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邪小說”與日本“浮世草子”中 妓女形象之比較

【摘要】妓女形象在古代和現當代文學作品中是較常見的形象，針對不同時代背景和社會形態的文學作品，妓女形象是整合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的關鍵代表，具有典型意義。“狹邪小說”和“浮世草子”真實地描繪了中日妓女世界的生活和內心精神，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典型風貌和價值理念，是了解該群體的典型范本。本文將以兩種小說類型中的代表作《海上花列傳》和《好色一代女》為例，探究中日兩國文學作品中妓女形象描寫的同與異，深入了解不同文化對同一社會現象的不同解讀和表達，從不同視角來審視妓女形象的敘寫意義及其在文學史上的價值。

【關鍵詞】“狹邪小說”；“浮世草子”；妓女形象；《海上花列傳》；《好色一代女》

【中圖分類號】I06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5-003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5.008

中國清代作家韓邦慶、日本古典文學作家井原西鶴等人分別站在各自民族傳統的立場上，將中日市民世界中妓女形象的生活和精神世界真實地展現在文學作品中，表現了特定時代下社會道德與制度對女性的摧殘與不公。“妓女”這一類典型形象以其獨特的社會特征和文學價值，成為了解中日市民精神文化世界的重要材料。

“狹邪小說”名稱的由來，最初見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具體是指那些以青樓、梨園為活動場景，以士紳、妓優的交往戀愛故事為全書主干的長篇小說。“浮世草子”是指以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為代表的町人小說，后世又多稱“浮世本”。淺井了意在《浮世物語》序文中將“浮世”的概念解釋為：“行樂在當前，浮薄放蕩以求慰藉。”①而李長聲版的《浮世物語》同樣對“浮世”這一概念做出了精辟的解釋，即“前程渺茫，苦慮無聊之理，有傷肝腹，得過且過。對風花雪月，豪飲長歌，浮萍自慰。切指斷臂，何以苦為，是謂浮世”②。“草子”一詞在日語中指小的書籍或記載。

一、以“士妓”為母題的寫作傳統

在《比較文學概論》一書中，陳惇和劉象愚指出：“無論哪一方面進行的研究，研究者都要以事實考訂為核心，但僅僅停留在事實考證、篩選上的研究，只能是影響研究中的最初級階段……更重要的工作應該是以事實的研究為基礎，進一步探討作家在創作活動中如何把外來因素和民族的傳統以及自己的創作個性相結合，鍛鑄出嶄新的藝術品。”③換句話說，對于某一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進行研究時，不僅要從人物自身來探索，還需要結合特定的時代特征及民族書寫傳統等外部因素對文學作品的影響來具體分析。日本的文學傳統中，“士妓”是一個重要的母題，尤其是在江戶時代及其之前的時期。在日本，“士”通常指的是武士階層，而“妓”則指的是藝伎或游女。這種關系在日本文學中有著豐富的表現，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文化、道德和審美觀念。而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女》是江戶時期“士妓”母題下的代表作，其作品本身就是這一寫作傳統的重要體現。

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中，“士妓”同樣是一個重要的母題，它涉及文人士大夫與妓女之間的關系和互動。這種關系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具有一定的復雜性，既包含了情感上的糾葛，也反映了社會階層和文化身份的差異。文人往往通過描寫與妓女的交往，來表達對封建禮教束縛的反抗、對自由愛情的向往以及對社會不公的批判。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就是反映晚清殘酷的社會現實及商業文明入侵下的城市風貌。其中妓女形象的書寫既體現了“士妓”母題下的寫作傳統，同時又呈現出新時期特有的交往關系。作品中妓女接觸的人物從士大夫擴展至各色人等，這與《好色一代女》有著相同的突破意義。

二、妓女形象特征的對比

“狹邪小說”與“浮世草子”作為中國和日本文學世情小說的代表，都將目光放在了世俗生活與妓女的生存狀態。而其中的代表作——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和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女》分別以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的不同視角為我們展現出兩國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妓女的生存狀況和形象特征。作品中出現的形形色色的妓女在許多方面都有差異，這些差異的背后體現著當時獨特的社會狀況和兩國的思想文化差異。兩部文學作品中妓女形象所表現出最具差異的部分就是對自己人生命運的抉擇。韓邦慶在《海上花列傳》中針對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作出了生動的概況：“合傳之體有三難：一曰無雷同。一曰無矛盾。一曰無掛漏。寫一人而無結局，掛漏也；敘一事而無收場，亦掛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與言說部。”④這使得韓邦慶筆下的妓女形象已經不單單是某一類型化的描寫，而是塑造了一群具有現代性的新式妓女形象，她們因性格的差異而呈現出不同的命運。而井原西鶴筆下江戶時代的妓女則體現出中古時期妓女的風貌，雖缺少現代意識，但在因果輪回的宗教思想影響下，妓女形象呈現出另一種景觀。兩者既有相通之處，又有各自的典型特征。最主要的差異表現在妓女對自己人生命運的選擇方面。

《好色一代女》是以第一人稱“我”對自己作為妓女的一生進行回憶，肉欲與放縱貫穿始終。她的一生結識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但只要與她發生過性關系的男人，最終都失去了生命。她時常厭惡那些與自己有過性關系的男人們，但是想起許多人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早早死去，她又不斷反省自己的行為。可以說，自責、懺悔是她余下時光中的主旋律。在她年老色衰、拖著憔悴的身軀來到現世極樂凈土的大云寺參拜，看到寺廟里供奉的羅漢，她想起的并不是自己的親人，而是一生中所遇到各式各樣的男人。

“蹲坐在巖石角落里的那尊羅漢，跟我過去的一位東家神形相似，我曾在這位京都的貴族老爺家里當過丫鬟，與他有過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終生難忘。再看旁邊的羅漢，像極了曾與我組建過家庭的五兵衛大人，尤其是高挺的鼻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們在一起生活過的歲月里，彼此奉獻著真情，真叫人倍加懷念。”⑤

這些男人在遇到女主人公后，無一例外，都失去了生命。她在反思這一段段艷遇的過程中，逐漸領略到沉溺肉欲的可怕，最終拋棄過往的幻想，皈依佛門。由此可以看出，作品《好色一代女》中妓女對自己的命運是被動的，她的結局走向源自內心的自責與懺悔，她的整個人生道路并沒有受到社會的過多干涉，雖然經歷過“暗為僧人妻”“茶屋女郎”等悲慘經歷，但終究是主人公自己所選擇的道路，這與她沉溺情欲肉欲是分不開的，也為后來她深刻的懺悔、自責做了鋪墊。對于她來說，她的人生走向是沉溺肉欲所致，并無許多反抗的因素，較多的只是接受當下的不堪，最后皈依佛門洗清身上的罪惡或許是個不錯的結局，同樣也是作者井原西鶴所期望看到的結局。

在《海上花列傳》中，妓女對自己的人生命運更多表現為主動反抗，這一類代表是周雙玉。隨著時代的不斷發展，清末時期的上海作為一個緊跟時代步伐的大都市，當時的社會主導思想已與古代社會有著巨大的差異。儒家崇尚的“發乎情，止乎禮”已經過時，隨之而來的是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對于自己命運的發展進程往往會采取更加積極主動的策略，這也導致《海上花列傳》中的妓女與《好色一代女》中主人公將自己的命運寄托于因果輪回截然不同。周雙玉是這類形象的典型代表，她是主動尋求改變的。她并沒有像其他妓女一樣，被動地等待著哪位如意郎君替自己贖身，她反而是主動出擊，去接近朱淑人，從她對朱淑人的“微微一笑”“偷看”“掩口笑”⑥以及主動幫其喝酒等行為中，不難看出周雙玉對這份感情的苦心經營，同時又把周雙玉的機智聰慧和追逐愛情的積極主動刻畫得淋漓盡致。這是韓邦慶寫狹邪小說中最具突破性意義的地方，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三、妓女形象的敘寫意義

妓女形象作為許多小說中極具特色的一類文本人物，她們的命運和遭遇是時代特征的縮影。韓邦慶與井原西鶴雖然都是著眼于教化意義，但透過不同的妓女形象，他們所表達的教化思想又是特定時代下的產物，顯示出不同的時代特征，對研究當時的世俗風貌具有重要意義。

（一）顯示特定的時代印記

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作為狹邪小說中的成熟之作，有著不同于其他作品的獨特印記。作為最早的一部以上海為背景的狹邪小說，典型地再現了獨屬于上海的城市風貌，記錄開埠半個世紀后上海的風月景觀。作品中的妓院、茶館、戲園等場所，不僅是人物活動的舞臺，也是各種社會關系和文化交融的場所。而其中性格各異的妓女形象更是那個半殖民地時期上海都市人生百態的生動縮影，顯示出上海風月文化在新的歷史時期的新變，構成了獨特的上海城市印記，也揭示了傳統道德觀念在現代社會沖擊下的變遷。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女》作為一部記錄江戶時代日本妓女生活的小說，也是日本古典文學史上以庶民生活為題材的早期重要作品。同是寫庶民生活，但井原西鶴與韓邦慶所處的時代有著很大的不同，在《好色一代女》中妓女形象所做出的種種行為，更多是宗教觀念裹挾下的產物，是由所謂的果報論驅使而做出的抉擇，女主人公身上所體現的價值觀念仍然是封建社會影響下的產物。相較于《海上花列傳》中的妓女，少了些許的進步觀念和市民意識。同樣是悲慘女性的代表，《海上花列傳》中的妓女在特定時代環境下有了更多的選擇，抑或是有了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盡管這樣的機會十分渺茫。但《好色一代女》中被情欲控制的主人公對自己人生并沒有太多的話語權，更多的是逆來順受，她在肉欲中漸漸迷失了自己。這既是個人的悲劇，同時也是那個時代日本町人階級的悲劇。

（二）獨特的文學史價值

如果說井原西鶴筆下的妓女是舊式妓女形象的典型代表，那么韓邦慶筆下的“海上花妓女”則更多表現出了在城市商業文明侵染下美惡并舉的妓女新形象，與舊時期文人筆下“理想化”的妓女形象不同，“海上花妓女”有著自己獨特的一面。“才子與妓女”是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比較常見的主題，狹邪小說的早期“溢美”型代表作《花月痕》《青樓夢》等文學作品即屬才子佳人一派。而韓邦慶筆下的“海上花妓女”，已突破了才子佳人的類型化敘寫，“近真”地展現了妓女生活的新變，揭示了妓女生活中浪漫想象與殘酷現實錯綜復雜的矛盾。同時，《海上花列傳》通過對上海租界生活的描繪，展現了都市的繁華與喧囂，人物關系的復雜與多變，為后來的海派文學奠定了基礎。可視為“海派文學”⑦的開山之作。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各具特色，她們在面對社會壓力和性別歧視時的抗爭和妥協，挑戰了傳統對女性的刻板印象，為后來的女性文學提供了生動素材和深刻思考。

在《好色一代女》中，妓女形象雖然留有舊式妓女的某些特征，但仍然有著自己獨特的一面。小說通過女主人公的一生，展現了當時女性的處境和挑戰。主人公從貴族后代淪為風塵女子，經歷了多種社會角色和身份的變化，她的生活充滿了對金錢、名譽和穩定家庭的追求，但只能通過出賣身體和靈魂來實現。這反映了江戶時代女性社會地位的不平等，以及她們為了生存和欲望所做出的妥協。井原西鶴通過這樣一個被情欲裹挾著生存的妓女形象投射出自己想要傳達給世人的因果論，或者說妓女形象是作者價值觀的某種影射。作品中對“好色”的描寫并不是簡單的批判，而是對自由靈魂和精神解放的探索，作者通過主人公的經歷，展現了女性對封建倫理的反抗和對自我欲望的順從，這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后來女性主義的發展。兩部作品的共同之處在于作家對文中各式各樣的妓女的描述始終抱有一種客觀中立的態度，只是將那個時代特殊群體的生存狀態完整地呈現了出來。但也正因如此，文中的妓女形象才格外生動，與之前的“理想化”妓女形象有著本質的不同，在她們身上不僅有那個時代的人群特點，更有著屬于每一個個體的鮮明特征。

總之，作為中日以妓女為主體的文學作品代表，《海上花列傳》與《好色一代女》都將目光著眼于妓女這一特殊群體，探討了當時的道德觀念和社會風貌。兩者的橫向對比，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兩國的文化差異和人文風貌，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妓女這一文本形象，并對其做出更加客觀深入的評價。

注釋：

①市古貞次等監修《日本古典文學大辭典簡約版》，巖波書店，1986，第148頁。

②李長聲：《浮世物語》，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第76頁。

③陳惇、劉象愚：《比較文學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第46頁。

④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5頁。

⑤井原西鶴：《好色一代女》，于婧中譯，重慶出版社，2015，第97頁。

⑥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172頁。

⑦中國近代文學流派，作品主要體現上海的都市文化與商業色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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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勾艷軍.簡論日本近世“浮世草子”的另類性格[J].日本研究，2008（04）：88-89.

[7]江瀟瀟.《海上花列傳》妓女形象研究[D].青島：青島大學，2017.

作者簡介：

陳怡博（2000-），男，河南汝州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2024級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