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對宏觀城鄉社會流動背景下的經濟生活秩序與微觀的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演變進行考察發現,二者之間的關系具有單向線性特征。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發生與演變、意識與行動、團結與分化都與農民特定處境下的經濟生活秩序密切相關。無論是農民處于城市化初期、城市化中期抑或城市化后期,經濟生活秩序始終是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邏輯起點和困境終點。在經濟生活秩序持續變動的情境下,利益需求得到滿足后的環境保護行動便陷入困境。化解這種困境的根本途徑在于為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提供法律和政策支持,改善農民的經濟生活條件,理順工廠與農民之間的利益關系,從而為農民表達環境權益創造合理的空間和順暢的渠道。
關鍵詞:農村環境保護;農民環境保護行動;城鄉流動;經濟生活秩序
環境保護是鄉村振興的重要環節,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關鍵要素。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我國近五年發展的總目標之一是明顯改善城鄉人居環境和顯著提升美麗中國建設成效。目前,我國在農村環境保護方面取得了較大的成績,環境基礎設施建設水平不斷提升,城鄉人居環境不斷優化。但是,需要看到的是,受制于地理位置、經濟秩序和法治水平等多方因素,生態環境保護任務依然復雜而艱巨,農村環境權益保護仍然困難重重。
以實然視角觀察,在追求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中西部農村的環境保護仍然面臨社會壓力和現實困境,缺乏足夠的治理資源和科學的治理策略。現實中,農村環境保護離不開農民的實質性參與,農民通過動員各方面治理資源參與到環境保護的過程當中。在以農民為主體的環境保護過程中,行動理論占據著重要地位,與農村環境保護實踐具有較強的適切性。正是通過農民環境保護行動,農村環境問題更加受到重視,農村環境治理中遭遇的多元困境才真正暴露出來。當然,農民環境保護行動在推進過程中與多方力量角逐,在不斷發生演變。基于此,本文所提出的核心問題是:在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博弈性結構中,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實踐邏輯是什么?農民環境保護行動在演變過程中遭遇了何種表達困境?
基于此,本研究首先通過對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既有理論進行回顧,反思現有理論模式存在的不足,從而提煉出“過日子”的概念來解釋農村環境保護行動的復雜機制。其次,注重以過程視角解釋環境問題與農民意識及其行動之間的邏輯關系,并借助“過日子”概念對農民環境保護行動進行精細化解讀。最后,反思農村環境保護與城市化之間的關系,揭示農村環境保護與城市化進程之間相互作用的復雜機制。
一、文獻綜述與概念分析
農民集體行動蘊含于社會歷史的宏大進程中,勾勒出中國復雜的結構性與政治化圖景。農民集體行動作為行動政治的具體表現形式,成為觀察集體行動邏輯與困境的重要載體。美國學者裴宜理注重從社會經濟結構演變和歷史事件的結合來探討中國的農民運動。他一方面在農民運動的歷史事件中去探討社會結構的變化,另一方面則在結構的變動中去尋找民眾運動的來源和動力。與裴宜理不同,斯考切波認為士紳在國家和農民之間扮演“中間性角色”,使得中國農民彼此孤立、相互競爭,除非有代理人的出現才可能發生革命性運動。西方學者語境下的行動政治,揭示出結構性的沖突模式與政治化的運作模式,卻無視和忽略了中國農民世俗化的日常生活進程,難以合理解釋中國農民的集體行動。
在觀察東南亞農民拖沓的日常抵抗后,斯科特以獨特的視角揭示了農民集體行動樸實的生活氣息,與西方的政治激情主義形成鮮明對比。他用“生存倫理”強調生存規則的道德含義,并提出農民“日常抵抗”的柔韌性概念,更加契合對中國農民集體行動的解釋。受斯科特的影響,李連江、歐博文通過大量的實證研究提出農民日常的“依法抗爭”說。于建嶸在“依法抗爭”的解釋路徑上進一步提出了“以法抗爭”的解釋框架。針對于建嶸對農民集體行動的組織化觀點,王洪偉則構建了頗具個體生活意義的“以身抗爭”框架。除此以外,應星也認為弱組織化和生活化才是農民集體行動的特點,指出草根行動者的草根動員在政治上具有模糊性。此外,吳毅認為鄉土社會中“權力—利益的結構之網”才是農民利益表達的困境之源,它制約著農民的日常行動。受制于鄉土社會的結構之網,何紹輝將農民日常的維權行動視為“不情愿的抗爭”。董海軍提出“依勢博弈”框架,也試圖從生活的縫隙中提煉出農民集體行動的路徑。不同于以上因利益受損而展開集體行動的邏輯及策略,吳長青另辟蹊徑,創造性地提出英雄倫理及其背后的強化機制,將部分農民的生活價值抽象成集體行動的動因,擴大了集體行動邏輯的研究空間。由此觀之,揭開政治與結構的神秘“面紗”,從日常生活角度研究農民集體行動的帷幕已悄然掀開。
隨著現代化的快速推進,農民愈加重視自身的生活質量和生活意義。然而,科學技術帶來的環境危害和環境污染等風險卻直接危及農民的日常生活,農民環境保護行動作為農民集體行動類型之一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關注。目前學術界有關環境保護行動的研究包括集體行動困境論、政治機會結構論、文化與心理論、網絡與策略論以及性別差異論五個維度。除此以外,基于中國環境問題的現實困境,包智明、陳占江揭示出社會與環境互動的復雜機制,通過過程研究深入探討新中國成立以來不同時期的環境問題,從歷史角度邁出了關鍵一步。陳濤則提出混合型集體行動的概念,試圖從辯證和實踐的角度解釋當下環境保護行動。
應當承認,既有研究在我國環境保護行動的歷史脈絡和整體架構上有了較大進步,但在變遷與實踐層面對集體行動的解釋仍然存在不足。第一,農民集體行動研究缺乏將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納入城鄉流動與社會變遷的背景中去關注農民的日常生活。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是在城市化、工業化和市場化背景下探尋社會保護的集體行動,是農民在城鄉之間謀求實質性利益的實踐性行動。第二,農民集體行動研究忽略社會經濟發展不均衡背后區域性農民經濟生活狀態的差異。既有研究借用理論分析時缺乏前提的論斷,構建理論框架時夸大其能夠解釋的邊界。中國環境保護行動應注重對跨區域的社會經濟發展狀況進行調查、對農民的經濟生活現狀進行深描。第三,農民集體行動的既有診斷模式大多是結構式和單向式,忽視農民由隱忍走向農民集體行動的策略選擇動機及具體行動節點。既有研究認為農民集體行動是“農民—工廠”之間的博弈、是“刺激—反應”單向度的回饋。但是在農民與日常經濟生活狀態——“過日子”進行周旋的實踐生活之中,既有理論邏輯難以發揮有效的解釋作用。
那么,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發生機制究竟為何?農民環境保護行動與其生活實踐有何邏輯關系?鑒于農民環境保護行動仍存在表達困境,該如何從實踐層面加以解釋?本研究通過對豫西北D村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實地考察,在“刺激—反應”的解釋思路基礎上,進一步通過農民的經濟生活狀態——“過日子”的概念來解釋農民的環境保護行動。“過日子”這一概念是理解農民生活邏輯的一個關鍵詞。吳飛從人的基本生活過程闡釋了“過日子”的含義。陳輝、何紹輝則把“過日子”作為農民的生活邏輯進行考察,并嘗試把“過日子”與農民環境保護行動聯系起來。而本文在前者基礎上,意圖在城鄉社會流動的背景下,探討農民環境保護行動如何適應“過日子”的動態變化過程。“過日子”既是人們基本生活過程的流程式展開,更是在特定時間及生活條件上有選擇地行動,具有一定時間周期性、選擇限制性和適用普遍性。根據農民在城市化過程中的經濟生活狀況,“過日子”可以類型劃分為“經濟緊張的生活”“經濟寬裕的生活”“經濟平衡的生活”,從而實際影響到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展開。
在探討環境保護行動與農民日常生活的互動時,以社區為個案的定性研究一直是環境社會學的主流傳統。在對農村進行研究的學術傳統中,國內外學者通常都采用定性研究獲得一手資料,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去理解農民建構并形塑的日常生活世界。本研究主要采用了田野調查法,以一個社區為基礎,通過深入D村的生活世界,以無結構式訪談和參與觀察的方式搜集資料。訪談對象主要包括村鎮干部、優勢農民、弱勢農民、企業工人和村醫務室工作人員等。此外,本研究對農民環境保護行動脈絡進行了研究,不僅查閱了媒體報道和相關年份的報紙,還通過《J市市志》《J市年鑒》《J市統計年鑒》等文獻資料了解農村工業化的政策背景和歷史背景。本研究對訪談資料的采信遵循互為印證原則,在某一受訪者處所獲資料須得到另一受訪者的訪談印證方可采信。豫西北J市D村作為中部省份自然村的典型,具有三個典型性特征:自然環境初始完整性、工業生產粗放性和與農村工業化同時期的農民城市化。此三項特征為研究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提供了一幅完整的歷史圖景,為理解農民環境保護的實踐邏輯提供了機會。據實地田野調查,J市D村自然環境美好,主要種植小麥和玉米,無工業基礎,農民長期困于貧瘠土地之上,生活水平相對較低。2003年,J市金達銅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銅廠”)在D村附近建起,并于2004年完工且陸續投產。J市工商登記信息顯示,銅廠屬于有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是一家私營企業,注冊資本5000萬元,主要生產冰銅、粗銅和硫酸。河南省企業事業單位環境信息公開平臺顯示,銅廠屬于省內重點監測的重度污染企業之一。本文基于D村農民對銅廠污染的環境保護行動,區分農民城市化初期、中期和后期三個階段的經濟生活狀態,分析農民在不同階段環境保護行動中的內部分化及差異化策略,從而解釋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實踐邏輯與表達困境。
二、環境危害凸顯與農民集體漠視
2000年以降,工業已經成為J市經濟的支柱產業和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J市已從農業社會跨入工業化社會。農民在工業下鄉背景下被動卷入工業化和市場化浪潮,由此帶來經濟收入差異和外生性社會成本的增加,加速了農民城市化進程。城市化伊始,為了維系既有的生活或盡快適應城市生活,農民在不同空間中探尋更好的生存之路。
(一)城市化與經濟緊張的生活
工業化的發展加速了農民的城市化進程。在城市化早期,迫于經濟和社會生活的壓力,部分農民逐漸轉入城市或者就近在銅廠上班,開始了兼顧農業生產的工業勞動。打工致富是這個時期的流行詞匯,代表農民對于工業可以改變貧困落后面貌的期待。但農村工業發展初期,使用的工業技術水平較低、相應的資金沒有到位,銅廠的發展很大程度上依靠工資較低、不繳納社保且可以隨時停工的農民來維持。應當看到,間歇性生產且勞動報酬低廉的銅廠無法滿足農民對致富的渴望,部分農民很快就對其喪失了信心,轉而向城市流動。
農民由農村進入城市,改變原有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空間,經濟生活較為緊張,陷入“過緊日子”的狀態。這種變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農民為了享受城市的便捷生活而逃離頹敗的農村,重建社會支持網絡十分艱辛。離開熟悉的農村環境,進入到陌生的城市環境之中,農民需要一個漫長的階段來適應城市生活。面對城鄉之間的文化差異,農民需要不斷跟上城市文化的步伐,方有建立新社會網絡的可能。但是,環境陌生、缺少人脈等制約著農民的就業選擇,他們只能通過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尋找較為繁重的體力勞動。城市化初期處于適應階段,農民為在城市中立足,經濟生活緊張,都在“過緊日子”。二是不斷增大的社會性生存壓力迫使農民向外流動謀生計,農民在城市中卻面臨較高的城市生活成本。一方面,土地的產出并未明顯增加,農作物的單價也保持在十分穩定的水平;另一方面,孩子教育成本增加、日常生活用品價格上升,房屋改造建設成本增加,使得農民雖身在農村卻感受到市場經濟帶來的生活壓力。懷揣著打工致富的夢想初入城市,面對居住、餐飲、醫療、出行等遠高于農村的生活消費,農民自顧不暇。所以,到城市中謀生的農民肩負重擔,除重大節日、婚喪嫁娶外很少返鄉居住。與此同時,就近在銅廠上班的農民則更是早出晚歸、無暇他顧。城市化初期,對于生存拮據的農民來說,解決生存問題是最為緊迫的任務。一定程度的污染,只要是不直接危及生命,也是可以接受的。在“過緊日子”的經濟生活狀態下,經濟發展的考量優于環境保護的考量,環境問題并未得到重視。
(二)環保意識缺乏:應激型環境保護行動
在城市化初期,農民首先為在城市中扎根而無暇他顧,過著“緊日子”。與此同時,銅廠自投產以后,商業資本不斷積累,廠區規模日益擴張,廢棄物排放量迅速增加,對村莊環境的危害十分嚴重。2004—2014年,農民對于銅廠的環境污染只能用“感覺”來形容。農民感覺“廠里冒出來的煙要把人嗆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爛氣道”“風跟煙都快分不清了”;緊接著,農民通過植物的生存狀態、客觀的空氣和土壤變化狀況來感知環境惡化程度:“靠近廠區那邊的樹都死了”“一陣煙吹過來,村里的植物葉子都落了”“廠下面的山路都被灰塵積滿了,一腳下去一個腳印”。農民自幼生活在美好的自然環境之中,穿梭在叢林與山丘之中,從來沒有將“環境”視為一個客體,而是將其視為與自身息息相關的主觀狀態。面對環境問題的出現,農民只能基于日常生活經驗來觀測環境的變化,并通過具體的事件表現出對環境危害的憤慨,卻缺乏必要的精力和系統的理論知識來建立環境保護的理由,從而無法形成有組織的保護行動。“廠里突然冒上來一股煙,我家地里的小麥直接就死了。我去找銅廠賠,銅廠就按照收成把錢賠了”。可見,在不太敏感的環境意識下,農民只有在切身利益遭到銅廠侵害時,才會向其討要說法。在這個階段,農民對“污染”并無深刻認識,而僅稱之為“危害”。環境危害只是銅廠入駐后的表現,并未直接觸發農民的環境保護行動。導致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關鍵因素是作為“有危害性”的銅廠侵蝕地方原有的社會生活秩序。可見,城市化初期的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是農民在缺乏環境保護意識情況下所展開的應激型環境保護行動。
(三)鄉村社會分層與農民環境保護行動
在目前中國,農村社區是唯一真實存在的共同體。為了在村莊這個場域中更加清晰地理解波瀾起伏、相互掣肘的環境保護行動過程,有必要對村莊農民的內部結構進行一個劃分。根據農民經濟實力,本研究將村莊內部參與環境保護行動的農民分為兩部分:優勢農民和弱勢農民。兩者具有不同的經常居住空間,故而被明顯地區別開來。優勢農民是指從以農業生產為主逐步過渡到以城市務工為主,將城市作為經常居住地,僅在農忙時節回家播種和收割的農民;弱勢農民是指缺乏體力、智力和心力去城市打拼,或者在城市里待過一段時間之后挫敗而歸,仍然以鄉村為經常居住地,利用農閑時間在工廠上班或者在附近村鎮做散工的農民。從2004—2014年間,D村的優勢農民和弱勢農民謀生空間不同,環境保護行動方式和策略也不同。但農民受到中國傳統文化行為慣性影響,其期待的糾紛解決方式繼承了中國傳統社會糾紛解決機制,很少會發生激烈的對抗。
對優勢農民而言,這十年的主要目標是在城市里安身立命,因此對農村環境污染持緘默態度。在經濟快速發展的背景下,城市里有更多使他們獲得向上階層流動的機會。在社會分層的過程中,向下流動產生的感受十分負面,而向上流動的感受十分正面,因此優勢農民的努力方向便被清晰勾勒出來。在社會流動的浪潮中,優勢農民投入城市建設和各類工業勞動之中,期待通過自己的雙手改變家庭的生活狀態。城市里的工業生產制度逐漸改變了他們原來的生活方式,迫使他們為企業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也必然限制他們隨意在城鄉之間流動。“那段時間好久都沒有回過家,實在是太忙太累,顧不上回家了。”優勢農民將主要精力用在謀生存、圖發展的城市生活之中,無暇顧及鄉村在這一時期發生的環境變化。銅廠以此為契機,在缺乏監督的狀態下,肆意污染環境。經過十年的污染積累,環境問題已積重難返。
對弱勢農民而言,在這一時期也多保持緘默,環境保護行動主要采取私力救濟。所謂私力救濟,是指當事人認定自己的權利遭受侵害,在沒有第三者以中立名義介入糾紛的情形下,不通過國家機關和法定程序,而是依靠自身或私人力量,爭取權利,解決糾紛。私力救濟主要指的是農民與工廠之間基于環境損害的直接賠償關系,如“小麥被毒事件”“家禽中毒事件”和“工資賠償事件”等。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基本邏輯是“環境風險—經濟損失—要求賠償—伸張正義”,是利益受損者向工廠或者相關單位開展索賠或呼吁等活動。在經濟生活壓力下,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基本目的就是獲得經濟利益,并在維護經濟利益的過程中實現地方秩序的平衡。故此,得到越多的賠償,意味著獲得更多樸素的正義。一言以蔽之,在城市化初期,農民的收入水平、生活質量處于生存線邊緣,對待工業的一般態度是保持緘默或曖昧,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更多是通過獲得賠償來維持地方秩序中的道義與尊嚴。
三、環境污染加劇與農民權利意識覺醒
《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于2014年4月修訂后公布,不僅標志著中國污染“無嚴格法律保障時代”的結束,也預示著中國將依法“控制污染”并進入一個“權利意識覺醒”的時代。時隔半年,J市政府便開展以環境保護為中心的專項行動,以正式制度支持的環境保護理念逐步深入人心。
(一)市民化與經濟寬裕的生活
在城市化中期,D村農民經濟生活稍顯寬裕,對環境污染的態度產生了分化。大部分優勢農民通過個人努力定居城市,接觸并逐漸了解法律,以法律為武器,以制度為依托,開啟農民環境保護行動。另外,相對較少的弱勢農民,他們長期居住于村莊內,以在銅廠工作為謀生手段,傾向于維護銅廠的合理存在。居住空間的差異,使農民生存的謀生手段和生活需求開始分化,強勢農民和弱勢農民對于環境問題的態度發生了分歧。此時,大多數優勢農民作為城市化的主力已經在城市買房,在城市穩定下來。優勢農民在城市里定居,既滿足了基本體面的居住需求,同時也更加肯定自我能力。對于優勢農民來說,在城市居有定所,通過勞動來養家糊口,就算“過好日子”了。在經濟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優勢農民利用空閑時間回鄉暫住,污染使他們認識到農村環境問題的嚴峻性。
優勢農民在城市中實現物質生活的基本滿足即為“過好日子”。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需求層次相對固定且普遍適用于各種文化傳統。較低層次的需求是物質需求,起始于生理需要,然后依次是安全需求、歸屬與愛、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求。位于基本需求之上的是對知識和理解的需求,以及對美的滿足的需求。農民們在基本的物質需求滿足后已經更進一步,他們需要的是歸屬與愛,以及對美的享受。為進一步了解優勢農民的心理需求,可以通過消費狀況來觀測。當時,中國步入全民旅游的時代,一種休閑旅游的生活方式席卷全國。“大眾旅游”“全民旅游”等概念在這一時期興起,旅游消費成為新的社會時尚。作為社會底層的消費者,優勢農民基本的物質生活滿足以后,便有了高一層次的心理需求。優勢農民通過回鄉旅游尋找歸屬與美的享受,并在這一過程中重新建構和認同自我。農村具備較為原生態的鄉村旅游資源,可以很方便地享受免費旅行服務,并在此過程中建構出獨特的個人生活體驗。這時,優勢農民回鄉旅游成為一種重要的生活方式。
(二)污染“概念下鄉”:應時型環境保護行動
首先,國家力量推動農民認識到農村環境污染加劇的客觀事實。自《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修訂后,J市人民政府于2014年印發《除霾治污環境綜合整治方案》。不到一年,“污染”概念便從中央層面向下傳導至基層群眾,污染治理實現了“送法下鄉”。此前十年,農民作為最接近污染源的群體,卻無法針對環境污染建立理性認知模式。“我記得前些年,咱老百姓都不知道啥叫污染。銅廠每星期給工人發一個口罩,大家都不舍得工作時戴,而是等到冬天用來避寒。”因此,究其緣由,“要是國家不提出環保,老百姓根本意識不到。”在政治和法律雙重力量推動之下,“污染”概念短期內在農村普及,為農民的環境保護行動提供了合法性和政治性支撐。
其次,通過“送法下鄉”,環境污染逐漸成為農民日益關注的話題。2014—2019年間,銅廠更換法定代表人并注入新的資金,規模擴大且產量提升,但并未實質解決環境污染問題。一方面,環保設備雖有建設但并未實際使用。為了工廠建設項目的合格驗收,項目的環評要求其具備符合環保標準的治污設施,并具有可操作的技術能力。據廠區負責治污的工作人員介紹,開啟并運轉環保設備,即使是粗放式的過濾和沉淀,每日就需要數萬元的電費和原料費,再高層次的降污投入更是難以承擔。另一方面,環境監管存在操作漏洞。初期的環境監測系統在農村啟用時需要通電,但系統在大型生產期“被斷電”的現象則屢見不鮮。由此導致的嚴重后果是工業廢氣、廢水和廢渣等污染物總量不斷增加,排放到山林之中造成植物死亡、土壤酸堿化。作為環境污染的受害者,D村農民試圖讓銅廠賠償環境污染造成的損失,并與之私下進行交涉。遭到拒絕后,部分村民對銅廠心生不滿。
最后,在法律和政治手段的雙重作用下,農民逐步開展應時型環境保護行動。剛開始大家去鎮里向工業部門投訴,之后去市里環保部門投訴,打電話、寫投訴信、面談、填表格等,程序走完后訴求卻沒有得到有效回應。一位村民建議依據污染監管不力的事實向紀委監委舉報環保部門瀆職情況,D村村民代表采納他的建議并付諸實踐。由此環保部門派人來村里處理此事,與銅廠、村民代表進行談判。村民代表分工明確,對各自的角色以及發言內容進行了合計和演練:組長(村民代表1)是核心,主要負責壓場,隨機應變;村民代表2是組里會計,主要負責陳述具體的污染事實,包括減產問題和具體損害金額;村民代表3主要負責擬定合同書,要求通過談判簽訂賠償協議;村民代表4主要負責處理安全問題。相關部門在聽完村民代表的陳述后并未立刻著手解決問題,而是提議會議暫休并趁機離開。但是問題并沒有擱置,會議參與者通過基層黨支部的私人關系來疏通此事。最終,D村黨支部書記帶著銅廠交付的賠償金,請自己的兒子(村民談判代表1)吃了頓酒,此事方得以收場。在農民們看來,此給付行為是政府對銅廠以及銅廠對自身具有污染事實的承認,為下一階段的環境保護行動提供了有力證據。
(三)鄉村利益分化與農民環境保護行動
環境保護行動是農民基于現實情境而進行的有組織行動。環境問題發生時常伴隨著兩個圈層:從中受益的人群為受益圈,遭到危害的人群為受害圈。一般而言,受益圈和受害圈處于分離狀態時,環境保護行動容易發生。在不同的利益主體之間,在同種主體的不同部分之間,利益和損害都會有其相應的分布,并處在不斷變化之中。一方面,在銅廠和農民之間,銅廠為受益圈,銅廠在經濟收益和環境污染折中處理比較下獲益多,農民在經濟收益和環境污染比較下受害多。另一方面,在農民內部,優勢農民和弱勢農民之間也發生了明顯的受害圈和受益圈的分離。按常理來說,遭受污染最嚴重的弱勢農民應該是積極開展環境保護行動的主體,因為他們不具備遷移住所、規避污染的資源;但現實恰恰相反,真正開展環境保護行動的是具備規避污染能力且已經遷出的優勢農民。
優勢農民通過搜集證據,借用政策和法律,依法開展環境保護行動。環境保護法律法規和中央的環保宣傳已經向污染受害者傳遞重視污染治理與環境保護的信號,農民在感知信號之后,開始采取實用的行動策略,意圖尋求物質補償。農民通過“告狀”的方式阻止銅廠對村莊的污染,經歷了找“銅廠—鎮政府—工商局—環保局—紀委監委”等多道程序。雖然農民環境保護行動的對象從表面看是銅廠,但是實際上卻面臨著更加強大的力量,即鄉村“經濟精英”和“文化精英”的結盟。政經一體化機制使得地方政府與污染企業可能“利益共謀”,環境保護行動十分容易被“同盟”阻滯。具體表現為環保部門的“條塊分割”致使其受到地方政府的制約,這種制約使得地方環保部門經常出現“不作為”現象。歷經環境保護行動的波折,優勢農民在證明了銅廠確有污染的事實后,卻以基層黨委的協調而結束。考慮到弱勢農民還需要依靠銅廠“過日子”,優勢農民多數情況下會適可而止,并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與優勢農民開展環境保護行動不同,弱勢農民則顯示出了維護銅廠的態度。在經濟發展水平較低的農村,弱勢農民認為污染是其必須承受的代價,否則他們將永遠忍受貧窮和落后。弱勢農民將銅廠視為農閑/待業期間解決生計困難的工業,“農忙種地、農閑上班”是其最合適的生產生活方式。在村莊居住的弱勢農民在某種意義上只能依附于銅廠才得以更好地生存。假如失去了銅廠,他們家庭的生活水平肯定會大幅下降。弱勢農民試圖通過強調改變窮困的機會來掩飾環境污染的現實情形。因此,優勢農民與弱勢農民之間的分歧客觀存在,弱勢農民成為環境保護行動的抵制者,使得環境保護行動陷入表達困境。
四、環境污染擴散與農民集體行動
2016年以后,D村農民城市化的腳步已接近尾聲,基本上實現了在城市安家落戶。有房可居意味著優勢農民的空間分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開啟了以城市生活為主的“過尋常日子”。穩定的城市生活堅定了優勢農民開展環境保護行動的立場,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有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一)常態化與經濟平衡的生活
在城市化后期,優勢農民有著“過尋常日子”的長期性和穩定性追求。優勢農民的農村環境保護行動已經轉化為對利益的角逐,即銅廠需要在改善環保條件的基礎上保障農民權益。銅廠和農民的利益劃分需要具有長效性,即通過契約解決環境代價的分配問題。由此帶來的變化是,環境保護成為新的隱含話語形態,隱含著經濟利益的分配實踐。
2016年以后,J市經濟增速放緩,加之2019年疫情來臨,社會風險急劇上升。遭遇疫情的影響,基礎薄弱的優勢農民在城市面臨更多的不確定性。由于不確定性是現代社會的生活常態,因此如何在風險社會中管理家庭,并在家庭生活的過程中安頓自己的命運至關重要。經濟發展速度的放緩使得優勢農民進入到緊張卻又不穩定的日常生活之中,優勢農民需要通過各種途徑去獲得更豐富的資源和利益,以便更好維系“尋常日子”的運行。生活步入正常軌道后,優勢農民在經常居住的城市環境中面臨著較高的日常生活成本,生活壓力日趨加大,使得優勢農民不敢有絲毫放松。優勢農民定居城市,在經歷短暫的“過好日子”的滿足后,快速回到正常城市生活軌跡,進入到城市居民的生活狀態。不可否認,年齡增加帶來的疾病、高危勞動伴隨的創傷、住房教育贍養的多重負荷,令大多數優勢農民處于不確定性之中。優勢農民需要一如既往地工作,償還高額的房貸,過好尋常的日子。較高風險支配下的農民隨時可能面臨生活窘境,而農村成為最后的出路。當考慮到最后的保障時,優勢農民對“銅廠盈利、農民買單”的現狀極為不滿,油然而生的不公平感推動農民采取環境保護行動。
(二)農民集體行動:應勢型環境保護
首先,環境污染的空間轉移加深農民對環境問題的憂慮,農村環境污染問題得到農民的普遍重視。近年來,工業污染對農民已經造成了資源破壞和健康威脅,自然生存和社會生存面臨雙重困境。J市2015年年末被評為全國文明城市后,為接受上級部門的后續檢查,市委、市政府大力推動污染治理,市區冶金制造的訂單陸續向農村轉移,以前積壓的相關訂單開始在城郊和農村進行加工。城市環境治理推動污染企業及其訂單出現了空間上的遷移。
其次,環境污染治理已然是國家和農民的共同目標,基層政府在環境保護和經濟發展中日益關注農民環境權益。2016年J市某公司有一筆鉛項目與銅廠達成了承攬協議。與此同時,鎮里面新調來一位工業副鎮長。由于銅廠附近樹木枯死,該副鎮長接到村民舉報,前來D村調查,村民小組長借此機會,向副鎮長反映了耕地被污染的事實。這位新來的副鎮長對銅廠的污染問題有一定了解,經過調查后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農民停止耕種受污染的150余畝耕地,由銅廠對農民損失進行補償。然而,事情的發展并不順利。一方面,這位工業副鎮長并沒有與銅廠協調好補償事宜;另一方面,銅廠并沒有把原定項目全拿下來,不愿意補償150余畝耕地的損失。到了收獲季節,銅廠還沒有對耕地拋荒損失進行補償,村民便向村民代表施壓。村民代表就籌劃追回補償,希望在政策支持下,通過村集體名義將土地以每畝800元流轉給銅廠,達成土地流轉協議。由于之前的補償協議是副鎮長的口頭承諾,故而村民代表希望通過書面協議將補償事項確定下來。D村就土地流轉提議召開村民會議,并制作了書面流轉合同書。但是,銅廠并未承認副鎮長對農民的許諾,書面流轉合同最終并未簽訂。
最后,在城市化后期,農民在經濟生活不確定的情形下逐步轉為應勢型環境保護行動。政府立場逐步趨向環境保護,希望能夠在農民和工廠之間居中協調。在銅廠拒不支付收成損失的情形下,農民重新聯系該副鎮長,道明原委并爭取到他的支持。在副鎮長的主持下,D村村民代表、副鎮長及相關部門負責人、銅廠負責人會同市生態環境局又一次進行洽談。副鎮長極力斡旋,會議最終議定由銅廠每年向D村農民支付耕地污染補償款。經過各方談判,參與會議的各方代表就耕地污染補償的解決方案達成一致,但幾方特意申明此乃協商會議,不會簽訂任何有效書面文件。自此,雖然沒有簽訂任何有效書面文件,農民環境保護行動因補償款的穩定發放而暫時告一段落。
(三)鄉村秩序重建與農民環境保護行動
在面對更為長久和復雜的社會形勢時,鎮政府、工廠和農民最終采取了以補償換污染的舉措。由此可見,經過40多年的改革開放,基層政府的運作日益法治化、規范化,只要農民環境保護行動在法治軌道上把握住就事論事的尺度,基層政府便會在加大環境污染治理的基礎上維護農民環境權益。
優勢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日益成熟,通過靈活多樣的策略爭取環境保護與農民利益之間的最大平衡。在D村農民城市化后期,優勢農民基本將生活重心轉移到城市,農村耕地拋荒。在優勢農民看來,農民環境保護行動不僅以獲得補償為目標,更是為維系未來生活做準備。城市生活充滿變數,而維系家庭的生活消費卻是一日不可或缺。優勢農民將銅廠視為生活退路,以備城市生活破產后在農村維系基本的工作和生活需要。即使在優勢農民遭遇意外風險時,農村仍然可以為其提供最低的生活保障,而銅廠便是生計的主要來源。因此,他們在環境保護行動中明顯留有余地。優勢農民不再要求徹底“消滅工廠”,而是要求銅廠在加大污染治理、優化自身生產環境的過程中,給予農民適當補償以達到和睦相處的狀態。
在面對優勢農民通過流轉土地的方式展開環境保護行動時,弱勢農民借勢而為。弱勢農民可能會阻礙優勢農民以環境保護為目的導致銅廠倒閉,但是不會阻礙優勢農民替包括自身在內的整體農民謀取利益。一般而言,環境保護行動面臨較高的經濟成本、專業技術壁壘,以及頗高的政治風險,該行動中弱勢農民力量有限,往往采取緘默態度。但涉及土地流轉的基本問題時,弱勢農民和優勢農民有一個共同的農民身份。弱勢農民在此過程中既不會因農民的環境保護行動而失去維持生計的機會,還會在環境保護行動中獲得平等的收益。因此,在整個環境保護行動過程中,弱勢農民積極支持優勢農民,利用自己在銅廠工作的信息便利,參與到農民環境保護行動中來。正是在這種現實選擇的過程中,農民通過集體行動喚醒共同體意識,重建鄉村秩序。在風險社會中,應勢型環境保護行動的出現,是農民根據經濟生活秩序作出的現實選擇。
五、結語
社會變遷對農民的經濟生活狀態持續產生影響,這些影響最終改變著農民“過日子”的方式。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深嵌于日常生活之中,其發生與演變是農民基于生存處境變化做出的平衡選擇。從宏觀城鄉社會流動背景下的經濟生活狀態與微觀的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演變可以發現,經濟生活狀態與農民環境保護行動之間的關系具有單向線性特征。一方面,這種“過日子”的經濟生活狀態使環境保護行動不以勝利為目標,而以恢復平衡為追求。在環境保護實踐中,農民有意識地利用和創造相應條件,最大限度地推動結構向獲益方向變遷。另一方面,因居住空間、資源儲備和個人能力的差異,優勢農民和弱勢農民也因利益分化而采取不同的環境保護模式。然而,表達困境的本質在于經濟生活限制,以權益維護為核心的環境保護行動往往以部分權益的獲得而偃旗息鼓。總之,在社會變遷的背景下,以農民經濟生活狀態好壞作為認識農民環境保護行動歷程的主線,將會更好地理解環境保護的重要性,從而推動鄉村環境保護的有效性和長期性。
責任編輯:唐紅玉
作者簡介:盧毅,男,河南濟源人,吉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 130012)。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以人民為中心的法治思想及其制度建構研究”(項目編號:22JJD8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