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裂隙叢生的敘述文本

我想，張涯舞是想通過小說《雨》實現某種敘述上的創新。如果不深入文本敘述的內在肌理，僅從敘述的表象來看，似乎他的創作目標是達到了。從主題上而言，小說主要表現的是都市單身、獨居女性的安全焦慮、內心孤獨以及由性別而致的“存在性不安”。從敘事層面看，小說試圖以獨居的“你”與一個上門檢修燃氣的男性工人周大福在一個密閉空間的身體、心理對峙為主線，中間編織進記憶、情感、性愛、恐懼、暴力、災難等諸多往事或心靈的感受甚至懸浮的幻覺，形構一個類精神分析的小說。作家試圖以“有意味的形式”完美契合小說主題的傳達，如若處理得自然、圓融、恰切，理應成為一篇頗富創新品格的優質文本。許是作家用力過猛，導致故事的時間線紊亂、敘述充滿裂隙、問題叢生，嚴重削弱了小說應該達到的審美自足與平衡，令人遺憾。

裂隙之一：第二人稱“你”的敘述與故事行進之間的裂隙。《雨》采用了現代小說并不常見的第二人稱敘事，這種視角比較容易拉近讀者和小說中人物的距離，讓讀者產生親近感，作家與主人公，創作主體與審美主體（讀者）更容易形成對話與交流，產生代入感。尤其是在心理現實的挖掘與勘探方面，第二人稱視角有其獨特的優勢。塞繆爾·理查森的《帕梅拉》、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保羅·奧斯特的《冬日筆記》、高行健的《靈山》、莫言的《紅樹林》等都是第二人稱敘述的經典文本。這些經典的文本為第二人稱敘述正名，并獲得了令人震撼的、特殊的審美效果。而《雨》在采用這種敘述人稱的時候，沒能精準地掌握火候，畫虎類犬，反而影響了敘述成色。一、在人稱需要轉換的時候，過渡不夠自然清晰，導致敘述的混亂，比如在回憶去年夏天暴雨事件的時候，“你”的人稱轉換為“我”的人稱，車被水淹的慘劇，看得讀者一頭霧水，盡管后面讀者能夠辨析出來，然而敘述的生澀也難辭其咎。二、小說在當下現實和往事、感情的回憶之間的肆意切換與頻繁閃回，也破壞了第二人稱敘述的流暢與妥帖自然。感覺小說的敘述是作家的刻意炫技，而不是基于故事、情節、心理展示的需要。三、小說的第二人稱敘述，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偽”第二人稱，小說中的“你”可以任意換成一個人物的名字，并不影響小說的意義表達，可以說，這里的第二人稱敘述只是虛有其表，并沒有真正領悟其內在實質和精髓。表面上是“你”如何如何，實則是隱含作者對“你”的完全駕馭和操控，小說中“你”的主體性與性格、心理呈現只是隱含作者的揣測或臆想，而理想中的作家與主人公之間的交流則是匱乏的。

裂隙之二：嚴肅、深邃的主題與較為低俗的場景描寫之間的裂隙。這篇小說試圖寫出比較深邃的主題，它涉及獨居、單身女性的孤獨、情感創傷、恐懼、性別焦慮、存在性不安等諸多生存、心理以及存在論意義上的嚴肅性話題。只是意圖歸意圖，文本的藝術呈現卻一定程度上背離了敘述意圖，走向了“意圖謬誤”。小說的本意在于強化女主人公內心的脆弱、無助與對男性的恐懼，但小說里面濃墨重彩的性愛場景的描寫實則偏離或消解了小說的深邃命意。例如小說中檢修工人周大福進門后對女主身體的凝視以及吃香蕉的猥瑣場景的敘述，作家可能是想以此強調眼前男人的危險與色欲，然而，描寫過分偏重于性意味，過猶不及。尤其是當小說以“你”的視角閃回到海濱浴場的性愛場景，女主被褪去內褲，內褲被海水沖走，以及“沉淪到水底的快感無法抑制”等諸如此類的書寫，完全將性愛景觀化、奇觀化、暴力化了，某種程度上暴露了作家低俗的美學趣味。不僅僅是這些，還有浴室的暴力情愛、墮胎的幻覺書寫等等，這些刻意的渲染本意或許在于揭示女主所受創傷之深之重，但其閱讀的直覺，倒是迎合讀者的獵奇、尋求刺激的低俗心理欲求。這對于揭示上述嚴肅主題非但沒有起到正面的作用，還適得其反。也許有人反對，舉例說20世紀90年代的女性文學的“私人化寫作”，直接裸裎女性的身體和極度的隱私，為何不被認為是低俗的寫作反而被認為具有女性革命、解放與反抗男性凝視、霸權的意義呢？這是因為時代的語境發生了變化，書寫的意義也隨之改變。因此，同樣是身體、性愛的書寫，在文本中擔負的敘事功能便具有本質的差異。

裂隙之三：人物的符號化、“雨”意象的泛化與主題深度的裂隙。小說人物的符號化體現得最明顯的就是煤氣檢修工人周大福。周大福作為闖入者、男性、潛在的威脅者的形象是通過一系列的道具或外在舉動呈現的。小說刻板地描畫了他的外在裝扮：戴著口罩似乎有意掩飾自己的真面目、工具箱似乎是作案的工具、褲腿的泥巴污漬似乎跟剛剛犯罪聯系在了一起、猥瑣的行為做派、對女主人公身體的貪婪眼神等等臉譜化地構建了一個男性“異己”“他者”的形象。這樣的形象缺乏人物的性格內核，完全是一個符號化、概念化、臉譜化的人物，只是為了配合小說情節設計的需要，而淪為一個道具化的存在。小說中前男友的形象也是符號化的，一方面是帶著脈脈溫情的、浪漫的假象，如沙灘上涂畫的愛心，另一方面則是對女主人公的瘋狂性愛，不顧及她的任何感受。實際上女主人公對前男友的回憶也帶有裂隙，究竟是溫情還是性暴力，在作家的筆下曖昧不清，這也嚴重阻礙了小說意義的聚焦。小說命名為“雨”，意在瓢潑大雨的情境下，逼仄、封閉、壓抑的空間里，獨居女性所感受到的恐怖、令人窒息的氣氛。然而，在小說中，“雨”的意象以及象征意義不斷泛化，導致意象的隱喻意義渙散，不夠集中。小說中泛濫的海水、男人的體液、浴室的熱水、夢境中的潮汐、墮胎的血水……將“雨”之意象的象征意義零散化地播散在文本的各個地方，這無形中取消了“雨”意象的核心敘事功能，對于凸顯小說的中心意涵并無裨益。

裂隙之四：身體規訓與自由/反抗意志之間的裂隙。這部小說還涉及“身體政治”的主題。女性的身體被男性所窺視、覬覦和凝視的情況下，長此以往，女性身體自覺不自覺地會出現自我規訓的情況，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比如，當檢修工人的眼睛在穿著吊帶睡裙，充滿性張力的“你”的身體上巡脧時，當檢修工的目光“順著你的腿下滑”時，“你”的身體以及肌肉不自覺地抽動，就是對凝視的一種下意識回應，“你”回到臥室換衣服的行為，也是一種身體規訓的不自覺體現。小說中三次寫到女主人公換衣，從吊帶裙到針織衫再到運動服，無疑就是身體規訓的一次次升級。倘若女性的身體在倡導兩性平等這么多年的努力之后，還下意識地在男性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自我規訓，這就偏離了女性追求自由意志與反抗精神的初衷。這明顯和小說中主人公的內在精神追求存在裂隙。女主人公在客廳掛著一幅畫：《神奈川沖浪里》，作者有意將視點壓得很低，“那翻騰的海浪，就像深淵中伸出的爪子”。這凸顯出巨浪的自由意志與反抗精神，對規訓的反抗，對禁錮的沖決。從女主人公對這幅畫的更換與懸掛，可以看出她對獨立、自由精神的向往。由此，我們不禁懷疑：文本究竟是想揭示性別政治、身體政治在當下社會的無處不在，還是想凸顯女性對自由意志的追尋，對男權規訓的反抗？何以在一個女性身上出現相互沖突的現象？我想，這是作家在寫作時思維不清晰所導致的，可能有點信馬由韁，不知所往。小說過多地陷入對女性“身體”的書寫，陷入男性對女性身體凝視場景的渲染，不自覺地偏離了文本原初的敘事意圖，而且，對“身體”的過度熱衷，也可以看出，作家對敘事倫理的漠視。

質言之，《雨》是一篇裂隙叢生的文本，作家的創新探索，由于藝術功力的欠缺或審美價值的偏移，結果淪為一個潰散性的后現代敘事景觀。小說對現代或后現代敘述技巧的模仿，還遠未成熟，其中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的敘述切換還比較滯澀，過多的隱喻有臃腫之嫌，小說中周大福的行為、心理都缺乏背景性的支撐，他的一系列舉動對“你”的回憶、聯想進程的嵌入也不夠圓潤自然。類精神分析的敘述推進，盡管打碎了故事的線性敘述，但是故弄玄虛的成分偏多，真正抵達人的靈魂褶皺的心理勘測仍十分欠缺。小說中的現實時間、物理時間、故事時間與小說中的心理時間之間的轉換過于突然，缺乏合理的過渡與鋪墊。之所以認定這是一篇裂隙叢生的文本，就在于小說的藝術表達問題迭出，敘事邏輯不夠順暢自洽。情節推進、人物設置、精神分析、隱喻、夢幻等各種敘述元素的貼合度還未臻佳境，甚至還存在內在的齟齬與分裂。假以時日，我想，作家會繼續精進，創作出成熟、出色的創新性佳作。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