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買”合文與兩則漢律的解讀

摘 要： 先秦及秦漢時期，“賣”與“買”連文泛指交易是習慣性用法。在漢簡中，“賣”與“買”連文可以采用合文的形式。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67號簡與胡家草場12號漢墓出土漢律1389號簡所見兩則漢律條文中的“不當賣而和為人賣 者”，“賣 ”也應是“賣買”合文。這樣理解“賣 ”可以更好地解釋所屬律文中“皆”字的所指范圍。

關鍵詞： 賣 買 合文 漢律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載：

群盜及亡從群盜，毆折人枳（肢），胅體，及令佊（跛）（蹇），若縛守、將人而強盜之，及投書、縣（懸）人書，恐猲人以求65錢財，盜殺傷人，盜發冢，略賣人若已略未賣，橋（矯）相以為吏、自以為吏以盜，皆磔。66智（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與同罪。不當賣而和為人賣 者皆黥為城旦舂，買者智（知）其請（情），與同罪。67

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 《二年律令與奏讞書：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5—117頁。

66號簡簡末有較大空間，故原整理者將67號簡獨立為一組律文。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43頁。

新公布的胡家草場12號漢墓出土漢律有類似的記載：

猲人以求錢財，盜殺傷人，盜發冢，略賣人若已略未賣，撟（矯）相以為吏、自以為吏以盜，皆1387磔。智（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與同罪。不當賣而和為人賣 者及智（知）其請（情）而買者，皆棄市。1389

荊州博物館、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著，李志芳、李天虹主編：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1年，第18頁。

何有祖、李志芳據此指出：“《二年律令·盜律》66號簡雖然不是滿簡書寫，其后也有可能與67號簡編聯。”

何有祖，李志芳：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新編（二則）》，《江漢考古》2020年第3期。

我們贊同這一觀點。兩種漢律中“賣”字后的符號以往都理解為重文符，故所在的語句一般斷讀如下：

不當賣而和為人賣，賣者皆黥為城旦舂；買者智（知）其請（情），與同罪。67

不當賣而和為人賣，賣者及智（知）其請（情）而買者，皆棄市。1389

其中的“和”字，原整理者釋為“私”，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143頁。

王偉指出這個字應釋為“和”，讀為本字，且進一步提出：

這條《盜律》中的“不當賣而和為人賣”、《晉志》中的“和賣買人”及《唐律》中的“和同相賣”，說的是一回事。而“賣者皆黥為城旦舂”中的“賣者”，包括了賣人者和被賣者，都要被處以“黥為城旦舂”的刑罰，否則“皆黥為城旦舂”的“皆”字不可解。

王偉：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雜考》，簡帛網，2021年3月12日。

“和”字的釋讀是準確的，將此條漢律的解讀與《晉志》《唐律》聯系起來，也是非常重要的，后來的解讀者一般循此而行。

朱紅林： 《張家山漢簡〈盜律〉集釋》，《江漢考古》2007年第2期；楊小亮： 《長沙尚德街 084 號東漢“詔書”木牘補征》，《文物》2021年第3期。

不過，“賣者”理解為賣人者可以，同時包括賣人者和被賣者則難通。此后，學者們對律文的討論都未能很好地處理“不當賣而和為人賣 者”的釋讀。

張家山漢簡《算數書》中有一則簡文如下：

石（率）之術曰： 以所賣 （賣買）為法，以得錢乘一石數以為實，其下有半者倍之，少半者三之，有斗、升、斤、兩、朱（銖）者亦皆74破其上，令下從之以為法，錢所乘亦破如此。75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58頁。

這段簡文是在講“石率”即每石物品價格的算法，具體來講是用所交易的物品石數作為除數，用總價乘以一石作為被除數。這里的“賣 ”應讀為“賣買”，泛指買賣交易。在戰國至漢初的簡帛文獻中，如果兩個字連文，后者又是前者的構件之一，后者可以用合文號“ ”代替，這種現象也被稱為“包孕式合文”。除了“賣買”合文，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如：

凡入月五日，月不盡五日，以筑（築）室，不居；為羊牢、馬廄，亦弗居；以用垣宇，閉貨 （貨貝）。（睡虎地《日書》甲種103號簡）

陳偉主編，彭浩、劉樂賢等撰著： 《秦簡牘合集： 釋文注釋修訂本（第1、2輯）》，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75頁。

廷行事 （事吏）為詛偽，貲盾以上，行其論，有（又）灋（廢）之。

（睡虎地《法律答問》59號簡）

陳偉主編，彭浩、劉樂賢等撰著： 《秦簡牘合集： 釋文注釋修訂本（第1、2輯）》，第205頁。

四月、八月、十二月，可以為西門，七星、斗、牽 （牽牛），吉。

（孔家坡《日書》289號簡）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編著： 《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67頁。

一，父居蜀，母為鳳 （鳳鳥）蓐。毋敢上下尋，鳳 （鳳鳥）貫而心。

（馬王堆《五十二病方》第84行）

裘錫圭主編，湖南博物院、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伍）》（修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2024年，第270頁。

“賣買”合文的基礎是“賣”與“買”連文。

要注意的是，秦簡所見秦律中屢見“賣”與“買”連文，但卻不采用合文的形式，如《岳麓書院藏秦簡（肆）》243號簡載：“關市律曰： 縣官有賣買殹（也），必令令史監，不從令者，貲一甲。”《岳麓書院藏秦簡（伍）》291號簡載：“令曰： 諸從者有賣買而紿（詒）人，與盜同法，有（又）駕（加）其辠一等，耐辠以下有（又）？兺1（遷）之。”

西漢及西漢以前的文獻中“賣”與“買”常連文共現，泛指交易，如：

以官府之八成經邦治： 一曰聽政役以比居，二曰聽師田以簡稽，三曰聽閭里以版圖，四曰聽稱責以傅別，五曰聽祿位以禮命，六曰聽取予以書契，七曰聽賣買以質劑，八曰聽出入以要會。（《周禮·天官·冢宰》）

式既在位，見郡國多不便縣官作鹽鐵，鐵器苦惡，賈貴，或彊令民賣買之。（《史記·平準書》）

相較而言，“買”“賣”連文則頗為少見，偶見如：

夫良商不與人爭買賣之賈，而謹司時。時賤而買，雖貴已賤矣；時貴而賣，雖賤已貴矣。（《戰國策·趙策三》）

這是個特例，說的是販賣之事，自然是先買入，然后賣出，且與后文的“時賤而買……時貴而賣”相對應。從詞匯學的視角看，如果說先秦西漢時泛指貿易義的“賣買”已是個雙音詞，這里的“買賣”只能是個短語。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下面一例：

貰貸賣買販肆便。（《急就篇》）

將“賣買”收入識字課本性質的字書中，說明在當時的語言中“賣”與“買”連文的形式相當普遍。據此，直至東漢時期甚至更晚，仍是以“賣買”為表述習慣。“買”與“賣”連文頻見的情況，要晚到唐宋時代。

“買”與“賣”二詞語出同源，與“受/授”“學/教”等類似，可以歸入施受同詞類。這類詞最初表達的是個渾淪的概念，后來表達漸趨精密，便分出了施方、受方。不過“買”與“賣”同源還有社會學原因——最初的以物易物本來是分不出買方與賣方的。“買”與“賣”二詞的分化是在戰國時期市場商業活動高度發展中促成的。睡虎地秦簡《金布律》69號簡載：

有買（賣）及買殹（也），各嬰其賈（價）。69

正是二詞分化的典型例證。前句舊皆讀作“有買及買（賣）也”，從前文所論“賣”與“買”連文是先秦乃至漢代的常態這一情況看，讀作“有買（賣）及買也”似乎更合乎當時人的語用習慣。“買”與“賣”在文字上的分化則更晚，在秦代時“賣”字才出現。

陳斯鵬： 《說“買”“賣”》，《中國文字學報》第７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01—107頁。

張家山漢簡《算數書》中“賣買”合文的例子提示我們，《二年律令》67號簡與胡家草場12號墓1389號簡中的“賣 ”有讀為“賣買”的可能。如此說成立，兩處律文中的“當賣而和為人賣 （賣買）者”都應連讀而不應斷有逗號，具體可斷讀如下：

不當賣而和為人賣 （賣買）者皆黥為城旦舂；買者智（知）其請（情），與同罪。（《二年律令》67號簡）

不當賣而和為人賣 （賣買）者及智（知）其請（情）而買者，皆棄市。（胡家草場1389號簡）

“為”是動詞，“人賣買”可指人口交易，“為人賣買者”可指從事人口交易的人。“和為人賣買”正相當于上文提到的《晉書·刑法志》所載“和賣買人”。“和”有和同、安和義，正如學者們已指出的，在律文中它與“略”相對。

韓厚明： 《張家山漢簡字詞集釋》，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8年，第149頁。

《唐律疏議》卷二〇載：

諸略人、略賣人不和為略。十歲以下，雖和，亦同略法。……【疏】議曰： 略人者，謂設方略而取之。略賣人者，或為經略而賣之。注云“不和為略。十歲以下，雖和，亦同略法”，為奴婢者，不共和同，即是被略；十歲以下，未有所知，易為誑誘，雖共安和，亦同略法。

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校： 《唐律疏議》，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369頁。

所謂“十歲以下，雖和”，說明“和”的雙方是賣者與被賣者。當被賣者為10歲以下時，雖然是賣者與被賣者的和同行為，因為10歲以下行為能力較弱，容易被誘騙，也要被定性為“略”。這段記載驗證了“和”與“略”都是雙向的，“和為人賣買者”為合謀從事人口交易的賣者與被賣者。《唐律疏議》卷二〇另載：

和誘者，各減一等。若和同相賣為奴婢者，皆流二千里；賣未售者，減一等。下條準此。即略、和誘及和同相賣他人部曲者，各減良人一等。【疏】議曰：“和誘”，謂和同相誘，減略一等： 為奴婢者，流三千里；為部曲者，徒三年；為妻妾子孫者，徒二年半。“若和同相賣”，謂元謀兩和，相賣為奴婢者，賣人及被賣人，罪無首從，皆流二千里。其數人共賣他人，自依首從之法。“賣未售者，減一等”，謂和同相賣，未售事發，各徒三年。

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校： 《唐律疏議》，第370頁。

正如此段文字記載的，所謂“和同相賣”，是“賣人”與“被賣人”雙方的行為。“和”字類似的用法還見于《岳麓書院藏秦簡（叁）》204號簡：“田與市和奸，毋智捕校上。”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叁）》，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210頁。

“和”強調了“奸”的行為是男女雙方的自愿行為，并非強迫。

正因為“和為人賣買者”包含賣者與被賣者，《二年律令》67號簡中的“不當賣而和為人賣買者”與“黥為城旦舂”之間用“皆”字，以表明施事者性質的多樣性。而胡家草場12號墓1389號簡“皆棄市”中的“皆”，則對應“和為人賣買”的賣者、被賣者以及“知其情而買者”三方。兩處“皆”字所指的范圍是不同的。

（責任編輯： 田穎、王濼雪）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漢至唐朝出土文獻漢語用字研究”（21amp;ZD29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