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友在老街開了家古玩店,店面很小,生意清淡。
我戲謔他:“里面的古玩,都是帶雙引號的吧?”朋友坦然一笑。
房東多次上門催交房租,店面欲轉讓未果。幾經周折,朋友終于做成了幾筆買賣,店面保住了,逐漸有了客源和流水。
朋友原是學國畫的,之前在省城文化公司做白領,不知怎么,忽然就癡迷上古玩,回了鎮上開店。古玩這行水深,我不止一次勸他慎入,朋友一笑了之。我也就懶得再說。隨著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朋友在老街漸漸有了知名度。時不時地,他會約我到店里喝茶。自然,喝茶不是目的,重要的是分享心情。
店里,除了文玩核桃、石頭玉器、舊書舊報,擺放最多的便是瓷器——鈞瓷,尤其是20世紀窯爐里的煤燒鈞瓷。生意清冷的時候,朋友就騎一輛破摩托車,突突突屁股冒一溜煙兒,鉆進遠近山村,搜尋鐘意的老物件。
還別說,真有遇到寶貝的時候。有一次,朋友相中了一只鈞瓷鹽缽,天青色的,像是一段縹緲起伏的優美旋律。器型端莊,釉色渾厚,越看越喜歡。舊,而無瑕疵,確認是20世紀煤燒的老窯口物件,想來民間存世亦無良多。
朋友的血當時一下子就熱起來。他怦然心動,聽到體內的熱血在沸騰,在燃燒,最后冒一股兒青煙,“嘭”的一聲,化作眼前這件天青色的鈞瓷鹽缽。
他費力壓制住體內那股興奮勁兒,臉面上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半蹲在宅院門口的大石頭上,與那走一步路便喘息不止的老嫗討價還價起來……
好事多磨,在成交的當口,老嫗的兒子忽然回來了,攔著不讓賣,說是家傳的寶貝,賣了就對不起先人。
朋友悻悻而歸,然后是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
半個月后,朋友終于花大價錢,將那鈞瓷鹽缽捧了回來。
當晚,他焚上一炷上好的熏香,把鹽缽從專門為它配置的豪華錦盒里請出來,然后就著燈光,反復欣賞了,還嫌不夠,又閉了眼,細細地將那鹽缽通體摸將起來。摸著摸著,他就感覺出哪里不對勁兒。
聊到這里,朋友呷了一口茶,兀自盯著天花板出神。
后來怎么樣了?我心里急呀,卻又不好意思逼他講下去。
沉默良久,他才說 :“讓你開開眼。”說著,他取出個四方盒子,里面用明黃的絲綢包裹,層層打開,卻見一只色澤渾厚的天青色瓷碗,應該就是那只所謂的鹽缽了吧。朋友讓我閉了眼,用手仔細摸那鹽缽。手指所觸之處,皆冰涼如玉。瓷器胎質細膩,滑滑的,涼涼的。我不懂鈞瓷,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摸出來。
朋友指點后,我才知道,鹽缽居然是拼合而成的,上面有縫兒。不過,那道縫仿若玉山上的一根發絲,不經指點,外行根本發現不了。
真是打獵讓鷹啄了眼。朋友說,當時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卻苦無良策。直到后來,遇到一位流浪的老藝人。
“老藝人,干什么的?”我不由插話道。
“別打岔,”朋友瞪我一眼,“聽我慢慢講來。那老人拄一根木棍,是個盲人,在老街青石板上晃悠,一路搖著鈴鐺,沿街門店說唱,倘若討得店主歡喜,給個五毛一塊的,借以謀生。他路過我店門口,想討一碗水喝。我想那鹽缽是個贗品,放著無用,遂盛了水,遞給他。老人喝了水,將那鹽缽拿在手里反復把玩,一雙手里里外外摸來摸去。我不耐煩,就說送給您老人家吧!老人卻說,這么好的東西,憑什么送給我?哈哈,好東西?我簡直哭笑不得。老人立時一臉的莊重,指點我仔細摸那鹽缽。說也奇怪,經他指點,我竟然從鹽缽上‘讀’出了許多人物故事,就像眼睛看到的一模一樣。高手在民間吶,高人,老人絕對是高人,他很快便教會了我讀瓷的手藝。”
“讀瓷?”
“是的,讀瓷!據說,這是一種瀕臨失傳的古老手藝。只要用手摸瓷,你就能讀出這件鈞瓷的前世今生,你會‘看見’在它身上曾經發生的那些事,以及一些人,比如燒制年代啦,制瓷藝人啦,有誰收藏過它……只要和這件瓷器有過接觸的人和事,都會被讀瓷的人‘看見’。”
“有這么神奇?”我驚訝異常,“那這件鈞瓷鹽缽呢,什么情況?”
“鈞瓷鹽缽雖是拼湊的,但里面所用的瓷片,有一片是古代的。用老人的話說,我店里所有藏品加起來,也沒它值錢。不過,你真的確定,要學讀瓷嗎?”
藝不壓身,我趕緊點點頭,這年頭,多一技多條路嘛。
朋友遂鄭重其事地說:“不僅僅是鈞瓷,以后,無論你手指接觸什么,都會‘看見’并讀出背后的人物和故事。老藝人就是在學會讀瓷之后,讀出他最好的朋友竟然竊取他的客戶資料,讀出他的結發妻與人想要謀取他的財產……老藝人大哭一場,淚水漚壞了眼睛,于是離家出走,從此到處漂泊,四海為家。”
朋友上月剛離婚,孩子歸前妻,他如今亦是孤身一人。
我伸出去的手,猛然陷入黏稠如瀝青的污濁空氣中,進退不得。
我還知道,朋友買回鹽缽的那晚,他焚了香,摸著鹽缽,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就連夜騎摩托進山去找那戶人家。見門上了鎖,叩問四鄰,說那原本不過是一處閑置的宅院,半個月前,有老嫗母子倆進山租房,講定只租半個月,說是來收購中藥材山貨的。
當天下午,人家剛退房走人,去向不明。
朋友渾身直打哆嗦,平時一腳踹的摩托車,那晚怎么也發動不起來了。
我有一個寫詩歌的文友,年長我十歲,我們一度無話不談。
前一段,我給他發微信,發現需要重新通過好友驗證,也就是說把我的微信給刪除了。這讓我陷入了深沉的反思自省,檢討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得罪了別人。我們的友誼存續了二十多年,他對文學的理解和熱愛,深刻地影響了我。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和他天天都要聊到很晚,交流讀書寫作。地點大多是在附近一家單位的臨街走廊上,那里放置了方便群眾辦事的連體桌椅,外面是個小廣場。月明星稀,晚風輕拂,我們聊到興奮處,就站起身來,在馬路上邊走邊聊,高談闊論,全然不在乎他人異樣的目光。走累了,我們重新坐下來,繼續談文學,談人生,談讀書。我們親切地稱那段美好時光的交談為“走廊讀書會”。雖然,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幾把簡陋的椅子和兩個早已不再年輕的文學中年。
生活不斷給予我磨礪,反復教導我為人處世的道理。友誼的中斷,讓我開始認真思索關于人性的問題。盡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只是,我像是回到了曾經的青春時光,看到一個因為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而一臉憂傷的懵懂少年。讀高中的時候,一個要好的同學,就是突然和我翻臉,給我留下了難忘的青春記憶。心痛猶在,相似的畫面如今又上演。我很想通過一次小小說的寫作,來表達和傾訴自己內心的憂傷,也是對志同道合友誼的深沉渴望。
關于素材,我有熟人從事古玩經營,經常給我講一些里面的門道,既有撿漏的意外,又有滑鐵盧的經歷,因此手頭不缺故事。在又一次讀了自己十年前寫的《走眼》之后,我決定創作小小說《讀瓷》。從形式到內容,我覺得兩篇小說有一定的承續關系,后者更像是前者的續篇。
關于構思,這篇小說理解上應該難度不大。我想做三點說明:
一是人物。這篇小說,人物共有三個,“我”、朋友、老藝人,其中“我”和朋友是實寫,“我”提供第一人稱視角,朋友是故事的載體,老藝人是虛寫,他沒有真正出場,只存在于朋友的故事之中。
二是故事。故事里面套著故事,即朋友的故事和老藝人的故事。二者既相對獨立又有交集,如此,小說的結構就能夠變得更復雜一些,利于寫作時進行結構布局。
三是主次。小說里,“我”和朋友其實都是陪襯人物,雖然實寫但不是重點,虛寫的老藝人才是故事的重點。同時,朋友和老藝人又形成互文,更能深化主題,借以引導讀者思考并挖掘出關于人性的話題。
以上這些巧思,是我在研讀古典小說《紅樓夢》的過程中,不斷獲取的感悟。喜歡小說創作的同學,推薦閱讀《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金圣嘆批評本水滸傳》和《陳批儒林外史》等古典小說的評注本,讀后定會受益匪淺。
另外,作者把故事講完了,而讀者的思考并未結束,我覺得這是小說寫作者最希望看到的。小說需要含蓄,不能點破,作者沒有寫出來而需要讀者自己去動腦思考琢磨出來的東西,才是作者真正想要告訴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