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玫瑰美麗,芳香動人,被視為愛情的使者、作家的繆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反復出現(xiàn)玫瑰的身影;泰戈爾用玫瑰帶來了永恒春天的問候;在馬爾克斯的筆下,玫瑰與信仰一同在深海生長。幾乎所有美好的隱喻都集于玫瑰一身。
波蘭詩人辛波斯卡曾寫下一首《企圖》,“因為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無法如玫瑰般盛開。只有玫瑰才能盛開如玫瑰,別的不能。”所謂企圖,是詩人試圖按照玫瑰的生長方式,將自己變成玫瑰。她用含蓄的筆觸陳述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只有玫瑰才能盛開如玫瑰,而你只能按照你的方式綻放成為你自己。玫瑰隱喻著所有與我本質所不符的他者。年少時,我也曾想要成為別人,選擇跟隨他人的腳步,結果腳步漸遠,也離真正的自我更遠。后來發(fā)現(xiàn),我即是我,我也只能成為我,我是我的本質,也是我的結果。
同樣在詩歌中運用“玫瑰”意象的,還有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他說:“一朵玫瑰正馬不停蹄地成為另一朵玫瑰,你是云、是海、是忘卻,你也是你曾失去的每一個自己。”一朵玫瑰馬不停蹄地成為另一朵玫瑰——玫瑰經(jīng)由太陽的溫暖、雨水的灌溉和風的吹拂,逐漸成長為與昨日不同的新的玫瑰。而一個人也正在馬不停蹄地成為另一個人——人經(jīng)由自由的選擇、人事物的變動、新知識觀念的涌入而不斷成長為新的自我,于是我變成了可以任意變幻的萬物,成為了云與海。我忘卻了昨日之我,但種種昨日之我組成了今日之我。
博爾赫斯曾更直白地描繪此意:“有一個人立志要描繪這個世界。歲月流轉,他畫出了村鎮(zhèn)、王國、山脈……臨終之前,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耐心勾勒出來的縱橫線條竟然匯合成了自己的模樣。”最初,人將探尋的目光投射到外物上。光陰流變,人從一條路走向另一條路,看過了不同的風景,認識了不同的人,經(jīng)過了不同思想的轉變后,這些外物最終走向了內心,塑造著我,因而成為我。
辛波斯卡與博爾赫斯都將人生與玫瑰重疊,卻描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過程。博爾赫斯聚焦于自我成長的流變,是個體做出的每一個自由選擇最終塑造成了我之所以為我的本質。而辛波斯卡傳達出的意蘊則是先有了玫瑰之為玫瑰、人之為人的本質,而后各自按照本質生長。但如果對此接著追問:如果一個人執(zhí)意想要成為一朵玫瑰呢?于是問題就變成了對“可能性”的探索,即人是否可能成為一朵玫瑰?
如果用哲學術語來進行翻譯,這個問題或許可以延伸至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家的探討中——存在與本質的關系問題。玫瑰和人首先都是本質,而一個人想要成為人還是成為玫瑰則取決于后天的自由選擇。是由本質決定人的存在方式,還是人先存在于世,后追尋本質?
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曾高舉“存在先于本質”的大旗,認為人首先是存在于世界,然后才按照思想塑造自身。即無論天生如何,你都有權利選擇如何塑造自我。所以,人是否可能成為一朵玫瑰?按照薩特的理論,答案是肯定的。
緊隨而來的另一個問題:一個“人”如何成為一朵“玫瑰”?薩特為此找到的出路是“自由”。自由是行動的自由,而行動是選擇的行動,即人的自由是在行動中完成的,而行動的自由首先表現(xiàn)為選擇的自由。故一個人將成為怎樣的人是由他自己決定的——他的一生是一個不斷選擇的過程,這種選擇不斷地形成他的本質;將此訴諸詩意化的表達,或許正應了博爾赫斯的那句“一朵玫瑰正馬不停蹄地成為另一朵玫瑰”。
對存在與本質的追問永無盡頭,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在追尋那個真正的自我。加繆找到了永不停歇的西西弗斯,赫爾曼·黑塞尋到了他的德米安。哲學的探討從來都是一個過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你可以成為你,可以成為玫瑰,可以成為云與海,你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在塑造著你,而這個過程或許貫穿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