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與突圍

讀周菡莛的短篇小說《臨別》，我的眼睛為之一亮——一位二十幾歲的青年竟寫出如此老道扎實又有先鋒意味的小說，著實令人欣喜。

回看中國現當代小說的發展史，如果要尋求規律性的發展軌跡，要看作家如何面對時代、生存與生命的困境。而周菡莛正是在直面這些困境并尋求突圍的抒寫中，完成了這篇小說。

中國現當代小說在相當的程度上學習并借鑒了世界現代主義旗幟下各種流派的小說。而這些小說大都有一個基本的主題方向——困境與突圍，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城堡》、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等。而這個主題方向在現實主義作品如《日瓦戈醫生》《赫索格》《古拉格群島》等之中得到更為突出與集中的書寫。不管是出于自覺還是天賦使然，周菡莛的《臨別》正承繼著這些文學的“傳統”與“遺產”，同時又有新的開掘。最令人感動的是，作者勇敢直面當代青年人所處困境，并試圖以積極的態度尋求突圍的方法與力量。

《臨別》中的兩位主角“你”與“璇子”，甚至那位作為“附加”出現的名叫“阿良”的賣橘子女人，各有各的困境。患著焦慮癥的璇子缺少母愛，會“不自主地開始咬指甲，直到所有手指鮮血淋漓”。另一個主人公“你”，亦有著他的困境：脊柱畸形，受盡折辱；父母離異，母親出走；自己又被分手“單飛”……而困境壓迫之下的他們并沒有真正絕望，青春的活力與生命的期待讓他們在邂逅的旅程中碰撞出情感的火花。他們固然是陌路偶遇，但各自的困境與交錯的傾訴，讓他們“撤去”了彼此之間的冷漠與障礙，理解與疼惜悄然升起。當理解與疼惜升起之時，一種模糊卻又美麗的愛便誕生開來，在疼惜與愛的滋潤下，曾經沉睡的“性”也就復活與勃動了。

孫犁說過：“凡是偉大的作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毫無例外的，他們是富于人情的、富于理想的。”[1]小說里彌漫著這種人道主義精神，只要人道主義的精神之火還在，人就不會徹底絕望；只要人道主義的精神之火還在筆下搖曳，文字便會具有格外的魅力——一種感動人心又能照亮人心的魅力。即便是在賣橘子的女人“阿良”身上，作者也讓手中的筆流動出人道主義的精神。作者對她的描述如雕刻一般：“賣橘子的女人有一雙砂紙般粗糙的手，她的皮膚和頭發同樣粗糙，整個人立在海風里，像灰燼中的柴火。”這種素描，無疑是滿含悲憫之心的。

而阿良的困境，則讓這種悲憫更具深度：“她說后來和幾個合伙人去賭場玩兒，一夜間輸光了所有財產，連路費都不剩，她只能留在當地，打了一個月的工才賺出來回家的車費。”就是這樣一個掙扎在最底層的勞動者，卻有著樂善好施的品質，作者以一句看似閑筆卻充滿情意的話表現：“擰開杯蓋的時候，‘熱’以一種莊嚴肅穆的形式漫出來。”阿良仍然懷揣著“東山再起”的夢想，但是生活實在太難了，令人不得不直面現實：“生活源源不斷，辛苦沒有盡頭。”

小說的前面有一句引言——“辛辣的愛情使我滿身麻醉，龍骨崩散，沉入海底”，這是早期象征主義的詩歌代表人物蘭波的詩句。周菡莛筆下的兩位青年，首先在內心深處有了沖破禁錮、突出重圍、解放“欲望”、獲得自由的期待與向往，而走進大自然并沉醉其中，便是他們不約而同選擇的一條途徑。

《臨別》與莫泊桑的《邂逅》有相似之處，都在看似偶然的事情上，給予了必然性的展現。對于困境的根本性突圍之解答，或許是心中的愛：“就是一種感覺，遠遠地逃離人間，而且我心里有火——愛火和欲火。”“你”與璇子最終不約而同地撲向自由而又遼闊的大海，并從中終于找到了“永恒”——“如果這次能回到岸上，以后就再沒什么可以困住你”。

這篇小說還有對當下的文字困境——熱鬧與流行之下的虛偽與空泛的突破，這體現在幾乎隨處可見的精彩新穎又準確精細的細節描寫以及獨特的比喻聯想里，如他們相遇時環境的展現：“已是立秋，驟來的蟬鳴將街道上的香樟樹悉數‘打濕’，此刻路燈昏黃，她被包裹在黏稠的樹影里，氛圍曖昧。”蟬鳴竟可以將香樟樹“打濕”，而且樹影“黏稠”，其感覺與體會已經深入到靈視的層面。《臨別》雖然在心路歷程的曲折幽深與心理探尋的回還呈現方面還略顯單薄，但無疑是一篇成功的小說——既扎根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之上，又扎根在青年們傷痛卻更沸騰著愛的心上。

注釋：

[ 1 ]孫犁.文學和生活的路——孫犁散文隨筆書信選（下）[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