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A 面

當我迫不及待鉆出身體時，被嗆著了，嗆得我強行閉住口鼻，本來急切想一探究竟的眼睛也無法睜開。

嗆我的是味道，很復雜的味道，餿味兒臭味兒土味兒水泥味兒臊味兒鐵味兒銹味兒汽油味兒等等，有些是我熟悉的，鄉村也有，有些是陌生的，應該是屬于城市的味道吧。疑惑頓生，城市不是美好的嗎？人人向往，不顧一切地要來，我就是因此沾了光，才來到了城市。我狠狠聞了聞自己，不是傳說中的香汗，一切如故，甚至還不如故。使出渾身的勁兒，我睜開眼睛。睜開的一刻，我驚呆了，我傻了，我茫然了，我沮喪了，上下左右前后狠狠一番注目，確定再確定之后，攢了好久的興奮期待夢想得意，瞬間不容置疑地破滅。

這是城市。天是灰的，只感覺到滾燙的熱，看不到太陽的身影。看不到山，地上草葉枯凋稀疏，塵土飛揚，遠處那點兒僵硬的綠是樹吧，稀巴巴地點綴在那兒。擋了我視線的是樓，遠處是晶亮的樓的叢林，近處是正在向上長的樓，仰酸了脖子也沒看到樓頂的樓。我的主人就是蓋樓的人之一，淹沒在眾多龐大的機械、車輛和干活兒的人當中，賣力地奔忙。

看得出，他很開心，不惜付出無數個我。據說能掙很多錢，比在鄉村多得多的錢，來的目的就是掙錢，所以才來了，應該是如愿以償。除了用我換，還能咋地？我依舊是功臣，想到這兒，我原本的忐忑不安沒了，得意重新回歸。是我養活了他一家人，幾代人呀。

他的祖祖輩輩是以出汗為樂的，力氣干勁兒夢想是因為我才得以爆發和變現，山間伐樹砍柴，地上種豆鋤草，田里栽秧割稻，不分春夏秋冬，有汗出來才會自在，才會舒服，才會心安。我好比種子，灑下就會長出莊稼，長出溫飽，長出笑容。我和他們的配合是默契的，他們不吝嗇，我也不小氣，隨時隨地生發揮灑，隨叫隨到，山山嶺嶺溝溝坎坎田間地頭，一層層地鋪陳，管你是不是貧瘠荒蕪，照樣熱情地把你擁抱，是石頭也要感化。

土地是最歡迎我的，接受了雨水還要送還，而我則成為它身體的一部分，一起奉獻勞作者最需要的收獲。我也有疲累的時候，流著流著，成了衣服上洗不去的黃斑黑點，主人從不在意，如同他自己的身形已經佝僂，腰背不再有力，皮膚黑褐皺褶似木炭，照樣毫無保留地把我從身體里壓榨出來，直至我痛苦地與他作別。與他是作別了，我又隨同血脈一起，代代相傳至他的子孫后代，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時代變了，外面世界的熱鬧像雷聲不斷地敲打，他們不甘心只是與泥土相伴，不甘心能付出的只有我，不甘心付出再多依然改變不了貧窮。他們想試試另外的生活，不再只是用我，即使還是用我，但要換取另外的東西，比如富裕和命運。

很明顯，我的主人沒有像我一樣失望，還為新的開始信心百倍，精神抖擻。好吧，是我淺薄了短視了狹隘了，甭管是什么味道，我無怨無悔地接受了，誰叫我早就是他的一部分呢，職責所在，豈容顛覆悔改，同甘苦共命運是必需的選擇。

B 面

主人又搞新花樣了！我不得不擔心，未來還有沒有我的存身之處。

這一點，在他的父輩身上就已經充分地體現，在祖父輩身上露出苗頭。祖父是個讀書人，其實，是在小有積累的太祖父逼迫下讀的書。相較于眾多鄉鄰，太祖父早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單靠付出我的多少，是換不來等價財富的。別人在追求吃飽穿暖，他想到的是財富，這已經是極大的超越。得用頭腦，用智慧，用汗水之外的東西。從那開始，他就慢慢討厭了我，甚至痛恨我的存在，把我的出現視為恥辱和悲哀。

他刻意避免我的出現。雨天才用的傘，他同樣用在晴天；別人步行，他坐別人抬的轎；綢扇長年累月在手中搖動，搖成了習慣；擦汗的手帕是衣袋里的必備，隨時將冒昧的我消滅；火熱的天是不出門的，想盡了各種辦法制造清涼。他對財富有強烈的危機感，就像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我斬草除根一樣。他開始逼迫兒子讀書，不惜一切手段辦法，“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改天換地，甚至升華和更新血脈。

太祖父的設想實現了，祖父和父親遞進實現的同時，也是我災難的來臨。更好的居住條件生活環境和優厚待遇，一年到頭，太陽曬不著，雨淋不著，腳不是用來走的，根本不用接觸土地，所到之處總有空調等設施把溫度恒定在溫暖宜人的程度，我連拋頭露面的機會都沒了，像坐牢，在他的身體里坐牢，躁動的機會也沒有。

我只能眼饞地望著他鄙視蔑視的那些人與汗糾纏不已，生死不離，他只是利用操控著他們，貌似親近親熱地保持遙遙有距。

就在我幾近絕望之時，轉機來了。少主人實在受不了家傳的肥胖和與大眾的隔膜，他需要火熱的生活，需要生機，需要地氣，需要激情，需要運動，尤其是減肥。運動場，健身房，跳舞，學著與汗為伍的那些人做各種各樣的事兒，哪怕是他本來瞧不起的事兒。

我解放了，歷年的捆綁束縛一下子解除，從黑暗走向光明。不對！就在我扭捏著企圖伸展肢體的時候，又遭遇了強大的鎮壓。更多的我像一口氣哽在了咽喉處，出不來，下不去。拘謹，憋悶，難受，還不如原本的深深埋葬。主人的所有行為皆是皮毛的淺顯的短暫的，空調冷飲迅速降溫，洗浴緊跟，生怕我跑了似的，又打回了體內。

聽說主人在想方設法探求新的方式，既減肥鍛煉又不會出汗的方式。天啦，我還有活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