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期三晉地區“州”地及相關問題考辨

摘 要： 通過梳理傳世及出土戰國時期三晉地區“州”地的相關文獻資料，提出位于今河南沁陽市東南的“州”地，春秋晚期至戰國早期屬韓，最晚至魏武侯十五年（前381）為魏國所得。“州”地屬韓時寫作“舟”“郍”或“洀”等，屬魏時記作“州”，兩者有別。以此為基點，進而探究與“州”地相關的兵器銘文材料的國別及時代。

關鍵詞： 州 林 鄢 兵器 魏惠王

一、 三晉地區“州”地及其相關問題辨析

春秋戰國時期三晉地區的“州”地一般認為有兩處：

一在今河南沁陽市東南。《史記·韓世家》載：“宣子徙居州。”唐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云：“懷州武德縣。本周司寇蘇忿生之州邑也。”今河南溫縣平皋東周遺址出土有“郍公”陶文，戰國早期韓國所鑄銳角布幣有“舟百涅”銘文，裘錫圭先生引李家浩先生的說法指出“郍”和“舟”讀為“州”，即是晉的州邑。從陶文的出土地與“州”地臨近以及布幣的國別屬韓來看，裘、李二位先生的意見當可信。可見，從春秋晚期至戰國早期，今河南沁陽市東南的“州”地為韓國所有。第二處在今河南開封市南。此為徐少華先生考證所得。《戰國策·齊策五》“蘇秦說齊閔王”章載：“楚人救趙而伐魏，戰于州西，出梁門，軍舍林中，馬飲于大河。趙得是藉也，亦襲魏之河北，燒棘蒲，隊黃城。”

《史記》卷四五《韓世家》，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2260頁。

裘錫圭： 《古文字釋讀三則·釋郍》，《徐中舒先生九十壽辰紀念文集》，成都： 巴蜀書社，1990年，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25—427頁。

繆文遠： 《戰國策新校注》，成都： 巴蜀書社，1987年，第416—420頁。

徐先生論曰：

楚伐魏救趙，事在趙敬侯六年，公元前381年，正值吳起變法之時。楚魏相戰之“州”，南宋鮑彪及其后注家皆以漢代河內州縣（在今河南沁陽縣東南約40里）說之，不可信，楚伐魏不應遠至黃河以北，這由《策》文所載戰于州西后“軍舍林中，馬飲于大河（即黃河）”的史實即可概見。林中，清人張琦認為即清新鄭縣東25里之故林鄉城，當是；“出梁門”，頗為費解，金正煒認為“出”或“杜”之訛，“出梁門”與《戰國策·秦策四》之“杜大梁之門”相類，即門于大梁之意，或是；則楚、魏交戰之“州”地亦當在大梁（今開封市）以南，林鄉附近地區。據此，楚師救趙，越汝、潁，經鄭東而北上，門于大梁，直達黃河南岸，其間當占有部分魏地與城邑，亦證吳起變法之成效。

徐少華： 《周代南土歷史地理與文化》，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318頁。

徐少華先生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仔細鉤稽文獻后，發現尚有一些問題值得重新探討。

吳良寶老師同意徐先生的意見。參吳良寶： 《出土文獻與〈國語·鄭語〉“鄔、丹”的校訂》，《甘肅省第三屆簡牘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573頁。

徐先生指出楚伐魏于“州”之戰發生在公元前381年，可信，但認為伐“州”地不應遠至黃河以北，而應是在大梁及林鄉附近，可能是有問題的。楚軍攻取河內沁陽的“州”地，進而軍次“林中”，飲馬于黃河，楊寬先生分析指出“由此切斷魏之河內與河東國都安邑之聯系，造成魏十分危急之局勢”，這一分析十分有道理。這樣才有趙國趁此時機燒魏“棘蒲”（今河南魏縣南）、墜魏“黃城”（今河南內黃縣西）等勝利。“出梁門”的問題也是可以從文獻記載中得到解釋，《史記·楚世家》楚悼王十一年（前391）“三晉伐楚，敗我大梁、榆關”，據《六國年表》楚悼王三年曾歸“榆關”于鄭，因“榆關”地理位置重要，應該是不久后又奪回此地。蘇建洲聯系清華簡《系年》載“魯陽公率師救武陽（許陽）”、包山簡“魯陽公后城鄭之歲”，提出此年是楚悼王七年（前394），當可信。（參蘇建洲、吳雯雯、賴怡璇： 《清華二〈系年〉集解》，臺北： 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919—920頁。）可知，鄭之“榆關”再次入楚可能亦在是年前后。或曰此“大梁”是楚之“南梁”，則與“榆關”皆在今河南臨汝縣。（參錢穆： 《史記地名考》，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627頁；繆文遠： 《戰國策新校注》，第892頁。）據本文的分析，此說不可信。

楊寬、繆文遠等先生亦定是戰于此時。參楊寬： 《戰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92—895頁；繆文遠： 《戰國史系年輯證》，成都： 巴蜀書社，1997年，第35頁。

楊寬： 《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第257頁。

是年“大梁”入魏，唐司馬貞《索隱》曰“榆關當在大梁之西”，楊寬先生提出“梁門”是大梁西北之關塞，從地理位置看，此“梁門”即指“榆關”（今河南中牟縣南）。可見，徐少華先生的兩點疑問都可以得到較好的解釋。所以，楚魏之戰的“州”地還是以定在今河南沁陽東南為妥。魏國“州”地的地理位置還可以從與之關系密切的“林”地的位置加以證明。徐先生認為“軍舍林中”在今新鄭市東南的林鄉，這一說法也可能有問題。魏“林”地亦見于《史記·蘇秦列傳》“兵困于林中”。除了“林”地外，還有“林鄉”，《魏世家》“從林鄉軍，以至于今，秦七攻魏，五入囿中”，馬王堆《戰國縱橫家書》第十六“朱乙謂魏王”章引同文作“從林軍以至于今”，睡虎地秦簡《編年記》秦“昭王二十四年，攻林”，由此可知《魏世家》“林鄉”之“鄉”可能是衍文。

《史記》卷四四《魏世家》，第2247頁。

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 《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三）》，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230—231頁，注釋234頁。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壹）》，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6—17頁。

《史記》卷四四《魏世家》，第2257頁注39。趙生群等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的校勘記亦持此看法。

“林”又稱“北林”“棐林”或“棐”等，

見于《左傳》襄公十一年“六月，諸侯會于北林，師于向”，《左傳》宣公元年“宋公、陳侯、衛侯、曹伯會晉師于棐林，伐鄭”等。參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

以往注家多認為“林”在今河南新鄭東南之林鄉，杜預注根據地理位置早已指出“林”在今河南中牟縣附近，酈道元《水經注·渠水》經過考辨以“最為密之”而主杜預說。

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楊守敬、熊會貞撰： 《水經注疏》卷二二“渠水注疏”，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877—1878頁。楊伯峻亦有相同意見（參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647頁）。

黃盛璋先生依據酈氏《水經注》的記載，進一步分析說：“林鄉故城在新鄭東如北七十里，棐林在新鄭北四十里，棐林在林鄉北，所以又稱北林亭，兩地相去不遠，這一帶上古似為一片森林，后來在北就叫作北林，在南就是林鄉。”

黃盛璋： 《云夢秦簡〈編年記〉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7年第1期，第1—22頁，后改名為《云夢秦簡〈編年記〉地理與歷史問題》，收入氏著《歷史地理與考古論叢》，濟南： 齊魯書社，1982年，第46—84頁。本文據后者。

黃先生的論說當確，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二冊東漢“司隸校尉圖”亦如此標注。

譚其驤主編： 《中國歷史地圖集》，北京： 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42—43頁。第一冊戰國時期“韓魏”圖將三者標注在一起，定在今河南新鄭市東南，臨近尉氏縣西（第35—36頁）。

楊寬先生綜理相關文獻進一步提出此次楚魏之戰的“林中”（即北林）“其地點當在中牟縣東北，大梁之西北，并臨近黃河”。

楊寬： 《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第893頁。

上文已述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載秦“昭王二十四年，攻林”正可與《史記·秦本紀》所記同年之事“秦取魏安城，至大梁”及《魏世家》載“秦拔我安城，兵到大梁”等相互印證，可見“林”離“安城”不遠，裴骃《集解》引《地理志》（汝南有安城縣）、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安城在豫州汝陽縣東南十七里）皆以今河南平輿縣南注之，非是。楊守敬辨之甚詳，指出今河南原武縣東南之安亭即安城之所在。

《史記》卷四四《魏世家》，第270頁。

楊守敬曰：“考史接言秦兵到大梁，去。安城在大梁南四五百里，既非秦往大梁所經，且是時汝南地屬楚，亦非魏有也。此安亭在大梁西，亭、城可通稱，為魏之安城無疑。酈氏不引史文，是為疏略。據《魏世家》使道安城云云，《正義》引《括地志》，故安城在鄭州原武縣東南二十里。指此，即今原武縣東南。”參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楊守敬、熊會貞撰： 《水經注疏》卷二二“渠水注疏”，第1934—1935頁。

戰國中晚期秦攻魏的“林”與“安城”，兩地臨近，將其分別定在今河南原武縣、中牟縣附近，正與上文所論“出梁門（榆關）”在今河南中牟縣的地理位置相呼應。此外，還可以從秦攻魏大梁的歷次戰役多走“豫西通道”，以及《史記》《睡虎地秦簡》等記載秦魏之戰多圍繞這一地區展開等得到證明。

宋杰： 《中國古代戰爭的地理樞紐》，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58—160頁。

參黃盛璋： 《云夢秦簡〈編年記〉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7年第1期，第1—22頁，后改名為《云夢秦簡〈編年記〉地理與歷史問題》，收入氏著《歷史地理與考古論叢》，第46—84頁。本文據后者。

兩地的確定，也從側面證明楚魏之戰的“州”地在今河南沁陽市東南是正確的。換言之，即不存在位于大梁以南、林鄉附近的屬于魏國的“州”地。

或以為“州”地與“新鄭之舟”相關，也需要加以辨析。“舟”地見于《國語·鄭語》。還要從其存在異文討論起。《國語·鄭語》載西周末年史伯為鄭桓公分析時勢時說“其濟、洛、河、潁之間乎？是其子男之國，虢、鄶為大，虢叔恃勢，鄶仲恃險，……若克二邑，鄔、蔽、補、丹、依、柔、歷、華，君之土也。……公說［悅］，乃東寄帑與賄，虢、鄶受之，十邑皆有寄地”，韋昭注：“十邑，謂虢、鄶、鄔、蔽、補、舟、依、柔、歷、華也。”

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徐元誥撰： 《國語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2002年，第462—477頁。

《史記·鄭世家》記此事近似，但結果略有不同，作“于是卒言王，東徙其民雒東，而虢、鄶果獻十邑，竟國之”，裴骃《集解》引虞翻曰：“十邑，謂虢、鄶、鄢、蔽、補、丹、依、？儣#、歷、莘也。”

《史記》卷四二《鄭世家》，第2122—2123頁。

從上述文獻記載可以看出不同文獻記載存在異文。《國語》主要有“宋庠本（或稱公序本）”和“明道本”兩種版本，與本文討論相關的是“宋庠本”作“鄢”“丹”，“明道本”作“鄔”“舟”。這兩地都在所論的“十邑”之中。從《國語》《史記》的記載看，似乎這“十邑”皆為鄭桓公所得，其實不然。《國語》韋昭注“竟國之”曰：“后武公竟取十邑地而居之，今河南新鄭也（裴骃《集解》引同）。”韋昭注是“新鄭之舟”說的來源，表明這“十邑”并不為鄭桓公所得，而是其子武公所取。這正與原文的“寄地”相呼應。“寄地”徐元誥《國語集解》引賈侍中曰：“寄地，猶寄止也。”“寄地”還見于《戰國策·秦策二》“甘茂約秦魏而攻楚”章“王不惡于魏，則‘寄地’必多矣”，鮑彪注曰：“言魏且割地與秦。時地未入。”繆文遠加按語糾正曰：“時秦、魏方約而攻楚，寄地當指取楚地而言。”《戰國策·韓策一》“韓公仲謂向壽”章“公奚不以秦為韓求潁川于楚，此韓之寄地也”，鮑彪注曰：“此本韓地，楚取之，故云。”

關于《國語》的版本，可參李佳： 《歷代〈國語〉版本著錄匯考》，《古籍研究》2008年卷上，第81—94頁；戎輝兵： 《〈國語〉流布、研究及版本概述》，《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第31—34頁。

繆文遠： 《戰國策新校注》，第149、956頁。

從上述文獻的記載和諸家對“寄地”的注解看，“寄地”當是“某國寄存在別國的土地，但地不屬于其所有”，這是一種“將來奪取別國土地（或別國已占領的本國土地）為己有”的委婉說法。依此，則《國語·鄭語》桓公說“十邑皆有寄地”，并不是指已占有其地，而是將來會屬鄭。“十邑”為其子武公所取，韋昭注已明。

出土文獻亦證明了這點。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說到鄭武公時“西城伊、澗，北就鄔、留”，正說明至武公時奪取了“鄔”地。但王寧先生據此認為“簡文明言鄭武公時期才‘北就鄔、劉’，是鄭武公時才滅鄔，則鄭桓公時期所取得的十邑中必定沒有‘鄔’，那個字應當作‘鄢’，即《左傳·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的‘鄢’，今河南省許昌市鄢陵縣，作‘鄔’蓋誤”。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陸）》，上海： 中西書局，2016年，上冊，第60頁。

王寧： 《清華簡六〈鄭文公問太伯〉（甲本）釋文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6年5月30日。

王先生的說法或是因沒有明白“寄地”的含義以及忽視了“韋昭注”所致。另外，清華簡《系年》簡90載：“（共）王亦（率）（師）回（圍）奠（鄭），（厲）公" "（救）奠（鄭），敗楚（師）于（鄢）。”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上海： 中西書局，2011年。

此事亦見于《左傳》成公十六年：“甲午晦，晉侯及楚子、鄭伯戰于鄢陵”“六月，晉、楚遇于鄢陵”，表明清華簡所載之“鄢”地就是“鄢陵”，即新鄭東南之鄢陵縣。進一步說，楚文字所記“鄢”字形體作“（）”或“（包山）”等，而“鄔”作“”和“”形，二字并見，寫法迥然有別，當不會是誤字，“鄔”與“鄢”形體近似易訛誤應該是隸變以后的事情。所以，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的“北就鄔、留”不但不能證明《國語·鄭語》所記“鄔”是“鄢”之誤，反而證明“明道本”所記的正確性，“宋庠本（或稱公序本）”作“鄢”非是。沈建華先生亦指出分析清華簡“鄢”“鄔”的字形區別對于澄清這兩個不同的地名是有幫助的。

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 《包山楚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40頁，49、157號簡、注釋22。

參李學勤主編，沈建華、賈連翔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叁 ）文字編》，上海： 中西書局，2014年，第339頁；李學勤主編，賈連翔、沈建華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肆—陸）文字編》，上海： 中西書局，2017年，第155頁。

沈建華： 《關于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戰事中的若干問題》，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編： 《高明先生九秩華誕慶壽論文集》，北京： 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242頁。沈先生的觀點為外審專家提示，謹致謝忱！

“明道本”作“舟”之字“宋庠本”作“丹”，劉宋時期裴骃《史記集解》引虞翻曰及唐司馬貞《索隱》引《國語》皆作“丹”。可見，自劉宋時期至宋代所見《鄭語》本多是“宋庠本”。

大梁西南（新鄭東北）不存在“州”地，則從語音和地理位置上系聯推斷即《國語》所記新鄭之“舟”也就失去了意義，這亦說明“明道本”作“舟”可能是誤抄。退一步說，至少目前看《鄭語》的這條材料還存在異文，不能作為“新鄭之舟”存在的堅實證據。徐元誥《國語集解》刊正此二字作“鄔”“丹”，誠為卓識。但是，將“丹”地定在今河南內鄉縣則有誤，《鄭語》原文已有限定，在“濟、洛、河、潁”之間或是與“虢、鄶”有密切聯系，其地在黃河之南應該可以肯定，可惜不能具體確定其地理位置，當與“補”等同為徐元誥所論的“地無考”之列，其地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二、 有關“州”地的三晉兵器的國別及年代補考

目前所見戰國時期有關“州”地的兵器有三件，“十四年州工師戈”（《集成》11269），吳良寶老師告知此器銘文不可靠，詳參吳良寶： 《魏文侯、武侯時期魏國有銘兵器考察》，《簡帛》第24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有鑒于此，本文不討論“十四年州工師戈”的相關問題。分別為“二年州令戈”（《集成》11298）、“二十四年州令戈”（《銘圖續編》1232）和“州鐓”，見圖1A、B、C。

“二年州令戈”的拓本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 《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7冊，文中簡稱“《集成》”。“二年州令戈”僅殘余內部，或稱“二年州勾戈”“二年州戈”等，“州”下一字從周波先生釋，參周波： 《戰國魏器銘文研究二篇》，《古文字研究》第29輯，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449—453頁。

吳鎮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冊，文中簡稱“《銘圖續編》”。該書僅收錄內部的銘文，本文所附戈的照片來自公眾號“金石匯”，《精拓二十四年州令戈》，2016年12月11日。

“州鐓”圖片及拓本見黃錫全： 《介紹一件新見“州”字銅》，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編： 《高明先生九秩華誕慶壽論文集》。黃先生將此器稱為“”，據相關學者的研究，“”是這類兵器木柲下端附件的統稱，與“鐓”的主要區別是銎口的形態，常見的“？櫭”為扁橢銎，多用于戈戟類兵器，“鐓”是特指銎口為正圓形的“？櫭”，多用于矛、殳等兵器，且這類附件多數符合傳統“銳底為、平底為鐓”的認識。（參徐占勇： 《淺談與鐓的區分》，《文物春秋》2013年第5期，第53—54頁；鄧新波： 《淺談古代的？櫭與鐓》，《中國文物報》2017年3月10日第6版；劉靜： 《中原地區東周時期銅？櫭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河北大學，2017年。）所以，從考古學的嚴格劃分上說，該器應稱為“州鐓”。“州鐓”又稱“州戈鐓”，較早見于吳鎮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34冊，第111頁，第18531號。

銘文釋讀如下（釋文用寬式）：

戈銘中的地名和紀年以及辭銘格式可以幫助我們判定其具體國別和刻寫年代。兩件戈的銘文從文字刻寫風格及辭銘格式看，是典型的戰國中晚期三晉文字。“州鐓”的國別，黃錫全先生判定為戰國時期楚國。通過鉤稽傳世及出土相關文獻記載，提出上述三件兵器銘文皆屬戰國中晚期魏國所刻。

上文已述，春秋戰國時期三晉地區僅有一處“州”地，即今河南沁陽東南（或武陟西南）。春秋晚期至戰國早期為韓國屬地，出土古文字材料證明記作“舟”或“郍”。

參吳良寶： 《兵器銘文札記兩則》，《中國文字學報》第8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58—60頁。亦可能作“洀”，目前學界多傾向于方足小布銘文之“洀”屬韓。

前述與“州”地相關的三件有銘三晉戈的國別及其年代究竟如何，“二十四年州令戈”銘文則提供了解決問題的關鍵線索。該戈具有闌部加寬，三穿在闌上且闌下出齒等形制特點，吳良寶老師通過與同類型的三晉銅戈比照，定其時代為戰國中期，同時指出符合其銘文紀年的只有魏惠王和韓昭侯兩位君主，這無疑是正確的意見。

此種形制的三晉兵器屬于井中偉所論第十一期銅戈，年代為戰國中晚期。參井中偉： 《早期中國青銅戈·戟研究》，北京： 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19—125頁。

吳良寶： 《兵器銘文札記兩則》，《中國文字學報》第8輯，第58—60頁。

進一步說，根據已有的研究成果，楚伐魏國“州”地之戰在魏武侯十五年（前381），表明魏國占有“州”地當不晚于此年。依此，“二十四年州令戈”只能是魏惠王前元二十四年（韓昭侯二十四年是公元前339年，此時地已屬魏）。這與吳先生依據文獻記載考訂“州”地臨近的“邢丘、溫”等地戰國中期多數情況下屬魏，判定該戈為魏惠王二十四年鑄造的結論是一致的。

“二十四年州令戈”國別和年代的確定，可以系聯“二年州令戈”“州鐓”等皆屬于魏國刻銘。“二年州令戈”與“二十四年州令戈”都為長條形戳分欄打印而成的“令+工師+冶”三級監造制度格式的銘文，二者年代當接近，最可能是魏惠王更元二年（前333）所鑄的兵器（惜僅殘一內，無法見到戈的具體形制）。

周波先生通過對比兵器形制，亦指出其時代在戰國中期晚段，參周波： 《戰國魏器銘文研究二篇》，《古文字研究》第29輯，第449—453頁。

再說“州鐓”，黃錫全先生據兩周這類器上所刻銘文多為“國名、地名、機構名、官名”等指出“銘文單獨一‘州’字，人名的可能性小，國名或州邑名的可能性大”，可從。但是黃先生結合先秦時期的“州”地，根據實物的器形和文字書寫的比照后，認為“州鐓”屬楚，地在今湖北洪湖縣東北或者監利縣東南的結論還是有一些問題的。

黃先生不將“州”地定在今河南沁陽東南，主要原因是該地在戰國中晚期的國屬以及與“新鄭之舟”地的關系等還存在爭議。出土三晉文獻資料中“舟（或從舟之字）”與“州”并見，黃先生認為“這一問題還比較糾結，有待進一步研究”。黃先生還認為“大型銳角布記地銘文目前發現有三種： 盧氏、舟、京（過去釋“亳”）。京，在河南滎陽市東南。‘舟’，據何琳儀說在鄭州附近。盧氏，河南盧氏縣。斜肩弧足空首布及橋足布中也有盧氏。橋足布屬魏。可見盧氏之地曾一度分屬韓、魏。橋足布屬魏，‘舟’屬魏又不好解釋”。其實，這里面存在一些誤解： 一是誤信銳角布幣的“舟”地在新鄭（拙文中已辨）。二是“盧氏”貨幣不同性質屬于不同國家，盧氏屬韓的是“盧氏百浧”銳角布幣，而屬魏的是“盧氏半？殾4”的橋形布，完全不同。而“舟百浧”也是銳角布幣，“洀”是方足小布，沒有橋形布。參吳良寶： 《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明確的資料證明存在“大梁之州”或“新鄭之舟”；河南沁陽之“州”在春秋晚期至戰國早期屬韓，古文字資料表明韓國用“舟、郍、洀”等稱之；戰國中晚期后為魏國所占領，用“州”記錄。

吳良寶先生亦指出：“舟、郍”是韓國的寫法，而魏國則有“州”的寫法。參吳良寶： 《兵器銘文札記兩則》，《中國文字學報》第8輯，第59頁。

所以，“州鐓”是戰國時期魏國銅器的可能性更大（也與其傳出于陜西相印證）。黃先生已經指出“州”字在戰國時期各國間的寫法無明顯的區別，似不具有區分國別的意義；如從形制上看，黃錫全先生將其與《飛諾藏金》的一件帶箍的八棱形“殳鐓”比較，兩者之間的差異較大。這種圓銎、中間有一道箍的平底“鐓”，吳鎮烽書中記錄為“橢圓筒形”，參吳鎮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34冊，第18531號。黃錫全先生記錄為“圓筒形”，從所附清晰圖片以及經黃先生目驗，可信。與其類似的還有秦“黽鐓”（《銘圖》18533）、“少府”（《銘圖》11538）、吳鎮烽釋18533 號“黽”為“革”，本文依施謝捷先生意見，參施謝捷： 《東周兵器銘文考釋（三則）》，《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第155—160頁。吳氏稱18538號為“少府鐓”，稱18545號為“少府鐓（工慧鐓）”，從其介紹及圖片看，兩器皆為扁橢形銎，都應稱為“”。“少府工慧”（《銘圖》18545）、十六年大良造庶長鞅戈鐓（《銘圖》11548）等，分別見圖2A、B、C、D。

參湯余惠主編，徐在國、吳良寶編： 《戰國文字編》，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62頁。

井中偉先生應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綜合比較秦、三晉銅戈后指出，“秦戈是由中原銅戈派生出來的，戰國中期開始借鑒三晉戈的先進形制，完成了秦兵的重大轉變”。

井中偉： 《早期中國青銅戈·戟研究》，第235頁。

陳平先生亦指出造成這種突變的歷史原因當與商鞅變法有關。

陳平： 《試論戰國型秦兵的年代及有關問題》，《中國考古學研究論集——紀念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周年》，西安： 三秦出版社，1987年，第310頁，后收入氏著《燕秦文化研究——陳平學術文集》，北京： 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第222頁。本文據后者。

“州鐓”與“十六年大良造庶長鞅戈鐓”形制幾乎全同，也就可以理解了。從這個層面看，把“州鐓”定為三晉時期魏國銅器也是可信的，時代可能也在魏惠王時期（這與類似形制的秦鐓鑄造時間一致）。

結語

通過梳理傳世及出土戰國時期三晉地區“州”地的相關文獻資料，以及對與其臨近的“林”“安城”等相關戰爭地點、路線的考辨，位于今河南沁陽市東南的“州”地，春秋晚期至戰國早期屬韓，最晚至魏武侯十五年（前381）為魏國所得。古文字資料顯示其地屬韓時寫作“舟”“郍”或“洀”等，屬魏時記作“州”，兩者有別。學者所論的“大梁之州”是誤解文獻記載所致，不可信。且與之相關的“新鄭之舟”之“舟”，其異文作“丹”很可能是正確的。同時，通過形制及其紀年，確定“二十四年州令戈”為魏惠王前元二十四年（前346）所鑄的兵器。以此為基點，系聯同時期的魏兵辭銘格式，“二年州令戈”因鑄款方式與“二十四年州令戈”類似，是魏惠王更元二年（前333）所鑄造兵器的可能性更大；因“州鐓”與“十六年大良造庶長鞅戈鐓”形制全同，且戰國中期以后三晉兵器與秦兵器有著密切的聯系，“州鐓”亦可能是魏惠王時期鑄造的兵器附件。

2018年9月25日初稿

2022年1月18日二稿

2024年12月18日改定

附記： 文章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了吳良寶老師的指導，外審專家亦提供了寶貴的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看校追記： 文中關于鄢、鄔二字的辨證，吳良寶老師亦持相近的意見，可參吳良寶： 《戰國文字地名考證及相關問題》，《光明日報》2024年11月2日第10版“光明講壇”。另外，熊賢品先生對此問題也有研究，論證過程與本文多有不同，讀者亦可參考。參熊賢品： 《清華簡六〈鄭公問太伯〉與〈左傳〉“鄭伯克段于鄢”》，《簡帛研究 二〇一六（秋冬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1—30頁。

（責任編輯： 姜慧）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出土秦文獻用字的綜合整理與秦始皇‘書同文字’政策的內涵及相關文本的斷代研究”（19BYY152）、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術團隊項目“歷代大型字書疑難字考釋與字典編纂”（21VJXT008）、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文字異形’理論構建與戰國文字分域分期及考釋研究”（22＆ZD3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