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粉引(粉引きkohiki)是指使用含鐵的黏土制坯,在上釉前將整個器物浸在溶有細白黏土的液體中裝飾,使得整個器物呈現出白色視覺效果的陶瓷器物。純潔的白色與溫和質地的黏土交織在一起充滿魅力,就像大雪堆積的景色至今仍然吸引著人們的心。以李成桂為國王的朝鮮王朝(1392~1910)在日本也被稱為“李朝”,這一時期制作的陶瓷也被稱為“李朝陶瓷”。其中胎質粗糙、色釉清白的這類日用器物一直被日本學者沿用日本古代茶道的命名“三島”,而其中的白化妝土類型被日本稱為“粉引”。在原產地朝鮮半島并沒有“三島”這樣的名稱而統稱為“粉青沙器”,這是1963年韓國學者高裕燮為了反對日本學者“三島”這一命名方式所提出的自己的觀點,從此韓國學界正式開始了對這一類型器物的研究。粉引則作為一種約定俗成的陶瓷種類在日本國內繼續沿用流傳,并且伴隨著各國文化的交流將這一名稱在世界各地傳播開來。
在文獻中首次出現粉引的名字是在元祿五年(1692年)的《臘月庵茶會記》,不過大名鼎鼎的“三好粉引”是日本戰國時代的三好長慶(1522年—1564年)獻給豐臣秀吉而流傳下來的?!蹲谡咳沼洝匪d慶長二年(1597年)秀吉茶會所記載的“白茶碗”也有被認為是粉引茶碗的觀點。因而粉引器物在日本的出現最遲應該在16世紀前。
最早開始鑒藏研究這類器物的是日本人。隨著茶道的興盛與發展,15世紀日本人開始對于朝鮮半島的粗質茶碗瘋狂地喜愛與追捧,甚至對之后日本的陶瓷審美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910年日本殖民時期開始對朝鮮半島的古窯址做了大量的發掘與調查工作?!胺垡币辉~是日本對其中白色化妝土類型器的命名稱呼。關于粉引的產地與發展脈絡等問題近年來韓國的考古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在此我將簡略地結合最新研究成果回顧粉引發展的歷史,探索粉引的本來面貌,揭示儒教文化根植在韓國人民精神深處蘊含的強大魅力。
粉引作為朝鮮王朝陶瓷的一種重要的代表性品類最早受到日本收藏家與學者們的重視,加藤唐九郎在研究中提到粉引是指一種將白釉像涂粉一樣吹在器物上的工藝,也被稱為“粉吹”(粉吹き),當時尚無明確的證據可證明其產地,通過對其他類型的工藝對比進而推測出其產地大約是位于慶尚南道附近地區?!赌坷荨匪涊d的粉引杰作“三島刷毛目”之類的古樸厚重的古風面貌類型瓶罐、茶碗之類的器物目前都已罕見,其中記載的片口之類的用法是宗甫地區的特色至今尚存遺風。大西正太郎進一步詳細地將粉引、御本手、雨漏手等朝鮮高麗時代的技法進行了分類介紹。他指出粉引技法是將質地粗糙的炻器或陶器素胎在制坯完成后浸滿化妝土作為裝飾,在此之上再施以草木灰制作的透明釉進行燒制的一種陶瓷制品。因其視覺上具有像白色的粉末吹拂在上面的意趣而得名。御本手是粉引器物中一種特別的類型,在白色的化妝土表面形成橘色或紅色的斑點,往往在斑點的部分釉面會較薄或者出現針孔狀的縮釉,因其狀似鹿身上的斑紋故也被稱為鹿背。同樣體系下的朝鮮茶碗還有被稱為雨漏手的,在使用過程中茶水透過釉面在化妝土的部分留下痕跡,大西正太郎先生稱其就像外涂泥灰的倉庫墻壁一樣的狀態,同樣充滿趣味。雨漏手的斑紋在茶道中被認為極富禪意,是值得欣賞玩味的種類。
中國作為歷史上長期的東亞共主,其政治、經濟、文化審美等一直深深地影響著鄰近的日本與朝鮮。朝鮮半島的歷史上一直到高句麗崛起,中原王朝的勢力才正式退出朝鮮半島。隨著趙宋王朝的滅亡,蒙元入主中原,草原民族對于藍天白云的熱愛使得元朝開始的陶瓷審美從青瓷轉向了白瓷與青花瓷,從此素雅青瓷的統治地位逐漸被取代,朝鮮王朝受其影響也開始追求效仿生產白瓷。地理上朝鮮臨近華北平原地區,自然也會與華北地區的文化藝術相接觸,這種輻射影響理所當然地被接受并且塑造了其國家的審美傾向。粉引工藝的源頭應是受到了磁州窯系的影響,例如昭和十九年(1944年)日本學者八木裝三郎在《滿洲考古學》上發表了《滿洲繪高麗式古陶窯發現》記錄了其對遼寧遼陽冮官屯窯的發掘情況,將其認定為“高麗瓷”的范疇,從側面反映出高麗陶瓷與此處窯場的高度相似。冮官屯窯作為遼寧地區磁州窯系窯場的代表在遼金時期非常興盛,元代后才逐漸衰敗廢棄。根據2013年至2016年間遼寧省考古所的兩次發掘來看,其產品以磁州窯系類型為主,有匣缽裝燒、裸燒、疊燒、覆燒等磁州窯系的代表性裝燒方式,其中白色化妝土類型的日用器數量巨大。
高麗王朝末期國力衰弱與時局動蕩導致了制瓷業的衰落,曾經輝煌的高麗青瓷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官窯性質的窯場也紛紛解散斷燒,制瓷匠人流散至各地。李朝初期在朝代更迭的大背景下社會混亂、制瓷業生產停滯,導致制瓷原料和制瓷工藝技術的快速衰退。伴隨著政局的逐漸穩定,恢復生產顯得十分迫切,但這時想要迅速復燒精致的瓷器顯得十分困難,磁州窯系的化妝土技術在短時間內可以以低廉的成本恢復陶瓷生產顯得最為可行。漸漸地隨著制瓷業的逐步恢復,粉青沙器在這一時期也發展興盛起來,《世宗實錄地理志》中記載當時朝鮮全境有瓷器廠一百三十九處,陶器廠一百八十五處,各地官員向中央王室的進貢也多以陶瓷器物為主。李成桂建立朝鮮王朝后向明朝請封,在明朝的大力支持下,儒教與科舉等制度被朝鮮王朝引入,以朱子學說為代表的儒學空前興盛,被尊為“圣學國教”。朱熹的大量著作也在這一期間刊行流傳開來,在這種影響下李朝時代的人們尊禮崇簡,提倡簡儉樸素的生活方式,儒家“清白”的觀念深入人心。因而儒教的盛行也帶動了象征高潔的“白色”更加受到重視,白瓷成為貫穿一朝的代表性陶瓷產品。白皙的粉引器物同樣也成了飽含儒教精神的有力載體,甚至還有一些祭祀用的器物也是采用粉引工藝制作而成。
粉引的裝飾工藝是利用化妝土進行“粗料細作”的典型應用,質地粗糙的黏土類胎土在制坯完成后若直接上釉燒成往往顏色暗淡且質感粗糙,這是因為泥料中的雜質類顆粒物較大加之含鐵量過高所導致。對于民窯日用器的生產若是對原料采用過濾、除鐵等精細化處理則會成本過高不符合經濟規律。在這樣的背景下,磁州窯系的化妝土裝飾工藝則非常值得借鑒,采用細膩的化妝土在生坯表面進行覆蓋裝飾,在遮蓋胎體瑕疵的基礎上大幅提升了瓷器的白度與細膩程度,同時成本非常低廉?;瘖y土往往采用高鋁低鐵的材料制作而成,改善器物光潔度的同時還能降低吸水率,同時有利于釉色的發色呈現。根據目前的考古發掘與相關研究可以知道,早在三國吳時期江西豐城的洪州窯就已經開始使用化妝土工藝。隋代的相州窯、邢窯、定窯等北方窯口均已利用白化妝土技術結合當地煤系高嶺土的青灰色胎土燒制出了成熟白色瓷器制品。
對白色器物的憧憬與向往在李朝時期蔚然成風,儒道興盛的背景下,上層貴族對白瓷的追捧促使窯工們進行技術創新與學習,在李朝中期新岱里窯之后的第二階段,如宮坪里、觀音里、五香里、金沙里等地逐漸遷移擴散形成了白瓷生產的規模,雖然尚不能明確具體的遷移記錄,但五香里窯較為清晰地展示了白瓷的發展與擴散遷移方向,以此為基準來看其他窯口的時代關系、論述各個窯口的特征是較為準確的。李朝中期第二階段的胎土相較于第一階段不僅更為純白,施以淡青色的透明釉營造出明亮的視覺效果,如同霜雪冷白的色調因而被稱為雪白瓷,以往對于金沙里白瓷也曾有過類似的稱呼,在金沙里窯址發掘出土很多細長切面的白瓷殘片。第二階段的各個窯口與17世紀后半段起的中期第一階段窯情有所不同,器皿的外底出現了干支、左、右等款識。壬辰倭亂(1592年至1598年)時期的瓷器生產記錄一片空白,各地窯場受到嚴重的破壞,大量陶工被擄掠到日本,相對精細的粉青砂器類器物急劇衰退,粉引類平民風格的器物成為主流。經過近些年的考古發掘逐漸揭示了粉引的燒造產地,主要的調查對象是云岱里地區,全羅南道最南端的高興郡云岱里窯址和寶城郡正興里道村里窯址一帶。云岱里地區有25處窯址分布,1991年光州博物館對其分布做了詳細調查后開展了三場學術研討會,近年來又在此新建了高興粉青文化博物館,吸引了學界的廣泛關注。
粉引器物自日本茶道興盛起就一直為藏家們所喜愛,歷經幾個世紀的傳承與發展也形成了其獨特的藝術語言。歷代的制陶匠人在模仿和學習的過程中逐漸歸納總結出一系列的概念,使之成為鑒賞粉引器物的一些參考標準。日語中尚存大量漢字,這些日語詞匯也多被中國的藏家們直接以漢語的讀音進行稱呼,有些可以直接望文生義有些則難以捉摸,以下將一些常見的詞匯進行釋義歸納。
総掛けsoukake(滿化妝土),一般來說器物在施加化妝土的時候不會對圈足以下部分上化妝,一來是為了方便抓取操作,其次是圈足部分往往不施釉所以燒成之后會出現化妝土開裂等情況。但在上滿化妝土的情況下整體器物顯得更白,同時使用的過程中茶水通過化妝土滲入胎釉之間形成雨漏痕跡,充滿變化十分雅致。
火間hima(漏胎),是指透明釉在上釉期間漏上的部分所露出無釉的化妝土或胎體間隙部分,作為粉引的欣賞看點也非常有名,例如大明物“三好粉引”等很有名的茶碗都有這些痕跡。
指跡yubiato(指痕),是指在整體施加化妝土的時候,手指拿著器皿的部分會偏薄或沒有化妝土因而露出胎體來。在茶碗、花瓶、酒具等器物的圈足位置往往會留下這種痕跡,在一些大型的器皿上側面或口部也會留有指痕,這種痕跡被收藏家和鑒賞家們認為是可以感受到作家氣息的亮點。
貫入kannnyuu(龜裂),仔細觀察粉引器物會發現在透明釉的表層之下會有細小的龜裂紋。在剛剛施加好化妝土的時候其表面往往并不會有明顯的痕跡,但在上釉燒成之后這種化妝土的龜裂往往會顯現出來。在日常的使用過程中茶水或者清酒會隨著釉面開片滲透進入龜裂的化妝土中從而染上色彩,隨著時間的增加而變化豐富。如果想要體驗這種培養變化的過程的話可以選擇化妝土龜裂較多的器物。
斑點hanten(斑點),粉引的坯體使用的是含鐵量較高的泥土制作而成,所以在施加化妝土之后部分礦物鐵會在燒成后透出表面來,形成黑色、褐色的斑點,如同點點星辰點綴在器物之上,讓人在觀賞的過程中透過表面感受到化妝土背后所蘊含的泥土的力量與生機。
如今粉引已經作為一個固定陶瓷類型的概念為世人所接受,各國的陶藝家們也都會嘗試用當地的材料制作粉引類型的器物,不同的透明釉與化妝土的組合千差萬別,有些更透明清亮有些更古樸渾厚,在使用的過程中伴隨著各自的審美也將這一古老的工藝逐漸傳承與發揚開來。
作者系中國美術學院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