以簡牘為考察對象的著述，無不存有“廣大”之風，更可貴的是，從微觀層面看，朱樂朋教授此著的行文與筆觸，與“廣大”之風相呼應，形成了灑脫而暢達、精微而細致的特質。有此特點的著述，值得諸君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