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書學觀念之轉變與曾國藩的關系

【關鍵詞】梁啟超；書學觀念；為己之學；曾國藩

引言

書法作為漢字的書寫技藝，在不同的社會語境下可以有不同的人文觀念承載，那么，對書學觀念的研究就不僅是書寫技藝層面的探究，也是研究一時代之人文的重要方面之所在。通過對書學觀念之變遷的考察，也可以折射出一時代思想觀念之變遷。就梁啟超的書學實踐來看，他一方面受傳統觀念影響視書法為余事、小技，并曾感嘆“預人家國已多事，況乃喪志隨雕蟲”[1]，一方面又藉習書修養身心，視習書為養心、游藝的手段。梁啟超的書學實踐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中國傳統學人對待書法的基本態度——視書法為書者人格、修養的外現，因而有“書如其人”之論；視習書為修身的重要手段，因而講求“人成藝成”的終極追求。同時，由于身處晚清民國之際的社會大變革時期，新與舊、中與西的文化觀念碰撞與交融，也使梁啟超的書學觀念呈現出不同既往的因時而變的新面貌，尤其是參以西方美術的視角對書法做了新的審視。[2]因此，通過對梁啟超書學觀念的研究，亦可折射出清末民初社會大變革時期知識分子對于書法的不同體認，進而通過書學折射清末民初學術思想變革的一些隱微曲折之處。

一、梁啟超效仿曾國藩的緣起：重新發奮，再學為人

通過對文獻的排比梳理，我們發現梁啟超在不同時期對于書法有不同的體認，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早年意在功名而練習館閣體，對于科考之以楷法取士深感痛惡；中年時期受曾國藩著作的影響，效仿曾氏以習字作為修身的方便法門；晚年以學書為樂，注重習書過程之趣味的體驗，并對現代書法美學有開創之功。在研究梁啟超書法時，人們往往會比較關注康有為對他的影響，至于曾國藩對于梁啟超書學觀念的影響，未能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重視。康有為對梁啟超書學觀念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具體的書寫實踐方面[3]，而曾國藩對梁啟超書學觀念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對于書法效用的體認方面，其中儒家學者藉習字修身的觀念對梁啟超影響最大，這也是促使梁啟超在中年以后傾心書法練習的內在動因。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海外，在極度苦悶之際，他開始對自己早年的諸多行為反躬自問，又恰在此時接觸到曾國藩的著作，有感于曾氏在立德、立功、立言方面的不朽業績，梁啟超深刻體會到“養心立身之道斷斷不可不講”[4]，以期重新發奮，再學為人。

通過考察康有為、梁啟超往來書信以及梁氏答復師友的書信，我們可以略窺其中端倪。

1900年4月20日，梁啟超在《致知新同人書》中說道：

弟去年悖謬已極，至今思之，猶汗流浹背。長者責其病源在不敬，誠然，誠然。久不聞良師友之箴規，外學稍進，我慢隨起，日放日佚，而不自覺，真乃可懼。近痛自改悔，每日以五事自課：一曰克己，二曰誠意，三曰主敬，四曰習勞，五曰有恒，時時刻刻皆以自省。蓋此五者，皆切中弟之病根也。行年將三十，事業無所成，德業且日退，閱世日深，則去道日遠，真可大懼。故自今欲廓清前此之垢膩，重新發奮，再學為人，果能有恒與否，未敢自信，然欲以自厲矣。[5]

在1900年4月28日致其師康有為的信中，梁啟超又說道：

前兩旬偶讀《曾文正集》，瞿然自省，覺事事不如彼，愈益內觀則疵累愈益多。追念去年一年情事，事事皆無地自容，今誓以強力自克或者有救，現時設功課日記部，一以長興故事行之，欲每月仍寄夫子，乞教誨也。[6]

在1900年5月19日致友人的信中，梁啟超又說道：

弟日來頗自克厲，因偶讀曾文正家書，猛然自省，覺得非學道之人，不足以任大事。自顧數年以來，外學頗進，而去道日遠，隨處與曾文正比較，覺不如遠甚。今之少年，喜謗前輩，覺得自己偌大本領，其實全是虛偽，不適于用，真可大懼。養心立身之道斷斷不可不講……故弟近日以五事自課……蓋此五者，皆與弟性質針對者也。時時刻刻以之自省……近設日記，以曾文正之法，凡身過、口過、意過皆記之……弟自此洗心滌慮，愿別為一人。[7]

梁啟超此時立志每日以五事自課，都屬于養心立身的范疇，對比他在1897年所著《萬木草堂小學學記》中“略依南海先生《長興學記》，演其始教之言”而制定的立志、養心、讀書、窮理、經世、傳教、學文、衛生等八個方面，“五事”之克己、誠意、主敬都屬于《萬木草堂小學學記》中的“養心”的范疇。《萬木草堂小學學記》對“養心”的界定則是：“天下學問，不外成己、成物二端，欲求成己，而不講養心，則利害毀譽稱譏苦樂，隨在皆足以敗事。故養心者，學中第一義也。養心有二法門：一曰靜坐之養心，二曰遇事之養心。學者初學多屬伏案之時，遇事蓋少，但能每日靜坐一二小時。求其放心，常使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夢據不亂，寵辱不驚，他日一切成就，皆基于此，毋曰迂遠云也。”[8]可見克己、誠意、主敬是對《萬木草堂小學學記》中提倡的養心具體內容的細化，這種細化一方面源于對現實境遇的反省，一方面得益于曾國藩著作的啟發。查閱梁啟超所輯錄的《曾文正公嘉言鈔》，內有曾氏所記日課四條：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于養心。

二曰主敬則身強：“敬”之一字，孔門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

四曰習勞則神欽：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惡勞。

從梁啟超寫于1900年的這些往來書信可以看出，戊戌變法的失敗促使梁啟超對自己過往的種種行為做出深刻反省，他在1900年4月上旬偶然讀到的曾國藩文集，更加促使他反躬自問。至于梁啟超閱讀曾氏文集所引起的內心震動，除了一時的“瞿然自省”，更有長久的主動接受規箴之意，他在著于1902年的《新民說·論私德》中寫道：

曾文正者，近日排滿家所最唾罵者也，而吾則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吾以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猶壯年，則中國必由其手而獲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極純厚也，故雖行破壞可也；惟以修行之極嚴謹也，故雖用權變可也。故其言曰扎硬寨，打死仗；曰多條理，少大言；曰不為圣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獲，但問耕耘。彼其事業之成，有所以自養者在也，彼其能率厲群賢以共圖事業之成，有所以孚于人且善導人者在也。吾黨不欲澄清天下則已，茍有此志，則吾謂曾文正集不可不日三復也。夫以英、美、日本之豪杰證之則如彼，以吾祖國之豪杰證之則如此，認救國之責任者，其可以得師矣。[9]

梁啟超因為受曾國藩的影響而深感“養心立身之道斷斷不可不講”，雖然立志效仿，但是當時他對自己“果能有恒與否，未敢自信”。事實上，梁氏以非凡的毅力身體力行，在1927年寫給孩子們的家書中，梁啟超說道：“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兩句話‘莫問收獲，但問耕耘’。”“我一生學問得力專在此一點。”[10]在1928年寫給梁思順的信中，梁啟超又寫道：“我關于德性涵養的工夫，自中年來很經些鍛煉，現在越發成熟，近乎純任自然了。”[11]曾國藩對于梁啟超德性涵養方面的影響，于此可見一斑。

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一書中曾對曾國藩有非常公允的評價，他認為“曾國藩是我國舊文化的代表人物，甚至于理想人物”，作為實踐主義的理學家的曾國藩，其學問、事業都是從艱難困苦中奮斗出來的。[12]從梁啟超的成長歷程看，早年在所受家庭教育方面，祖父梁鏡泉“以宋、明儒義理名節之教貽后昆”[13]，在1890年師從康有為之后，康有為又教以陸、王心學，曾以《宋元明儒學案》為日課。自1900年偶讀曾國藩家書后，梁啟超深受曾氏精神的影響與感召。1916年，梁啟超輯錄曾國藩著作相關內容，并作了一篇序文，編為《曾文正公嘉言鈔》出版。顯然，梁氏希望這本嘉言鈔能起到化民成俗的作用。在序文中梁啟超稱贊曾國藩為“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14]。對于梁啟超這樣一位才高曠世的人物來說，何以會對并沒有“超群絕倫之天才”的曾國藩大加稱贊？我們從梁啟超對曾國藩的贊語中可以略窺一二。在序文中梁啟超說：“其所遭值事會，亦終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所成就震古爍今而莫與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歷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恒，帥之以誠，勇猛精進，艱苦卓絕。”[15]在著于1924年的《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中，梁啟超認為曾國藩“治義理、訓詁、辭章皆粗有得，思為和合漢宋之學。亂起，滌生治軍，建大功，為元臣，雖后半生盡瘁政治，不盡所學，然學風固影響一世矣”[16]。簡而言之，“三不朽”是儒家思想中倡導的重要人生目標，體現了對道德垂范、功業建樹和思想傳承的追求，而資質不異常人的曾國藩以銖積寸累下困知勉行的功夫，成就了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的事業，這正是梁啟超對其倍加贊賞的緣由之所在。梁啟超早年追隨康有為參與戊戌變法，雖然以失敗告終，但是梁氏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始終未曾磨滅，在1909年致桂撫張堅白的信中，梁啟超就曾提到“所患者，立德、立言不足以自致于千古”[17]。在變法失敗流亡海外期間接觸到曾國藩著作后，梁啟超對曾國藩的所言、所行甚為嘆服，對于自己早年所為，也深自反省。[18]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多次提到愿“重新發奮，再學為人”，“弟自此洗心滌慮，愿別為一人”。由此可見，曾國藩之所言、所行，對1900年以后的梁啟超的精神世界有著重新塑造的意義。

遭受戊戌變法失敗而流亡海外的梁啟超，對于曾國藩當年處逆境而歷百千艱阻很容易引起共鳴。曾國藩身處逆境而能艱苦卓絕以立不朽之事功，給了彼時的梁啟超以巨大的精神動力。直到晚年，梁啟超依然對曾國藩敬佩有加。1923年，梁啟超應《清華周刊》之請，竭三日之力寫就《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在其中的“隨意涉覽書類”提到《曾文正公全集》《胡文忠公集》，認為：“二集信札最可讀，讀之見其治事條理及朋友風義。曾滌生文章尤美，桐城派之大成。”[19]翻閱梁啟超給其子女的四百余封家書，除了敘述家事之外，大多是父親諄諄教誨子女治學、修身方面的言論，這些育人理念和曾氏家書有一脈相承之處，這也是梁啟超家書和曾國藩家書被后世尤為重視的原因之所在。

二、曾國藩對梁啟超書學觀念的影響：從“為人之學”到“為己之學”

通過對文獻的梳理，我們發現，梁啟超因仰慕曾國藩而仿效曾氏下養心立身的功夫，其中習字便是曾氏尤為重視的修身方式之一。雖然梁氏早在1900年就開始效仿曾國藩做養心立身的功夫，但是效仿曾氏以習書為日課卻遲至1909年，說明梁啟超對于習書之功用的認識有個逐漸深入的過程。梁啟超通過效仿曾國藩藉習書修身，對于習書之功用有了新的體認，逐漸改變了原先對待書法的態度，由科考時期視書法為“無用之學”，到獲得切實的藉習字修身的體驗，完成了從視習書為“為人之學”到“為己之學”的轉變。[20]

1909年8月11日，梁啟勛在給其兄梁啟超的信中，因為其兄書信字跡不類以往，懷疑該信為“孟哥代筆書”。在1909年9月8日的復信中，梁啟超解釋了其中緣由：“兄三月以來，頗效曾文正，每日必學書二紙，宜弟之不復能認吾墨跡也。”[21]在10月21日致梁啟勛的信中，梁啟超再次提到：“吾近日每日必臨右軍兩百字，已非吳下阿蒙矣。弟見我近函，又謂何人代筆耶？”[22]梁啟超寫于9月8日的這封書信為不甚熟練的章草風格，10月21日所寫書信為王羲之風格的行書。由此可見，這一時期梁氏不僅學書甚勤且收效甚捷，并且取法的對象已然改變。習字風格的變化，一方面體現了習書取法對象的變化，一方面也意味著人的狀態的變化。接下來的問題是，在1909年效仿曾氏以習書為日課之前，梁啟超是否于書道不甚措意？從《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保存的書信筆跡來看，最早的一封信寫于1904年農歷三月三日，為帖派行草書風格，已經寫得極其熟練流暢，可見彼時梁啟超已經掌握了比較嫻熟的書法技巧，這種書寫能力一方面得益于日常大量的實用書寫實踐，一方面和他早年為科考而打下的書法基礎不無關系，而他在1909年以后效仿曾氏以習書為日課，則主要是以之作為修養身心的手段。不難看出，在這兩個時期，梁啟超對待書法之態度有“為人之學”與“為己之學”之分，而梁氏態度轉變的心理依據，便是源于曾國藩藉習書修身觀念的影響。

曾國藩對于習字非常重視，在咸豐十一年（1861）二月廿五日的日記中曾寫道：“余往年在京深以學書為意，苦思力索，幾于困心橫慮。”[23]曾氏不僅自己力行不輟，還時常督促兄弟、子女甚至軍中將士習字。[24]在曾氏看來，習書不僅是練習漢字書寫技能以便于書寫實用，更重要的價值在于習字是重要的修身、養心的方式。[25]翻閱曾氏文集，其中關于論書的文字甚多，諄諄之意溢于言表。《曾文正公嘉言鈔》輯自金陵刻本《曾文正公全集》，是梁啟超從曾氏書札、家書、家訓、日記、文集五種中摘抄，其余嘉言散見他種遺著者則付闕如。在《鈔例》中，梁啟超特別提到“文正于學術文藝獨到處甚多，垂訓亦至精，今所鈔從略”[26]，此處“文藝”主要指作文、書法等文藝之事，從“垂訓亦至精”的評語來看，梁啟超對曾國藩的書論應是非常重視的，受其影響也可推知。《曾文正公嘉言鈔》中有兩段涉及書法的文字尤其值得我們注意：

人生唯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嘗苦思力索，終無所成。近日朝朝摹寫，久不間斷，遂覺月異而歲不同。可見年無分老少，事無分難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種樹養畜，日見其大而不覺耳。[27]

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爾不可求名太驟，求效太捷也。爾以后每日宜習柳字百個，單日以生紙臨之，雙日以油紙摹之。臨帖宜徐，摹帖宜疾，專學其開張處。數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興愈低，所謂困也。困時切莫間斷，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不特習字，凡事皆有極困極難之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28]

不難看出，這兩條雖然都涉及習字，但不是就事論事，而是把習字與修身聯系起來加以討論。顯然，習字是手段而非目的。第一條語錄提倡貴有恒，寫字不僅可以驗精力之注否，能否持之以恒地習字還是驗證恒心有無的手段。因此，通過習字，不僅可以培養恒心，本身也是蓄養德行的途徑。第二條以習字為例，說明凡事皆應下困知勉行的工夫。本條鈔自曾國藩于同治五年（1866）正月十八日致曾紀鴻的家書，原文前有如下文字：“余昔學顏柳帖，臨摹動輒數百紙，猶且一無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間架皆無可觀，余自愧而惡之。四十八以后，習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進境，然業歷八年之久，臨摹已過千紙。爾今用功未滿一月，遂欲遽躋神妙耶？”[29]曾國藩在咸豐九年（1859）六月二十四日復鄧寅階的書札中曾提到“無論何事，均不能敏以圖功”[30]。做事如此，習書亦然。在曾國藩看來，不僅習字是蓄養德行的有效手段，查驗字跡的好壞也是驗證個人修養境界高低的方式。對于這兩條語錄所倡導的內容，梁啟超尤為服膺，不僅身體力行，還反復以此教育后學。他不僅在名為《書法指導》的演講中稱習書為養心之良法，在家書中也曾多次提到習字的妙用，經常督促孩子們認真習書。在1927年的家書中，還專門批評時年23歲的次子梁思永字跡難以辨認，提到“你將來回國跟著我，非逼著你寫一年九宮格不可”[31]。顯然，梁啟超督促孩子們習字不僅意在字跡悅目，更重要的在于“只此是學”。朱熹《書字銘》有如下兩段記載，其一：“明道先生曰：‘某書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其二：“握管濡毫，伸紙行墨。一在其中，點點畫畫。放意則荒，取妍則惑。必有事焉，神明厥德。”[32]字跡的潦草意味著人格修養方面出現了偏差，梁啟超教誨兒子要寫一年九宮格即是試圖對此進行糾偏。通過對以上文獻的梳理，不難看出，梁啟超之重視書法的修身功能，和曾國藩著作對他的影響不無關系。

曾國藩日記中也不乏論書文字，他曾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十三日的日記中寫道：“昨日，因作字思用功所以無恒者，皆助長之念害之也。本日，因聞竹如言，知此事萬非疲軟人所能勝，須是剛猛，用血戰工夫，斷不可弱，二者不易之理也。時時謹記《朱子語類》‘雞伏卵’及‘猛火煮’二條，刻刻莫忘。”[33]這也是曾國藩所一貫提倡的“人生唯有常是第一美德”之意。梁啟超在《題藝蘅館日記第一編》提到“古人于為學，終身與之俱。日計雖不足，月計必有余”[34]亦是此意，從中不難看出曾氏觀念對梁啟超的影響。

曾國藩書學觀念對梁啟超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對待書法的態度方面，尤其是書法之于成人的作用，而非純粹技巧的訓練。如果沒有相應的修身體認，對于曾、梁論書的精妙之處就難以有切身的體會，這也是曾、梁書論易被后世忽略的原因之所在，同時也是值得我們予以重新審視和體認的價值之所在。至于具體的習書操作層面的論述，曾、梁的看法不盡相同，有時甚至完全相反。例如，曾氏尤為推崇柳公權和趙孟的書法，欲合兩者為一體，以達到他所推崇的“剛健含婀娜”的藝術境界，而梁啟超則批判柳體“干燥枯窘”，如“露筋祠中偶像”，并且把柳、趙列為初學書法最不宜取法的對象。這些觀念的差異一方面源于時代的影響，其一是柳體、趙體一度是館閣楷書取法的對象，而梁啟超對以館閣楷法取士是深惡痛絕的，這勢必會影響到對柳體、趙體的公允評價；其二是由于清末民初時期碑學觀念的流行，尊碑理念逐漸深入人心，人們對判斷書法審美標準的參照系有了改變。另一方面，這也是梁啟超師其心而不師其跡，善于應時而變的治學特征的體現。早在寫于1897年的《萬木草堂小學學記》中，梁啟超就提到“法必變，所以立之故不變”，“所以可貴者，唯其理也”，“不為古人所欺，不為世法所擾，夫是之謂實學，若夫孟子所謂深造自得，左右逢源，又其大成之事也”[35]。既然有如此認識，那么梁啟超在具體的書法實踐方面不對曾國藩亦步亦趨，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他的諸多關于書法的論述，正是其于書道深造自得的甘苦之言。

梁啟超早年排斥館閣體而中年時期開始熱衷于習書，其內在的心理原因在于對習書之用有了新的體認。為科考而習練館閣楷書，顯然屬于“致飾于外，務以悅人”的為人之學的范疇，一旦脫離于此，意識到習字有益于修養身心，便轉向了志在為己之學的境界。梁啟超書學觀念從“為人”向“為己”的轉變的契機，無疑得益于閱讀曾國藩著作的啟發。

余論

對于漢字之書寫技藝，在重道輕技的中國傳統社會一般不會太過重視，東漢趙壹在《非草書》一文中就表示過習練草書“善既不達于政，而拙無損于治”[36]。北朝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也再三叮囑后輩“此藝不須過精”[37]，“慎勿以書自命”[38]。酷愛王羲之書法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只是說“書學小道，初非急務，時或留心，猶勝棄日”，但是李世民筆鋒一轉，又提到“凡諸藝業，未有學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專精耳”[39]，已經點出了技藝之事精通與否關乎人的精神狀態，關鍵在于后天的勤學苦練。反過來看，從字跡的好壞也可以驗證書者曾傾注“心力”與否。至于后世科舉之重視楷法，與對書寫技藝的規范可以起到收攝人心的作用不無關系。統治階級可以通過對書寫規范的制定來約束讀書人的思維方式與行為習慣，尤以明代之臺閣體和清代之館閣體表現得尤為突出。據此可見，對漢字書寫方面的控制可以有益于治道，因而有其政治上的意圖和收攝人心效用。如此看來，書法雖是小技，但又絕非單純的技藝之事，可以因人、因時賦予書寫之外的更多價值。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在以儒術為治國、治民的核心價值的體系下，以儒家的價值判斷為標準的立場必然會滲透到方方面面，包括對于漢字書寫的審美判斷。因此，書法訓練就不單是簡單的漢字書寫技藝訓練，也可以承載治世、化民的政治理念，是為“書以載道”。就個人的書寫實踐來看，以習書作為修身的方式，并由此推己及人，也是化民成俗的施教手段。這種觀念以明代項穆《書法雅言》闡發得最為清晰、直接，他說：“正書法，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所以閑圣道也。”[40]那么，以書為教、以書修身、以書化民，加之書法本身具有的藝術創作、藝術欣賞的功能和價值，可以寓教于樂，可以游手于斯，厥功至偉。

從書法史的縱向發展歷程來看，書法對后世的影響主要有兩端：一是注重書寫秩序的一端，即書統與政統相關聯的一端；一是注重書寫文化傳承的一端，即書統與道統相關聯的一端。對于書統和政統的關聯，主要是通過科舉對書寫風格的規范來獲得實現，而大凡于書史留名者，都是經過了歷史的篩選，篩選的標準在于是否符合道統的需要，歷史上因人廢書和書因人重的現象便是基于此的邏輯展開。

同樣是書寫漢字，因為書者心態不同，書寫行為也就被賦予了不同的價值和意義。就梁啟超的書法實踐來看，早年意在功名而練習館閣體楷書，書寫之好壞是以他者的眼光作為評判的標準，顯然此時的書寫訓練停留在為人之學的階段。梁啟超早年得益于家教對顏體楷書頗為傾心，但是練習并不得法，在十二三歲時見到陶心云魏碑體楷書而動了習書之興，但也只是一時的審美觀感，之后并未花很多精力去實踐。因此，總的來說，梁啟超早年對于書寫之事興趣不大，對于以楷法取士更是無比排斥。而他中年時期因受曾國藩思想的感召，對習書的意義有了完全不同的體認，以習書作為修身的方式，才完成了從“為人之學”到“為己之學”的轉變。

曾國藩在咸豐十一年（1861）九月十二日的日記曾有記載：“大抵作字及作詩古文，胸中須有一段奇氣盤結于中，而達之筆墨者卻須遏抑掩蔽，不令過露，乃為深至。若存絲毫求知見好之心則真氣渫泄，無足觀矣。不特技藝為然，即道德、事功，亦須將求知見好之心洗滌凈盡，乃有合處。”[41]梁啟超晚年以學書為樂，以習字養心，注重習書過程之趣味的體驗，仍然屬于為己之學的范疇。至于他晚年在會通中西學術的基礎上對書法做了若干現代美學意義上的闡釋，則是梁氏積學所至加上偶然興到的闡發，其用意之所在，還是勉勵后學以習書修身，藉習書養性，而非為人之學者流的致飾于外、務以悅人，這和當時以及后來挾一技以自雄，爭短較長，靠書藝謀名、靠鬻藝為生的職業書家者流大為不同。

曾國藩、梁啟超以習書為修身的手段，期在人書合一，其書藝是為己之學的卓越體現。這種習書觀念決定了他們不太會刻意追求個人書法風格的確立等藝術創新問題。因此，如果從書寫的個性、藝術創新等方面來考量，他們的書作比之書史上的名家顯然會稍遜一籌，這也是其書藝常被視為書因人重的典型而非藝術創新的楷模的原因之所在。從后世的接受角度來看，因為缺乏相應的學術積累，故人們對于梁、曾等人的書學思想常常難以真正理解并認同，尤其是在當代，書法很多時候僅僅被作為美術的一個門類看待，人們重技輕道，對于書法所蘊含的文化內涵不甚重視甚至無視，一旦固執己見，自然無法對前人書學觀念做全面而客觀的理解與認識。如果我們能將關注的眼光從所謂的藝術圈拓開，則會發現梁、曾二人的書藝、書學觀念自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和研究意義，因為書法本是根植于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土壤的藝術之花，而梁、曾二人曾為中國文化傳承做出過卓越貢獻，作為他們思想觀念所物化的書作，自然也就有了超乎尋常的研究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