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簡“傳囚”令文初論

摘 要： 岳麓簡所見“傳囚令”是秦代規范郡縣道間轉送囚犯的法令。文章通過對令文文本的考釋與解讀，對簡文的編聯提出新思考。令文顯示，秦時傳囚要在道路上按固定里程設置臨時關押囚犯的建筑設施“廡”。通過考辨“廡”的含義諸說，本文認為《說文》對“廡”的解釋應是正確的，“傳囚令”也對此提供了新證。《為吏治官及黔首》中“船隧毋廡”“謝室毋廡”的語義，應分別指在水路或關押待罪之吏的機構中未設置“廡”這一建筑設施，二者均是官吏失職的具體表現。秦代對轉囚的管理已經制度化，傳囚制度與秦王朝對刑徒勞動力役使及異地訴訟的治獄原則有關，對秦代治獄制度的完善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岳麓秦簡 秦令 廡 傳囚

《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有一組內容涉及囚犯轉運的秦令，因未見令編號與令名，且內容與“傳囚”事務密切相關，故行文中暫以內容為據稱其為“傳囚令”。令文顯示，秦代轉囚時，沿途有按固定里程專門設置用于臨時關押犯人的建筑設施“廡”，轉運途中要對囚犯予以嚴密監管等舉措。這一系列制度規定不見載于其他文獻，刷新了我們對秦代轉囚具體細節的認識，對了解秦代“傳囚”制度及其背后所展現出的秦代司法運作與治獄理念頗有助益。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就令文文本及其所反映的相關歷史問題試作討論，以就教于大家。

一、 “傳囚令”簡文考釋與編聯

“傳囚令”大體由8枚簡組成，簡文書體一致，內容緊密相關，為同一組簡。但因部分簡殘碎，中間還應有一些缺簡，故內容不夠連貫。為論述之便，先將整理者所作釋文錄之如下：

0877： 郡縣道傳 囚，議： 諸傳 囚 及 縣 道內在鄉邑典、亭鄣部能（容）

0399： 郡縣道所傳囚，所傳囚間能投宿焉者，令各如其故。其間不能投宿，故未

0875： ……□下廿五里為一廡，廡籥屬鄉吏，城邑典、田典、亭

0896： 鄣士 吏□入□

0396： 各 為 兩 檻，別男女，各自財（裁）容所 傳囚而為廡。籠、門、關籥之相去遠

C266： 為取□兩關籥□

1635： 闌 散者毋得過一囚若一廡，廡內大毋過環堵└。有犯令者及令、丞官

16411： 其守門關、闌散者，亦毋得與居，其□守者└，毋……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年，第149—151頁。

整理者對簡文作了編聯排序，但因竹簡殘碎，缺少明確的編聯信息，多是把相近的內容排在一起，部分簡文的排序尚有可商之處。下面通過考析令文內容與條文間的邏輯關系對該組令文的簡序問題再作思考。

簡0877的“傳囚”，整理者注為“轉運囚犯”，《漢書·王嘉傳》“置驛馬傳囚，勢不得逾冬月，誠不見其外內顧望、阿附為云驗”將“囚”視為對囚犯的泛稱，不夠明確。關于秦時“囚”的身分，學界尚存爭議： 一種說法是“囚”為待定罪的嫌疑犯；另一種說法是指尚收監于獄者。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172頁。

宋杰認為，秦漢時期“囚”是一種特定法律身分者，是處于羈留審訊期間等待判決的犯人，即尚未定罪的嫌疑犯。參看宋杰： 《漢代監獄制度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陶安認為《法律答問》“盜戒（械）囚”中的“囚”可能是指“未決犯”。參看陶安： 《秦漢刑罰體系の研究》，東京： 創文社，2009年。

富谷至指出，秦漢時期“系囚”是指收監者，既有未決囚，也有已決囚。參看富谷至： 《剝奪生命與處理尸體的刑罰》，《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3輯，北京： 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劉自穩亦認為，不能將“囚”看作尚未被判決之人，而當看作尚被牢獄收監之人。參看劉自穩： 《秦漢“盜械”考論》，《河北學刊》2021年第3期。

我們認為，后一種說法或更妥當，秦文獻所見的“囚”大部分是指尚收監于獄，待論決或已論決待執行刑罰之罪犯。如里耶秦簡載：

丗年十一月庚申朔丙子，發弩守涓敢言之： 廷下御史書曰縣□治獄及覆獄者，或一人獨訊囚，嗇夫長、丞、正、監非能與□□殹，不參不便。書到尉言?！そ褚训?，敢言之。（8141+8668）

陳偉主編：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1頁。

文書是發弩守涓將廷下御史的文書向尉報告，指出縣廷治獄或覆獄時存在一人訊囚的情況，而按規定論獄則需要多人共同參與。“訊囚”表明案件尚在論獄的審訊階段，故“囚”也應是指未決犯?！稘h書·王嘉傳》中的“傳囚”是指廷尉梁相治東平王“云”獄時依詔獄規定轉送其至長安，此時被傳的“云”的身分也是尚待定罪的嫌犯。岳麓簡中有一段舉留獄上計的詔令：

●制詔御史： 聞獄多留或至數歲不決，令無辠者久毄（系）而有辠者久留，甚不善，其舉留獄上059/1125之└。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58頁。

其中“有罪者久留”也表明，秦時獄中有不少因官府獄案積壓，有罪而久系于獄等待論決的囚犯。除了待決犯，還應有已決獄而待傳送者，如岳麓簡載：

●諸有辠當（遷）輸蜀巴及恒（遷）所者，辠已決，當傳而欲有告及行有告，縣官皆勿聽而亟傳詣033/1123（遷）輪〈輸〉所，勿留?！な?34/0966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49—50頁。

可見，對于已決獄而待傳輸外地勞作的罪囚，縣官要立刻傳輸而不可留。當然，律令的規定與實際的執行尚存在差距，其中的“勿留”“亟輸之”也顯示出尚存在暫系于獄而待傳的情況。因此，簡文“傳囚”的對象應指轉送尚在收監的犯人，既包括系于牢中的待決犯，也有待傳送他地勞作的已決囚。

簡0399的“投宿”，即轉送囚犯途中的臨時歇宿之處，秦時跨郡縣長距離押解囚犯應是小吏常有之差事。項梁曾因罪被傳送至櫟陽獄中受審?！妒酚洝ろ椨鸨炯o》載“項梁嘗有櫟陽逮”，《集解》引應劭曰：“項梁曾坐事傳系櫟陽獄。”

《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296頁。

如何解決所押送囚犯途中的住宿問題是傳囚事務的關鍵一環。秦漢時期，有縣官事的吏卒往往在沿路設置的“傳舍”中休息，憑借通行文書由“傳舍”供給食宿。如里耶秦簡51載：

元年七月庚子朔丁未，倉守陽敢言之： 獄佐辨、平、士吏賀具獄，縣官食盡甲寅，謁告過所縣鄉以次續食。雨留不能投宿赍。來復傳。零陽田能自食。當騰期卅日。敢言之。

陳偉主編：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1頁。

可見，秦時有“具獄”事之官吏可由過所縣鄉提供食宿。但文獻未載被押送的囚犯在路途中居于何處，《漢書》有“置驛馬傳囚”，說明漢時囚犯應是居住于傳舍、亭舍、郵舍等官方沿路設置的機構中的，秦時可能也大體如此。然“傳舍”并非隨時可投宿，也會出現無法容納的情況，如《戰國策·魏策》載管鼻入秦時云：“令（今）鼻之入秦之傳舍，舍不足以舍之?！滨U彪云：“侍衛之盛，舍不能容?！?/p>

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證，范邦謹協校： 《戰國策箋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38—1439頁。

秦時“傳囚”也難免會遇到無法投宿的情況，簡0399“其間不能投宿，故未”正是對該情況的描述。這當然會影響囚犯的押送事務。

簡0877的“議”為秦令格式語，即皇帝令群臣針對某項問題商議對策?！白h”之前的內容往往是對所存在問題的具體描述，之后則是由中央討論下達的針對該問題的處理舉措。這一點秦律令多見，如岳麓簡載：

（1） ·丞相言： 瑯邪縣為所以給寺御器，多不宜適者?！ぷh： 自今以來，郡欲為給寺御器者098/0404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93頁。

（2） ●致賜人酒食者或留└。議： 吏將賜酒食留臧（藏）致者└，酒食臭敗不可致者，更盛。·致者留八分日一到過五日123/0130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年，第107頁。

（3） ●泰山守言： 新黔首不更昌等夫妻盜，耐為鬼薪白粲，子當為收，柀（彼）有嬰兒未可事，不能自食073/1114，別傳輸之，恐行死。議： 令寄長其父母及親所，勿庸別輸……074/0918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63頁。

例（1）是針對郡縣給寺御器不宜適情況的處理；例（2）則是對吏賜人酒食而私留現象所作的規范；例（3）針對嬰兒因父母坐罪當收，但因年齡小不能自食、恐行死問題，允準其在父母或親戚那里寄養。都是針對存在的具體問題所給予的解決之策。因此，整理者將簡0877作為該組令的首簡似可再討論。首先，簡0399與簡0877明顯無法系聯。其次，從后文看，簡0875中的“廡籥屬鄉吏，城邑典、田典、亭”與簡0877有明顯承接關系，且簡0396顯示，為“廡”需要“裁容所”，也進一步佐證了簡0877和簡0875的承接關系。再次，簡0877中“議”的內容是為設置“廡”

有關“廡”，下文將設專節討論，這里從略。

這一建筑設施，目的應是解決簡0399提出的秦時“傳囚”路途中犯人因各種原因不能投宿的問題。由此，在簡文排序上，簡0399應屬于對所存在問題的描述，而簡0877則是中央討論下達針對該問題的解決舉措。兩枚簡之間有較明顯的邏輯關系，中間還應有缺簡。簡0877的“及”為“到”之意，“及縣道內”就是“傳囚”經過縣道內。簡0875的未釋字圖版漫漶，結合文意或應釋為“毋”，

岳麓簡中“毋下”之后多接數量詞，如岳麓簡第伍冊簡1848“牘厚毋下十分寸一”，岳麓簡第陸冊簡1458“皆去其家毋下三百里乃治焉”。亦有學者直接將該字改釋為“毋”，參看陳松長、唐強： 《〈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的內容與價值》，《簡帛研究 二〇二二（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

“廡籥”之“籥”同“龠”，即鑰匙。0877、0875和0896三枚簡內容語義均連貫，可直接系聯。簡0396“籠、門、關籥”一句的斷讀，整理者將“門”與“關籥”斷開，陳劍、劉釗均指出二者應連讀，即“籠、門關籥”。

劉釗： 《說〈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的“闌散”》，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2年7月17日。

陳、劉說可從。對該簡中的“檻”與“籠”，陳劍認為是換用義近字的一物兩名，均指囚籠。

轉引劉釗： 《說〈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的“闌散”》，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2年7月17日。

劉釗從另一個角度作了解讀，認為這個“檻”是指“檻車”。

劉釗： 《說〈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的“闌散”》，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2年7月17日。

“檻”，《說文》木部“櫳也。從木，監聲”，段注：“許云檻櫳也者，謂罪人及虎豹所居?！?/p>

許慎撰，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0頁。

即囚犯人之牢籠?！皟蓹憽奔磧勺衾危c“別男女”相對應。從文意看，簡0396應是設置“廡”的一些要求、原則，意思是“廡”中應設置兩座囚籠，以便男女分開關押。簡中的“各自”顯然是指簡0877中的“鄉邑典、亭鄣部”，而“能容”與簡0396的“容所”明顯也是對應關系。簡0875是設置“廡”的里程規定，而簡0396則是具體的設置方法，故簡0396應排在簡0896之后。

“籠”“門”都是與“廡”和關押囚犯有關的設施?！盎\”也是一種囚禁犯人的設施，與“檻”類似?！伴T”或指廡門，“關籥”即鑰匙，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城郭官府，門戶關龠（鑰）”，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壹）》，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08頁。

在簡文語境中可能指鑰匙所存放之地。簡16411“闌散”中的“散”應讀為“柵”。睡虎地秦簡《徭律》：“興徒以斬（塹）垣離（籬）散及補繕之。”“散”，整理者注：“疑讀為藩。”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壹）》，第116頁。

劉釗認為，應讀為“柵”，《廣韻》：“柵，籬柵?！被h即欄，籬柵即柵欄。

劉釗： 《讀秦簡字詞札記》，《簡帛研究》第2輯，北京： 法律出版社，1996年。

陳偉武也認為，“籬散”即是“籬柵”，

陳偉武： 《睡虎地秦簡核詁》，張永山主編： 《胡厚宣先生紀念文集》，北京： 科學出版社，1998年。

是一種防御性的設施。故該簡中的“散”也應作“柵”解，“闌散”即“闌柵”，一種防范囚犯逃亡的防御性設施。因要確保押送安全，故要監管囚犯，這三種地方自然要嚴加守衛。簡16411和簡1635中間應有缺簡，其內容是對守衛人員的規范，二者語義相近，前后有邏輯關系。簡1635“有犯令者及令、丞、官”屬于罰則性內容，據秦律令簡的特點，這類簡應屬末簡。

簡1635“廡內”后一字，整理者釋為“大”，但對該句未作解讀。陳劍指出，這里“環堵”即四周環著每面一方丈的土墻。

轉引劉釗： 《說〈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的“闌散”》，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2年7月17日。

我們認為，該字或當釋為“亦”。未識字圖版作“”，同組簡中的“亦”字作“”，二字寫法相類，未識字中間豎筆因纖維剝離而僅存底部殘筆。作“亦”講在文中也能文從字順，“廡內也毋得過環堵”與前文“毋得過一囚若一廡”在文意上相承接。由此，該組令文重新改釋編聯排序后的簡文應為：

0399： 郡縣道所傳囚，所傳囚間能投宿焉者，令各如其故。其間不能投宿，故未

0877： 郡縣道傳 囚，議： 諸傳 囚 及 縣 道內在鄉邑典、亭鄣部能（容）

0875： ……毋下廿五里為一廡，廡籥屬鄉吏，城邑典、田典、亭

0896： 鄣士 吏□入□

0396： 各 為 兩 檻，別男女，各自財（裁）容所 傳囚而為廡?；\、門關籥之相去遠

C266： 為取□兩關籥□

16411： 其守門關、闌散（柵）者，亦毋得與居，其□守者└，毋……

1635： 闌 散者毋得過一囚若一廡，廡內亦毋過環堵└。有犯令者及令、丞、官

令文大意為： 秦時在郡縣道間長距離轉送囚犯，若可投宿則按照既有程序執行，郡縣道傳囚時要在鄉里、城邑、田部、亭鄣及亭部等各自開辟可容納之所修建“廡”這一建筑設施，“廡”之間的距離應不超過二十五里，其鑰匙由所設地的鄉吏、田典、亭鄣士吏等基層小吏掌管?！皬T”作為轉運途中臨時關押囚犯的設施，關押時要區分男女，分別關押。主管的吏員要加強對囚籠、廡門及鑰匙存放地等處的守衛，犯令者及主管官吏均要面臨追責與嚴懲。

二、 說“廡”

“廡”在古文獻中有多種語義，

古文獻中“廡”有瓦器之意，如武威漢簡：“·司宮尊兩廡于房戶之間……廡有玄酒?！薄都尅方忉尀橥咂鳌！赌印溲ā罚骸盀榇髲T一，藏穴其中?！睂O詒讓間詁引蘇時學注：“廡，古文甒。見《儀禮》注?！斗窖浴吩疲?罌，周魏之間謂之甒。”此外亦有建筑設施之意，如馬王堆帛書集成《五十二病方》“北鄉（向）廡中”，整理者注： 朝北的廡。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廡居東方，向井。”

然在“傳囚令”令文語境下，其顯然是指一種建筑設施。在該語義場中，學界的認識也存分歧，其含義、形制及功能如何都有待于再討論?！墩f文》廣部：“廡，堂下周屋，從廣無聲?！?/p>

許慎撰，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第443頁。

《釋名·釋宮室》：“大屋曰廡，廡幠也，幠覆也，并冀人謂之庌，庌正也，屋之正大者也?！?/p>

劉熙： 《釋名： 附音序、筆畫索引》，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83頁。

《廣雅》：“廡，舍也?！?/p>

王念孫著，鐘宇訊點校： 《廣雅疏證（附索引）》，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207頁。

《漢書·循吏傳》“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顏師古注：“廡，周室也?！?/p>

《漢書》，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3642—3643頁。

《漢書·竇嬰傳》“所賜金，陳廊廡下”，顏師古注：“廊，堂下周屋也。廡，門屋也?！?/p>

《漢書》，第2376頁。

《后漢書·張酺傳》“其無起祠堂，可作槁蓋廡，施祭其下而已”，李賢注：“廡，屋也?！?/p>

《后漢書》，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第1533—1534頁。

可見，漢唐注家在“廡”表示房屋的意見上雖一致，但對其具體形制尚有異議，主要有“周室”“門屋”“大屋”及泛稱意義上的“舍”“屋”等幾種說法。然“門屋”“大屋”的說法并不準確，走馬樓西漢簡或可為佐證。該簡中有一份“長沙邸傳舍劾文書”是關于“傳舍”設施損壞情況的舉劾通報。

李均明： 《走馬樓西漢簡〈長沙邸傳舍劾文書〉解析》，《中州學刊》2021年第1期。

相關簡文如下：

1036： 桉： 傳舍二千石東舍門屋牡瓦廿一枚，后廁屋牡、牝瓦各十枚，其東內戶扇廣四尺四寸、袤七尺，皆不見。

1027： 案： 邸傳舍西第二舍大屋牡瓦十枚、牝瓦三； 櫄垣一敗一所，袤四丈四尺，牡瓦十五枚、牝瓦十枚；竹臥，內戶扇一，井鹿車一具，皆不見。

1019： 案： 傳舍西北鄉廡牡瓦十一，犯仰，井鹿皆不見。馬磨皆壞敗。

簡文出自正在整理中的長沙走馬樓西漢簡，以上幾枚簡文轉引自李均明： 《走馬樓西漢簡〈長沙邸傳舍劾文書〉解析》，《中州學刊》2021年第1期。

文書顯示，“門屋”“大屋”及“廡”同時出現，說明三者都是漢代“傳舍”中的不同建筑設施?！伴T屋”是指出入口的建筑，《漢語大詞典》對其解釋為：“衙署、廟宇等出入口的建筑物?！?/p>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纂： 《漢語大詞典（第十二卷）》，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第10頁。

“東舍門屋”應指出入東舍的建筑。而“大屋”應為正堂，《釋名》所云“屋之正大者”正為此意?！稘h官六種》載：“南宮至北宮，中央作大屋，復道，三道行，天子從中道，從官夾左右，十步一衛?！?/p>

孫星衍等輯，周天游點校： 《漢官六種》，北京： 中華書局，1990年，第202—203頁。

這個大屋也即正堂之意。此文書為統計傳舍中設施損壞情況的法律文書，其用語應是審慎而明確的，因此“廡”是與“門屋”及“大屋”性質不同的建筑。泛稱意義上的屋、舍意思相近，且在走馬樓西漢簡中亦與“廡”同時出現，如簡1026“傳舍五王第一至第四舍壞敗”；簡1022“傳舍承朋舍西鄉屋敗一所”。

轉引李均明： 《走馬樓西漢簡〈長沙邸傳舍劾文書〉解析》，《中州學刊》2021年第1期。

故三者亦不同。我們認為，《說文》對“廡”建筑形制的解釋應是準確的。此說也被古建筑學界采納，如《中國古建筑術語詞典》對“廡”的定義是：“在夯土基址上，周邊連續建屋，而圍成一個內向的空間——封閉性廣場，周邊長屋即是古文中的廡?！?/p>

王效清主編： 《中國古建筑術語詞典》，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15頁。

此類建筑形式也得到了更多早期考古材料的支持。早在商周時期，類似建筑就已出現，河南偃師商城宮城第五號宮殿建筑遺址出現了由四面房屋圍成的閉合形宮殿院落，發掘者稱之為“南廡”“東廡”“西廡”和“北廡”。

參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二工作隊： 《河南偃師商城宮城第五號宮殿建筑基址》，《考古》2017年第10期。

陜西岐山鳳雛西周建筑遺址也見有東西向兩“廡”的建筑遺跡。

傅熹年： 《傅熹年建筑史論文集》，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8年。

“廡”在建筑形制上除了“周屋”的特點外，還具有門、圍墻等設施，簡0875“廡籥”顯示，廡有門和鑰匙。傅熹年也指出，陜西鳳雛西周遺址中的堂、室、廡都有門的痕跡，并作了復原。

傅熹年： 《傅熹年建筑史論文集》，第39頁。

此外，他還對“廡”的特點做了研究，結合該建筑遺存指出“室、廡的特點是四周都圍以土墻”。

傅熹年： 《傅熹年建筑史論文集》，第36頁。

而簡1635“廡內亦毋過環堵”表明，廡是由環堵所包圍的，證實了該說法，同時也為《說文》對“廡”形制的解釋提供了新證據。說明秦代“廡”在建筑形制上承繼了西周的修筑方式?！皬T”是一個由周屋和四周圍墻封閉起來的閉合院落，這種建筑設計可能與其功能有密切關系。

關于“廡”的功能，有學者指出，奴隸制時代的“廡”具有防御功能。該功能在秦代仍被保留，“傳囚令”顯示，秦時在交通線上修建“廡”是為長距離轉運囚犯提供臨時住宿之所。既然入住對象是涉獄案之囚，故防范囚犯越“廡”而逃理應是其基本功能之一，這也是為何令文規定“廡”內不能越過“環堵”。同樣，安排吏員負責監管籠、門關？冑）也是出于該目的。此外，“廡”本身便具有儲藏物資的功能，常用于儲糧、圈養牲畜等?！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骸八谷雮}，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

《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1959年，第2539頁。

放馬灘秦簡《日書·甲種》“爯（才）在廄廡芻【槀】中”，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甘肅簡牘博物館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肆）》，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9頁。

又走馬樓西漢簡“西南鄉馬廡屋敗二所”。

轉引李均明： 《走馬樓西漢簡〈長沙邸傳舍劾文書〉解析》，《中州學刊》2021年第1期。

“廄廡”“馬廡”均是圈養牲畜之房屋。這些功能也使得“廡”本身便具有保障安全的特性。

綜上，《說文》對“廡”形制的解說應是準確的，但對“廡”這一建筑形式在秦代的功能未作過多闡釋。通過“傳囚令”可得到很多新認識，如關于“廡”的設置，秦時為轉運囚犯途中便于投宿，要在交通線上臨時設置“廡”?！拔阆仑ノ謇餅橐粡T”的規定表明，秦時道路上每隔二十五里會設置一個“廡”。這些“廡”的設置地點在鄉、邑、里及亭、鄣、部等處，推測應該是在秦代原有的郵驛、傳舍、亭等機構或其附近留出空地方來修建。這些機構本身就具有接待過往官吏的職能，亭、鄣等還是專門的治安機構?！皬T”設置在這些機構中或附近既便于食宿供給，亦有助于安全防范。

三、 《為吏治官及黔首》“船隧毋廡”“謝室毋廡”新解

上文對“廡”的含義及其功能的討論，對正確理解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以下簡稱“《為吏》”）中“船隧毋廡”“謝室毋廡”的內涵頗有助益。

“船隧毋廡”，整理者無注。此句該如何解讀，關鍵在于對“廡”的理解。于洪濤指出，“廡”指荒廢，“隧”可以理解為道路，此句是說對船行道路的管理不可荒廢。

于洪濤： 《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札記二則》，簡帛網，2011年5月24日。

釋文修訂本也采納了該意見，注為：“廡通蕪，荒廢?！?/p>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第38頁。

單就該句看，作此解讀沒有問題，但聯系上下文語境，此說便存不妥。《為吏》中“船隧毋廡”一句的上下文為：

橋陷弗為

田道沖術不除

船隧毋廡

深楫不具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第38—39頁。

從句式結構看，其他三者都是否定語意，如“弗為”“不除”是指道路橋梁不修治，“不具”為不具備，三者均是講官吏為政不作為的具體表現。而這里若將“廡”解釋為“荒蕪”“荒廢”，則“毋廡”即“不荒蕪”也就是“不荒廢”的意思，顯然是一種正面的肯定行為了，與前后文語境不符，故該句需另尋他解。

前文已述及，“廡”是秦時為便于各郡縣間轉送囚犯，解決其住宿問題，而沿路設置的一種臨時關押囚犯的建筑設施?！稙槔簟反司渲械摹皬T”字寫作“”，從尸從無。趙平安認為，“尸”被理解為象房屋之形，其還從秦簡用字角度比對了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和岳麓秦簡中“廡”字的寫法，指出當時尸、廣通用。

趙平安： 《補“屚”——兼說相關諸字》，《漢字漢語研究》2019年第1期。

因而，這里的“廡”從字形上看即指房屋建筑。故《為吏》中的“船隧毋廡”應解釋為船行的水路之上未設置“廡”這一建筑設施。從簡0877、0875看，秦令規定要在鄉、邑、亭、鄣等交通線路上“毋下廿五里為一廡”，足見“廡”是秦代交通線上必設的建筑設施。南方地區多河湖分布，交通出行對水路的依賴很強。秦時轉運囚犯也必然不會僅通過陸路轉送，岳麓簡載：

·丞相上廬江叚（假）守書言└： 廬江莊道時敗絕不補〈通〉└，節（即）莊道敗絕不通而行水道，水道異遠莊道者，假 船066/0556徒，不致令?！ぷh： 吏徒以縣官事往來 （徭）使及吏歸休、徙官，當行莊道，莊道敗絕不通者，令行水道，水道異067/0548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83頁。

廬江地區由于莊道時常敗壞不能通行，在陸路不能通行時，可以走水路，故駕船水路航行亦是秦代吏徒從事縣官事的主要方式之一。秦代通過水路進行囚犯轉運也應是普遍現象。那么，按照秦令的規定，在水路航行的線路上也要設置“廡”，以便對囚犯實施監管和供給食宿。從這個意義上講，《為吏》中“船隧毋廡”正是負責官吏為政失職的表現。

對“謝室毋廡”的認識，學界也廣存分歧。如“謝室”，整理者給出兩種解讀意見： 其一，“謝”通“榭”，《荀子·王霸》“臺謝甚高”，楊倞注：“‘謝’與‘榭’同。”榭： 指無室的廳堂。多用作講軍習武或藏器之所?！洞呵铩沸辍跋?，成周宣榭火”，杜預注：“宣榭，講武屋……”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20頁。

其二，謝室或為待罪之室。賈誼《新書·耳痹》：“事濟功成，范蠡負室而歸五湖，大夫種？凁$領謝室，渠如處車裂回泉。”盧文弨謂“謝室”即“請室”。又《階級》“造請室而請其罪耳”，應劭：“請室，待罪之室。”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第120頁。

針對“請室”，蘇林曰：“音潔清。胡公《漢官》：‘車駕出，有請室令在前先驅，此官有別獄也?！薄稘h書補注》引沈欽韓曰：“據蘇說蓋請室令先驅清道，字本當為‘清’?！秴斡[·精論篇》作‘法室’……”王先謙曰：“盧文弨云，如蘇言則《漢書》‘請室’亦有作‘清室’者。建本《新書》此文，正作‘清室’，知蘇言非謬矣?！度o黃圖》作‘靜室’。”

班固撰，王先謙補注： 《漢書補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693—3694頁。

釋文修訂本采納了第一種觀點。

參看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第42頁。

而該句中的“廡”，整理者注“堂下周圍的走廊、廊屋”，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第120頁。

釋文修訂本對此無注。“走廊”和“廊屋”的說法表明，對“廡”的含義及功能的認識并不明確。也正因對“謝室”和“廡”兩個關鍵語詞的認知不明確，“謝室毋廡”一句始終沒有得到合理的解讀。

我們認為，“謝室”在秦及漢初是一個完整語詞，應以此為理解前提?！爸x室”又可稱作“請室”，廣泛見載于漢初文獻。對于“請室”的性質，學界有不同看法： 一種認為是貴族大臣請罪待罰的臨時拘禁之所；

《漢書》，第2259頁。

另一種認為是請室令屬下的監獄。

《漢書》，第2259頁。

沈家本對此考辨后認為其是大臣請罪之室，并非監獄。

沈家本撰，鄧經元、駢宇騫點校： 《歷代刑法考》，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1170頁。

宋杰從漢代文獻中“鐘室”與“請室”的關系入手，認為應劭與沈家本對“請室”的解釋是正確的，“請室”是貴族、大臣請罪待罰場所，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監獄。

宋杰： 《漢代監獄制度研究》，第58頁。

秦漢時期，犯罪官吏囚于“請室”的情況多見，《漢書·司馬遷傳》：“絳侯誅諸呂，權頃五伯，囚于請室?！?/p>

《漢書》，第2733頁。

又《爰盎傳》：“及絳侯就國，人上書告以為反，征系請室。”

《漢書》，第2268頁。

漢初，類似這種臨時拘禁之所的設置很多，如《漢書·外戚傳》載呂后囚戚夫人時云“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飲喑藥，使居鞠域中”，顏師古注：“鞠域，如蹋鞠之域，謂窟室也。”

《漢書》，第3938頁。

“鞠域”就是一種臨時牢房。又《高后紀》：“四年夏，少帝自知非皇后子，出怨言，皇太后幽之永巷?！?/p>

《漢書》，第98頁。

永巷囚室也是臨時關押囚犯之所，宋杰指出，永巷犯人被關押的時間并不長，牢房或許是暫時利用的其他屋舍。

宋杰： 《漢代監獄制度研究》，第37頁。

這個特點與“傳囚令”令文中的“廡”的特點很類似。作為犯罪大臣請罪待罰待審訊之室，也即臨時拘禁這些待決犯之所，在該機構中設置“廡”這一建筑設施顯然也是為了臨時安置關押囚犯。從這個層面來理解，也就將“謝室”的含義定格在了“請室”上。在“謝室”中直接設置“廡”既保證了囚犯的安全，也方便隨時提審罪犯。而若未設置“廡”，似也是官吏失職的表現。

因此，“船隧毋廡”即船行的水路之上未設置“廡”這一建筑設施，違反了秦代轉送囚犯律令的要求。同樣“謝室毋廡”亦是沒有在臨時關押待罪之吏的機構中設置關押囚犯的建筑設施“廡”，二者都是秦官吏失職的具體表現。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廡”作為臨時關押囚犯的建筑設施不僅在押送路途中需要設置，在一些特殊的審訊囚犯機構中亦當有設。

四、 “傳囚令”與秦代傳囚管理制度

（一） 秦時郡縣道間的跨地域“傳囚”

有關秦代的囚徒轉運，宋杰在論述漢代監獄制度時已附帶提及，

宋杰在《秦漢的罪犯押解制度與檻車傳送》一文中詳細討論了漢代的囚徒押解方式、食宿、監管等內容，對秦代的論述較少。該文后收入其著《漢代監獄制度研究》。

今結合令文對秦代傳囚作些補充討論。前引“傳囚令”中“郡縣道傳囚”及秦政府對此所“議”的內容顯示，秦時跨郡縣間長距離轉囚已有專門的法令規定，逐步制度化。秦時跨地域“傳囚”主要有兩種情形： 一種是因獄案審理需要，郡縣道間跨地域轉送尚系于獄而待決之囚犯。如岳麓簡“癸、瑣相移謀購案”中男子“治”等均為群盜，因盜殺人，故被州陵校長癸、求盜柳等追逃。后被沙羨士伍瑣等捕獲，瑣與癸等謀議騙取購賞，后事情敗露，沙羨守將瑣等人均傳送至州陵論罪。又“猩、敞知盜分贓案”中“●孱陵獄史民詣士五達。與猩同獄，將從猩”，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第144頁。

這里的“將從猩”即是對與該案有關的囚將司押送到審理猩案件的縣廷。此外，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十八是秦代案例，講的是攸縣群盜造反，其中與該案密切相關的令史逃亡在外，后其在好畤縣被捕入獄，依律“當遝，傳詣脩（攸）”，即要被傳送至攸縣論罪。另一種則是轉運已決囚前往服勞役之所。這一情況秦簡中常見，如岳麓簡簡2128：“蠻夷舍毋敢舍新黔首來書名數者，令吏各任其部求捕之，以縣次傳詣其縣，貲新黔首來書?！?/p>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陸）》，第115頁。

簡0898：“毋得免赦，皆盜戒（械）膠致桎傳之。其為士五（伍）、庶人者，處蒼梧，蒼梧守均處少人所。疑亡者，戒（械）膠致桎傳?！?/p>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44頁。

可見，因治獄及勞役的需要，秦代傳囚是較為普遍的獄事活動，有相應的程序和制度規定。

（二） “傳囚”履行的文書程序

“傳囚”之前官府要履行一定的文書程序，因簡文對轉送已決囚至勞作之處的記載不詳，這里僅對待決之囚的征遝作下闡述。首先，申請轉囚的機構要向嫌犯所系之地縣官發送“征書”，寫明征召該囚之原因即“遝”的緣由。其次，系囚所在地縣官收到文書后要及時核實情況并予以回復和執行。如里耶秦簡載：

□月己亥朔辛丑，倉守敬敢言之： 令下覆獄遝遷陵隸臣鄧□□名吏（事）、它坐、遣言?！栔忻簦ㄊ拢?，定，故旬陽隸臣，以約為□□史，有遝耐辠以上，毄（系）遷陵未夬（決），毋遣殹。謁報覆獄治所，敢言（8136+8144）

陳偉主編：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76頁。

文書顯示，覆獄治所因覆獄需要向遷陵縣下發“遝”的文書，令其將隸臣鄧傳詣到治所，遷陵縣下文書至倉了解隸臣鄧的情況，最后回書拒絕對鄧的征遝，理由為其“有遝耐辠以上，毄（系）遷陵未夬（決）”即待決囚，故未遣。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十八，攸縣群盜造反，其中關涉案件審理的重要人物即掌管新黔首名籍的令史逃亡，后在好畤縣被捕入獄，待審訊。攸縣依律“當遝，傳詣脩（攸）”。在南郡卒史到來之前，兩縣已辦理好交接移送手續，要被傳至攸縣論罪。這里兩縣在傳上也要辦理移交手續，按規定履行程序。

（三） “傳囚”過程中的安全管理

對囚犯的轉運直接關系著所押送囚犯之安全，是一項重要工作，因而秦政府對轉送過程中囚犯的安全管理十分重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秦代囚犯的傳送方式，對普通囚犯而言，一般應為陸路步行或水路乘船轉送。對特殊罪犯或身分高貴的犯人，漢代則有“檻車”傳囚的方式。轉送途中為防止囚犯逃亡，往往要對其加上刑具，秦簡牘中常見有“盜械”，如里耶簡“盜戒（械）傳謁遷陵”。岳麓簡簡1688：“盜戒（械）└，？兺1（遷）耐罪，戒（械）傳?！?/p>

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148頁。

其中的“戒（械）傳”就是戴刑具傳送。關于“盜械”學界曾有爭議，劉自穩辨析后認為，“‘盜械’的本義即防止逃亡而著械，所用之械即木制的桎梏”。其還指出，“‘盜械’可以用于收監于牢獄的囚犯，而無論罪犯是否被判決，當其被異地傳送時都需要使用‘盜械’，盜械罪犯的首要目的是防范其逃亡”。

劉自穩： 《秦漢“盜械”考論》，《河北學刊》2021年第3期。

可知，秦代囚犯轉送途中，所傳之囚除有“頌系”特權的罪囚外，大多是要施加刑具而行的。

住宿保障與監管也是傳囚的核心環節之一?！皞髑袅睢憋@示，秦時傳囚要每隔二十五里設置一“廡”，用于臨時關押所轉之囚，且“廡”不僅設置在陸路，水路上亦需有設，《為吏》中“船隧毋廡”可為佐證?！皬T”的設置地點多在鄉邑典、亭鄣等處裁空地修建，頗疑其應是設置在交通線上的傳舍、亭及郵內或附近，其鑰匙交由所在地鄉的基層吏員掌管?！皬T”在修建時其內部結構上要區別男女，“各為兩檻”，以便分開關押。簡16411有“亦毋得與居”一句，劉釗認為這里的“與居”應該與文獻中的“與處”相類，即交往之意。

劉釗： 《說〈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的“闌散”》，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2年7月17日。

甚確，即是說守護門、關者不可與被關押之囚有私下交往。張家山336號墓簡牘《囚律》載：

以冰刃、索繩它物可以自殺者予囚，囚以自殺傷，若即以殺傷囚，予者黥為城旦舂，守囚（一七三）弗覺智（知），牢門、門者弗得，皆耐；牢監贖【耐】，□□□吏令丞、令史罰金各四兩。（一七四）

荊州博物館編，彭浩主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 三三六號墓》，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2年，上冊，第187頁。

漢初的法令規定，如果監獄看守者將冰刃、繩索等自殺物品予囚，就要對監管者予以處罰，說明嚴禁守衛者與罪囚私自交往是保障所傳送之囚安全的一項重要原則。此外，為防止“廡”中所關押囚犯逃亡，負責守衛的小吏要對廡的門、鑰匙及防范囚犯逃亡的設施“闌柵”進行嚴加看管；同時對囚犯的越逃行為亦作了規范，不能越過“廡”四周之圍墻，否則要對犯人及相關負責官吏予以嚴懲。簡1635“闌 散者毋得過一囚若一廡，廡內亦毋過環堵└。有犯令者及令、丞、官”一句不易理解，應該有三種可能： 一是該句是針對闌柵的具體布置情況；

參看劉釗： 《說〈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的“闌散”》，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2年7月17日。

二是所指對象為守護門關、闌柵的官吏，是對其看守情況的規定；三是針對所押之囚，是對關押囚犯越闌柵而逃行為的規范。因簡文殘缺，且無對應文獻，對其解讀仍需再思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句是對所押之囚安全管理的一項舉措。

（四） “傳囚”的動因——勞力役使與異地訴訟

秦代在郡縣道間長距離轉送囚犯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對勞動力的役使，秦將已論罪之刑徒傳送至外地勞作所服勞役以達到長期役使勞動力之目的。秦簡中常見“論輸巴縣鹽”“論輪〈輸〉其完城旦舂洞庭、洞庭守處難亡所苦作”等即是該情況的反映。另一重要原因則為秦漢時期的異地訴訟。

關于秦漢時期的“異地訴訟”，王安宇認為“異地訴訟是指改變案件的原管轄地，依法移送案件至異地受理的訴訟活動”。參看王安宇： 《秦漢時期的異地訴訟》，《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3期。

傳囚制度與秦代司法治獄活動緊密相關，鑒于秦代治獄存在異地訴訟的情況，在獄案初次審理及覆獄時將同案但系于外郡縣的罪囚傳至一地審理就在所難免。當然囚犯的轉送要遵循一定的原則，在多數情況下以“案發地原則”

關于“案發地原則”，日本學者宮宅潔作過論證。宋杰雖指出秦漢司法審判實行地區管轄，由案發地的審判機構管理，但其亦指出一些案例并不押回案發地、原籍去審判，而是留在當地囚禁審訊，也就是以系囚地優先的原則（參看宋杰： 《秦漢監獄制度研究》）。王安宇則指出，“案發地”原則并不能準確概括秦漢訴訟情況，在系囚地優先的原則下還受罪等的影響（參看王安宇： 《秦漢時期的異地訴訟》，《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3期）。

為據，將逃亡異地后被捕獲的囚犯遣送至案發地機構進行審訊。里耶秦簡92287載：

廿六年五月辛巳朔壬辰，酉陽敢告遷陵主： 或詣男子它……六月癸丑，遷陵守丞敦狐以此報酉陽曰： 已以五月壬寅、戊申報曰： 它等未毄（系），去亡。其等皆獄遷陵，盜戒（械）傳謁遷陵。

陳偉主編：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53頁。

文書中的“它”因有獄遷陵，故其在酉陽被捕后，應盜械傳至遷陵論罪。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中攸縣案例亦體現該原則。此外，通過岳麓簡“癸、瑣相移謀購案”的案例表明，系囚地和罪等也是影響傳囚的因素。

參看王安宇： 《秦漢時期的異地訴訟》，《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3期。

重罪“毋遣”和輕罪“毋征”及同罪以先系囚地優先的原則表明，秦時“傳囚”出于對轉送囚犯途中的安全考慮，盡可能避免轉送重罪之犯及先系囚之犯。秦代的異地訴訟致使郡縣道間“傳囚”事務的產生，而傳囚制度的不斷完善為秦代異地訴訟的順利進行提供了保障。將分系異地的共案囚犯傳送到一地審理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治獄過程中定罪量刑的片面性，保障了秦代的司法公正，對治獄制度的完善有重要意義。此外，秦代轉囚時的一些原則亦為漢唐所繼承并發展，如張家山336號漢墓簡牘《囚律》載：

諸治獄者毋得擅移獄傳囚，囚有它告劾皆移毄（系）所并論。其同獄別毄（系）不服，必相須決者，乃（一六二）得移傳相從。令輕從重；重輕等，少從多；多少等，后從先……（一六三）

荊州博物館編，彭浩主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 三三六號墓》，上冊，第186頁。

又唐律有“囚徒伴移送并論”條，《唐律疏議》載：

諸鞫獄官，囚徒伴在他所者，聽移送先系處并論之（謂輕從重。若輕重等，少從多；多少等，后從先。若禁處相去百里外者，各從事發處斷之），違者杖一百。

岳純之點校： 《唐律疏議》，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73頁。

從漢唐律令看，唐律對漢律在傳囚原則上的承繼一目了然，二者幾乎一致，而漢唐律對秦律亦有繼承和發展，秦重罪“毋遣”及“事發地論獄”的原則同樣能在漢唐律中找到影子，足見秦律令對后世的影響。

綜上所論，岳麓簡“傳囚令”為認識秦代囚犯轉運途中的管理問題提供了新資料。秦代因獄事需要，往往要在郡縣道間轉送囚犯，囚犯押運路途中的住宿及安全管理問題事關轉囚事務的順利進行。對此，秦律令規定在無法住宿時按“毋下二十五里”的標準沿途設置臨時關押囚犯的建筑“廡”，且“廡”不僅在陸路和水路上設置，在諸如“請室”等臨時性拘禁之所也有設置，說明“廡”在秦代已成為臨時關押囚犯的場所。其設置情況及內部設施的安全管理是以往我們認識秦漢傳囚問題時未曾了解到的新信息。秦代傳囚制度是保障秦王朝對刑徒勞動力役使及異地訴訟獄案審理得以開展的前提，傳囚制度的某些原則亦為漢唐所承繼，對認識古代囚犯轉送管理及治獄制度的完善與發展有重要意義。

附記： 文章草成后曾于2022年9月在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舉辦的“出土文獻與秦漢法治”青年學術論壇上宣讀，后得到劉自穩、王安宇等老師指正，外審專家亦給予諸多有益建議，謹表謝忱！

（責任編輯： 田穎、王濼雪）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出土律令與秦代地方治安治理研究”（22CZS0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