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就業形態從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構建的中國方案

摘要：數字經濟時代，勞動者的人格從屬性趨于弱化，大量新就業形態從業者因無法認定勞動關系而被排除在工傷保險覆蓋范圍之外，其面臨著日益上升的職業傷害風險卻長期缺乏制度保障。為解決新就業形態從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問題，我國各地陸續啟動試點實踐，學術界亦展開廣泛研究。縱觀各地試點和理論研究的現狀，新就業形態從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面臨保障模式不統一、未對新就業形態從業者進行分類保護以及具體規則設計不健全等挑戰。在借鑒域外有益經驗的基礎上，結合實際國情，我國可通過將新就業形態從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納入工傷保險體系，根據有無經濟從屬性對新就業形態從業者進行分類保護，進而從保障對象、參保方式、工傷認定以及工傷待遇等層面進行具體規則構建，切實回應新就業形態從業者職業傷害保障的現實需求。

關鍵詞：新就業形態；職業傷害保障；工傷保險；經濟從屬性

一、引言

數字經濟是繼農業經濟、工業經濟之后的新型經濟形態。近年來，隨著我國數字經濟的快速發展，依托互聯網平臺就業的網約車司機、外賣員、配送員等新就業形態從業者（以下簡稱“新業者”）規模不斷擴大。與傳統勞動關系中的勞動者相比，新業者在工作時間、工作地點等方面具有更多的自主性和靈活性。然而，現行的工傷保險與勞動關系高度捆綁，形成了“全有或全無”的工傷保險法律制度體系，致使新業者面臨職業風險時長期處于“裸露”狀態。與此同時，新業者的職業風險卻不降反增，平臺的算法控制、風險頻發的工作環境、缺乏基本的職業安全培訓等因素使得新業者發生職業傷害的風險大大增加。由此可見，工業經濟時代建立起來的工傷保險制度正面臨一系列新的問題和挑戰。進一步完善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制度，不僅有利于保障新業者的勞動權益，促進勞動關系和諧穩定，更有助于分散平臺企業的經濟風險，促進數字經濟規范健康發展。

二、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的實踐及制度挑戰

（一）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的實踐

2019年8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抓緊研究完善平臺企業用工和靈活就業等從業人員社保政策，開展職業傷害保障試點。”2021年12月，人社部等10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開展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試點通知》）提出，在北京、上海等7省市選擇部分規模較大的平臺企業開展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在國家法律法規未作出明確規定的背景下，地方層面根據當地實踐需求已開展了兩輪有關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的試點。

第一輪試點過程中，各地主要就靈活就業人員的職業傷害保障模式進行了探索。例如，2018年，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靈活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險實施細則》采取了委托商業保險公司承辦、非強制參加、個人按固定金額繳費的政府主導型商業保險模式；2019年，江西省九江市《靈活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險辦法（試行）》采取了自愿參保、個人繳費、不與其他社會保險捆綁、保險待遇為一次性給付的獨立型職業傷害保障模式；2020年，廣東省《關于單位從業的靈活就業勞動者等特定人員參加工傷保險的辦法（試行）》采取了自愿參保、企業繳費、不與其他社會保險捆綁的單工傷保險模式。這些不同模式的規則設計對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以人社部2021年發布的《試點通知》為標志，第二輪地方試點陸續開啟。2022年，上海市在《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實施辦法》中規定，將出行、外賣等平臺企業納入試點范圍，由平臺企業按單計費、按月繳費。同年，江蘇省在《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實施辦法》中規定，美團、餓了么等7家平臺企業應為新業者參加職業傷害保險，將職業傷害保障費收入及利息納入工傷保險基金中，實行“收支兩條線”管理。除上述被納入國家層面的7個省市試點之外，也有一些省市在自行探索試點方案。例如，2023年浙江省在《用人單位招用不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的特定人員參加工傷保險辦法（試行）》中新設“新業態工傷”子目，規定按照自愿原則，平臺企業可為新業者辦理單險種參加工傷保險手續，繳納工傷保險費，依法承擔工傷保險責任。由于第二輪試點時間較短，其試點的效果仍有待進一步觀察。

綜上，我國有關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的地方試點仍處于探索階段，具有如下特征。第一，模式選擇多元化。在我國，工傷保險以“職工”為參保對象，未對非職工的靈活就業人員提供工傷保險的制度入口，由此導致各地在試點過程中采取的方案呈現出多樣化和分散化特征。職業傷害保障地方試點模式主要分為商業保險模式、獨立型職業傷害保障模式、單工傷保險模式，等等。第二，保障對象不斷擴展。早期的地方試點保障范圍比較有限，多以超齡勞動者、實習大學生等部分靈活就業人員為保障對象。而近年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和數字經濟的崛起，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將目光更多聚焦于新生的新業者群體，如網約車司機、外賣員、配送員等。第三，地方試點不容樂觀。在上述地方試點中，早期試點由于工傷保險基金給付壓力過大、保障功能有限等原因基本停止運行；而新一輪試點中，重慶市、江蘇省等地的試點期限已經到期，與之相銜接的后續職業傷害保障文件卻并未出臺。

（二）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面臨的挑戰

1.模式不統一：“統一論”與“獨立論”合理性博弈

地方試點形成的商業保險模式存在保障水平較低、逆向選擇等局限性，在職能定位上也無法直接替代社會保險非逐利性的功能，因此支持者不多。此外，以工傷保險為主、商業保險為補充的組合模式也因欠缺功能上的有效銜接而遭受來自實踐層面的挑戰與質疑。商業保險模式的可行性被暫時擱置后，針對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主要形成了兩種方案：一是將新業者納入現行工傷保險制度體系并進行統籌管理；二是創設獨立的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將其視為與現行工傷保險平行的制度體系。對此，有學者將上述兩種方案簡要概括為“統一論”和“獨立論”。在理論研究層面，目前獨立構建一種全新的職業傷害保障制度是新取向。例如有學者認為，將新業者納入現行社會化風險防控體系不盡合理，可以參照工傷保險進行模式創新，構建專屬的職業傷害保險制度。與之相對，在實踐層面，新一輪試點中，浙江省允許新業者作為特定人員單險種參加工傷保險，相關業務實行單列管理；《試點通知》也在工傷保險基金中分列單獨的職業傷害保障科目，由工傷保險基金統一管理，兩者似乎更傾向于“統一論”。由此可見，在構建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時選擇何種模式，理論與實踐層面尚未形成定論。

2.保障不全面：缺乏對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的關注

近年來，新業者的數量日益增長，為了加強對該群體勞動權益的保障，人社部等八部委于2021年7月聯合印發《關于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其中特別提出“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以下簡稱“不完全勞動關系”）這一概念。盡管對此概念的理解尚未達成一致，但一般認為從屬性是勞動關系的本質特征，因此，有學者將其界定為人格從屬性較弱，但具有一定經濟從屬性的新業者。目前，我國學術界在探討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問題時，大多數觀點認可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進行職業傷害保障的必要性和合理性。然而，數字經濟的發展不僅延伸出外賣員、網約車司機等人格從屬性較弱，但經濟從屬性較強的新業者（以下簡稱“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也衍生出了依托平臺開展自主勞動、從事自由職業等既不具有人格從屬性，也不具有經濟從屬性的新業者（以下簡稱“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目前，在探討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時，官方文件中較少強調對這一群體進行特別保護。例如，《指導意見》就明確指出，對于依托平臺自主開展經營活動、從事自由職業等個人，按照民事法律調整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不享有勞動法上的保護。實際上，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在工作過程中也面臨著各種職業傷害風險，同樣具有職業安全保障的需求。

3.規則不健全：參保方式、工傷認定與工傷待遇不明確

（1）參保方式。即新業者實行自愿加入還是強制加入；由平臺企業繳費還是由新業者本人繳費，抑或是由多主體按照一定比例共同負擔；繳費基數如何確定；等等。對此，目前均尚無定論。例如，有學者指出，應讓企業強制參保，因為企業具有不參保的利益驅使，自愿繳費無法解決逆向選擇和道德風險問題，也無法保障基金的可持續性。也有學者表現出對企業強制參保的擔憂，即繳費責任的承擔一定程度增加了平臺企業的成本負擔，可能降低平臺企業吸納就業的能力。在平臺企業健康發展和新業者勞動權益保障之間應當如何平衡，涉及公平和效率之爭。（2）工傷認定。首先，在工傷認定條件上，由于新業者的工作時間零散化、工作場所分散化，依據傳統工傷認定的“三工原則”進行職業傷害認定具有一定難度。例如，浙江省紹興市越城區根據新業者的工作特性對傳統“三工原則”進行調整，從而適應新業者的工作特點；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對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情形和程序都進行了創新，不再采取傳統的工傷認定模式。其次，在工傷認定程序上，《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八條和第十九條規定了工傷認定的程序性要件，但新業者的工作時間、工作地點較為靈活，調查取證開展較為困難，從而增加了新業者工傷認定的難度。（3）工傷待遇。有的地方試點將被保障對象限定為死亡或嚴重職業傷害的人員，待遇給付水平也不照搬工傷待遇的全面給付標準，而是以醫療救治作為最重要的項目；與之相對，也有觀點認為，基于制度公平性原則，除雇主待遇給付責任外，新業者的工傷待遇標準應當與普通勞動者保持一致。此外，在未實現雇主責任完全轉移的情況下，停工留薪期內的工資和護理費由誰承擔等問題也亟待解決。

綜上所述，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在具體規則設計的過程中面臨著各種挑戰，其深層次的原因至少包括如下方面。第一，尚未厘清勞動關系與工傷保險參保的關系。該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需要實現工傷保險參保與勞動關系的“脫鉤”。這一基礎性問題將直接影響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模式的選擇結果，如果將兩者“捆綁”，意味著需要為新業者創設一種獨立的職業傷害保障模式；反之，則由工傷保險直接為新業者提供職業傷害保障，再予以適當的制度調整即可。第二，尚未明確工傷保險的保障范圍。即未明確工傷保險所分擔的風險應當限于勞動風險還是應延伸至非勞動關系中的風險。如果選擇后者，工傷保險的保障對象除具有經濟從屬性的新業者外，還應包括不具有經濟從屬性的新業者。第三，工傷保險責任承擔依據尚不清晰。尤其是在新業者從屬性趨于弱化的背景下，各方在平臺企業是否需要承擔繳費責任及其相應的理論依據等問題上均未達成共識。

三、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構建的域外經驗

（一）日本：特別加入制度

目前，日本未就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進行特別立法。如果新業者符合《日本勞動基準法》第九條規定的勞動者標準，就能成為工傷保險的強制保險對象。此外，不符合法定勞動者標準的部分自營業者，還可以依據《勞動者災害補償保險法》（以下簡稱《勞災保險法》）第三十三條和《勞動者災害補償保險法施行規則》第四十六條特別加入工傷保險，因此該制度也被稱為“特別加入制度”。

1.保障對象。根據日本《勞災保險法》及其相關規定，不屬于勞動者的自營業者原則上不是工傷保險的強制參保對象，但可以通過“特別加入制度”自愿參加工傷保險。由于特別加入制度的本質依然是保護符合《勞動基準法》第九條所定義的“勞動者”，因此自營業者的適用范圍受到較大限制，主要包括如下人群：中小事業主及從事該事業者；自雇師傅等自雇者以及從事該事業者；從事特定作業者；海外派駐人員。近年來，特別加入制度的范圍不斷擴大。2021年增加了自行車（非機動車）送貨員、IT自由職業者、文娛工作者、動漫制作者和柔道正骨師等人員；2022年增加了齒科技工士、指壓按摩師等人員；2024年又新增了從事特定受托業務的自由職業者。從保障對象來看，“特別加入制度”并未明確要求加入者具有經濟從屬性，但有學者認為自愿參保機制對具有經濟從屬性從業人員而言是不利的，因此，主張創設具有強制加入義務的公共保險制度（契約勞動者災害補償保險制度），保險費由委托者負擔。

2.具體規則。（1）參保方式。特別加入者遵循自愿加入原則，參保時需提交特別加入申請書，載明要從事的業務內容和給付基礎的每日金額等。由于不涉及雇主責任，因此沒有第三方或企業為其承擔繳費責任，需要自己承擔全部保費。日本根據不同行業的職業傷害風險程度確定了行業差別費率，由于特別加入者收入不固定，政府確定了16個檔次的繳費基數，再根據不同行業的費率確定應當繳納的工傷保險費。（2）工傷認定。日本的工傷認定范圍包括業務災害和通勤災害。業務災害的認定基于申請書上所記載的業務內容以及與此相關的直接附帶行為，并以指定工作時間內是否從事了上述業務作為判斷標準。至于通勤災害的認定，原則上與普通勞動者無不同之處，但有些特別加入者被排除在外，如使用汽車運送旅客或貨物的人員。（3）工傷待遇。特別加入者所得給付包括停工補償給付、殘疾補償給付、遺屬補償給付以及傷病補償年金等，與普通勞動者同等對待。這些給付是按照分階段的固定支付基礎日額來進行計算的，當特別加入者發生工傷時，將根據差異化的支付基礎日額領取相應的保險給付。

（二）法國：平臺從業者特殊適用模式

法國原則上實行雇員、自雇者的二分法，普通雇員依法強制參加工傷保險，自雇者自愿參保。在平臺從業者職業傷害保障方面，法國試圖在原工傷保險制度基礎上構建“第三條路徑”，將具有經濟依賴性的平臺從業者納入工傷保險體系范圍內。2016年，法國《勞動法典》授予平臺從業者三項權利，即工作事故保護、職業培訓以及罷工、加入工會與集體協商的權利，前兩項權利保護設置了平臺從業者的收入門檻與平臺企業的條件。

法國模式下工傷保險的特殊適用對象包含兩大類。其一，一般的自雇者。法國勞動法明文規定了工傷保險制度的強制性保險對象范圍，但即使不被包括在強制參保對象中，自雇者也可以申請自愿參保工傷保險，即非強制性保險對象的人員可以向疾病保險金庫申請自愿參保（《社會保障法典》L.743-1條）。與日本的特別加入制度相比，法國并沒有設置行業、工種之類的限制，任意加入的范圍非常廣泛。但自愿參保的自雇者原則上由自己繳納保險費。其二，就平臺從業者而言，法國在“關于勞工、勞資關系現代化和職業道路保障的第2016-1088號法令”中規定，由平臺承擔與其有經濟和技術依賴關系之自雇者的工傷保險費用。也就是說，具有經濟從屬性的平臺從業者本人如果自愿參保工傷保險，并且平臺滿足一定條件，則可以要求平臺支付工傷保險費。平臺企業負擔的保險費設有上限，具體由指令進行規定（《勞動法典》D.7342-2條）。不過，為避免保護范圍的泛化，該規定對平臺企業和平臺從業者都設置了相關門檻：一方面，該規定僅適用于有權決定所提供服務或出售商品的特征并確定其價格的平臺企業；另一方面，該規定主要針對交通出行和外賣配送行業，對平臺工人的收入也有一定要求。相關數據顯示，年收入不低于年度社保繳費上限（2020年為5347.68歐元）13%的平臺工人才能被納入社會保障范疇。

在工傷認定方面，法國并未針對自雇者進行特殊規定（《社會保障法典》L.412-2）。但是，在工傷待遇方面，除不支付停工補貼之外（《社會保障法典》L.433-1條），其他內容與普通勞動者基本保持一致（《社會保障法典》R.743-3條）。

（三）西班牙：經濟依賴性自雇者強制加入工傷保險

西班牙最初實行雇員和自雇者的二元分類。2007年，西班牙通過了《自雇者工作條例》，旨在為不具有雇員身份的自雇者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護。其中，最重要的舉措是把自雇者進一步細分為真正的獨立自雇者和經濟依賴性自雇者兩類。至此，西班牙的勞動者身份大致被分為三類：雇員、經濟依賴性自雇者、獨立自雇者。在受勞動法的保護程度上，雇員強于經濟依賴性自雇者，經濟依賴性自雇者又強于獨立自雇者。

1.保障對象。西班牙的獨立自雇者與經濟依賴性自雇者均可加入工傷保險。《自雇者工作條例》將自雇者定義為：“定期、個人、直接地從事以營利為目的的經濟或職業活動，且不受他人管理或組織的自然人。”自雇者可在不喪失其“自雇”地位的情況下雇傭他人。同時，還明確了經濟依賴性自雇者的判定標準：定期、個人、直接地為被稱為客戶的自然人或法人從事經濟或職業活動以獲利，其經濟收入主要依賴某一個客戶達到了75%以上，要求沒有雇傭第三方，且不得將全部或部分活動分包給第三方。

2.具體規則。（1）參保方式。自雇者能夠自愿參加工傷保險，但必須自己承擔登記和申報責任，并直接向系統繳費。相較于獨立自雇者自愿參保工傷保險，《自雇者工作條例》強制經濟依賴性自雇者參保工傷保險，以提高對該類勞動者的保護水平。（2）在工傷認定方面，自雇者負責對自己所受傷害進行申報，企業負責為經濟依賴型自雇者進行工傷申報。（3）在工傷待遇方面，為實現雇員、自雇者社會保障的“均質化”，后者只要依法參保，依舊能夠享受與雇員別無二致的工傷待遇，包含普通永久喪失工作能力津貼、永久性非致殘性傷害津貼、死亡和遺屬津貼、死亡支持等項目。

總體而言，隨著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和產業結構的不斷調整，新業者的勞動權益保障成為世界各國共同面臨的重要課題。基于新業態發展的多樣性以及立法的復雜性，若要充分實現對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不可能一蹴而就。如上所述，由于各國政治、經濟、歷史與文化的差異，不同國家在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的構建上尚未形成統一的做法，實際成效也各有差異，職業傷害保障實踐呈現出多元化特征。但無論如何，域外各國對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的實踐探索，比如在將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納入工傷保險體系、將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納入保障范圍、要求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強制參保等方面，均能為我國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的構建提供一定的有益借鑒。

四、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的具體構建

（一）模式選擇：統一納入工傷保險體系后分類保護

在對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進行構建時，首先要解決模式選擇的問題。在上述域外國家中，即使具體的規則構建存在較大差異，但在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模式選擇問題上已基本達成一致。無論是以“特別加入”的形式納入工傷保險的日本，還是分類規定平臺從業者和自雇者的法國、保護經濟依賴性自雇者的西班牙，都將該類人員納入本國的工傷保險體系中。慮及域外職業傷害保障體系的發展趨勢和我國現實國情，筆者亦贊同“統一論”觀點，即將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納入工傷保險體系后，在區分具有經濟從屬性和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的前提下，實現類型化的制度構建。

一方面，就“統一論”而言，其不僅具有理論基礎，也具有一定的優越性。（1）勞動關系與工傷保險參保脫鉤逐漸達成共識。從比較法來看，日本、法國等國家已將不具有勞動關系的自雇者納入工傷保險體系。在勞動關系與工傷保險參保脫鉤后，具有勞動關系的勞動者、不能完全確立勞動關系的新業者以及不具有勞動關系的自雇者在不同軌道上一起被納入工傷保險體系，可以打破以現行勞動關系作為工傷保險參保要件的藩籬。（2）降低制度成本。日本、法國通過修改法律的方式，直接在本國工傷保險的相關法律中規定特定人員可依法參加工傷保險；而西班牙則是單獨制定新的條例，明確自雇者的定義、條件以及參加工傷保險的權利。即使“統一”路徑不一，也僅需要修改法律或者頒布相關法規就能達到預期目標，而無需在成熟的工傷保險制度外創建全新的制度運行規則。反之，獨立建構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制度，需要進行制度內容、執行和管理機構、效果評估、基金監管等規則的再構建，容易造成立法和行政資源的浪費。如果與工傷保險制度銜接不當時，還會出現職能交叉和機構重疊，妨礙制度運行效果。（3）提高保障水平。從比較法來看，實行“統一論”的法國，其參保人能夠享有的待遇標準與普通勞動者基本保持一致，甚至能夠保持長期待遇而非一次性待遇，為參保人提供了較為充分的職業傷害保障。工傷保險作為“最可靠債務人”，待遇給付的穩定性強、社會化水平較高，基本不會因為新業者流動性強或在多個平臺從業而受影響。與之相反，單獨構建職業傷害保障制度，參保人數、籌資水平將遠低于現行工傷保險的覆蓋范圍和收入規模，進而也無法保障基金的可持續運行，無論提高保險費率還是降低職業傷害保障的待遇標準，均不利于新業者的長久保障。

另一方面，以經濟從屬性有無為標準對新業者進行分類保護具有必要性。（1）回應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需求。目前，我國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的構建往往圍繞著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展開，而忽視了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但實際上，即使是依托平臺開展經營活動、從事自由職業等不具有經濟從屬性的群體也依然有職業傷害保障的需求。現階段，對于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其處境正如無雇工的個體工商戶等群體，無法參加工傷保險。在缺乏工傷保險保障的情況下，將導致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與職工參保人員的保險待遇差別極大。鑒于工傷保險的初衷旨在分散工業化帶來的個人無法承擔的工作風險，尤其是在社會保險社會化的普遍趨勢下，應當給予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加入職業傷害保障體系的選擇機會，暢通其自愿參保途徑。（2）構建科學合理的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的需要。以有無經濟從屬性為標準，可以將難以確定勞動關系的新業者劃分為兩類群體，兩者在從屬性性質及平臺企業的角色等方面具有較大差異。因此，兩者受到法律保護的程度也不盡相同。在規則的具體設計中，體現為平臺企業、新業者與政府三者之間的權利義務分配差異，如強制參保還是自愿參保，平臺是否以及如何承擔繳費責任，等等。是故，只有進行類型化的區分，才能構建起更加科學合理的職業傷害保障制度。

（二）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強制參保

1.保障對象。如前所述，法國、西班牙將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納入職業傷害保障的范圍。《指導意見》也提出，須強化對“不完全勞動關系”從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如何認定經濟從屬性成為了劃定保障范圍的關鍵。從比較法來看，域外諸多國家將從業人員獲得的報酬占總收入的比例作為主要判斷標準。例如，德國法院認為，收入中至少50%來源于同一雇主者才有可能被認定為具有經濟從屬性；西班牙對經濟依賴性自雇者的認定采取了75%的收入標準。筆者認為，與收入相比，新業者工作時間的長短標準更容易量化，且工作時間的長短與工作總量、收入水平的聯系也更為緊密。因此，可以將日均工作時間超過4小時且每周累計工作時間超過24小時，同時結合對平臺企業的依賴程度、合同關系期限的長短等因素，作為認定經濟從屬性的判斷標準。

2.參保方式。（1）強制參保。一方面，公共利益要求的社會化運行決定了工傷保險的參保方式為強制，這不僅有利于形成規模效應，也有助于新業者平等地享有工傷保險待遇；另一方面，強制繳費的理論基礎在于“雇主責任制”，從勞動關系的從屬性特征來看，人格從屬性的指揮管理要素以及經濟從屬性的生產資料要素決定了“雇主繳費、雇員不繳費”。盡管新業者的人格從屬性較弱，但平臺企業掌握著新業者工作必需的數據信息，全權決定分成比例，并通過算法進行任務分配、反饋以及勞動過程監控，這些因素構成其承擔保費的理論基礎。基于此，在繳費方式上，可以考慮由平臺企業繳費而新業者不繳費。（2）繳費基數。由于新業者的收入不穩定，因此，以所在地區的平均工資作為固定繳費基數的做法缺乏合理性，建議以新業者通過平臺獲得的月勞動報酬作為基數。盡管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的收入往往按單計算，但依托大數據技術的廣泛應用，平臺企業能夠計算出新業者在統籌地區內每月全部訂單的總收入，由此其繳費基數的計算成為可能。例如，廣東省規定從業人員的工傷保險繳費基數，在上年度全省全口徑從業人員月平均工資的60%與300%范圍之內，可根據其月勞動報酬予以申報，基本上是這一思路的體現。

3.工傷認定。（1）工傷認定規則。在日本，新業者的工傷認定情形與普通勞動者基本保持一致。傳統勞動關系中的工傷認定條件一般包含工作時間、工作地點和工作原因三要素，而工作原因要素居于首位。新業態背景下，工作時間可解釋為開始接單和完成訂單之間的時間段，工作地點可以是平臺所規劃的路線要求，工作原因可解釋為平臺工作內容。值得注意的是，工傷認定過程中，由于新業者工作時間、工作地點不固定，易出現偽證、虛報等欺詐行為。基于此，可以對提供虛假證明的參保人或證人進行罰款等行政處罰或將其納入刑法規制，以作震懾。（2）在工傷認定程序上，新業者的申請程序與工傷保險中的工傷認定程序應基本保持一致。鑒于新業者從屬性減弱的原因，加之由平臺統一申請難以克服地域障礙，因此，理應允許由新業者本人及其家屬代替平臺企業申請工傷認定。

4.工傷待遇。除與人格從屬性有緊密聯系的如保留勞動關系、由雇主適當安排工作等待遇外，包括醫療待遇、停工醫療期的工資和護理費在內的其他待遇項目，新業者均應當享有。此外，在工傷保險待遇支付實現社會化后，所有的待遇項目都應由工傷保險基金支付，平臺企業無須負擔。但是，鑒于新業者可以自主決定其工作總量，工資受個人接單數影響較大，導致工傷保險待遇中涉及“本人工資”的計發標準難以確定。為了平衡勞資雙方的利益關系，筆者認為，可以新業者在遭遇職業傷害前12個月從平臺企業獲得的平均收入作為計算基數（不足12個月的以實際月數計算）。一方面，該方案與上述以新業者訂單總收入作為繳費基數的做法保持一致；另一方面，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基本上能夠保障一定的收入水平，不易因待遇差距過大而出現不公平現象，更能體現“多繳多得、長繳多得”的社保理念。

（三）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可自愿參保

1.保障對象。如前所述，法國、西班牙將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也納入保障范圍，體現出工傷保險去勞動關系化、社會化的趨勢。其理論基礎是，社會保險旨在通過社會化的方式分擔風險，而以生產風險為“風向標”的工傷保險，不僅保障勞動關系中的傷害，也應保障非勞動關系中的傷害。從歷史角度看，工傷保險與勞動關系的關聯更多是制度適用的結果而非制度產生的原因。因此，將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納入職業傷害保障體系亦有一定的正當性。在借鑒域外經驗并結合本國國情的基礎上，筆者認為，我國同樣應將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作為職業傷害保障的對象，并且不設置戶籍、年齡等門檻，也不將工傷保險參保與養老保險、醫療保險捆綁。簡而言之，從長遠來看，應當及時回應該群體獲得職業傷害保障的需求，通過工傷保險“去勞動關系化”，使其以自愿加入的方式被納入工傷保險保障體系中。

2.參保方式。（1）自愿參保。與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不同，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在加入職業傷害保障時宜采取自愿繳費的方式。一方面，平臺企業并未對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形成較強的管理控制，新業者對平臺企業也未形成經濟性依賴，在理論層面缺乏為其強制參保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在暢通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參保渠道的同時，也不能急于求成，而不考慮參保人的收入水平和主觀意愿要求其強制參保。有鑒于此，自愿參保機制能夠較有效地滿足現階段新業者的職業傷害保障需求，同時還可以通過政府補貼等激勵措施提高新業者的參保意愿。（2）繳費基數。由于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的收入水平不易確定，因此我們可以借鑒日本的做法，通過設置多個固定繳費檔次以供其選擇。然后，再根據不同行業的保險費率以確定工傷保險費。由于我國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實行差異化的固定繳費檔次先例，因此實行固定繳費檔次制度具有較好的推行基礎。繳費檔次宜根據經濟發展水平、城鄉居民收入情況等因素合理確定，對選擇較高檔次繳費的人員，政府應適當提高繳費補貼水平，以鼓勵、引導參保人選擇較高檔次的繳費標準。

3.工傷認定。一方面，在工傷認定條件上，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的工作時間、工作場所與生活場景之間界限模糊，大大增加了其工傷認定的難度。對此，日本“特別加入制度”的做法值得借鑒。即讓參保人在提出參保申請時一同提交業務內容及其相關附帶行為，在進行工傷認定時應以當事人所提交的工作內容為標準，突出工作原因的核心要素，以保護參保人的利益。另一方面，在工傷認定程序上，同樣考慮到由平臺企業統一申請可能存在地域障礙，以及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還可能存在不明確的平臺企業等情況，因此工傷的申請主體不應僅限于平臺企業，新業者本人及其家屬也可以提出申請。

4.工傷待遇。如前所述，在采取分檔次繳費基數的基礎上，工傷保險的待遇給付應當與參保檔次掛鉤。涉及現金給付時，除工亡補助金、喪葬補助金等固定標準給付的項目外，其他待遇項目（比如停工醫療期的工資）應當與繳費水平掛鉤，以體現權利義務一致性原則；涉及醫療、康復待遇時，應當與普通勞動者同等對待，以體現生命、健康平等原則。

五、結語

近年來，隨著數字經濟的快速發展，新業者群體的規模不斷擴大，職業傷害保障問題日漸突出。如何實現數字經濟的健康發展與新業者勞動權益保護的相互平衡已成為理論和實踐中的重要課題。從我國地方試點和理論研究情況來看，若要將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落到實處，應當重點解決模式選擇、保障范圍以及規則設計等現實問題。為此，應在將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納入工傷保險體系的基礎上，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和不具有經濟從屬性新業者進行分類保護，并在保障對象、參保方式、工傷認定和待遇標準等方面進行差異化的規則設計，從而構建出符合我國基本國情與國際發展趨勢的新業者職業傷害保障制度體系，切實保障我國新業者職業安全權益。

責任編輯：李" 鋒

作者簡介：戰東升，男，西南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401120）。

基金項目：司法部法治建設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數字經濟對勞動法的挑戰及其應對研究”（項目編號：21SFB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