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學藏乃子克鼎銘文辨析

摘 要： 2022年出版的《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藏文物叢書·青銅器卷》，首次刊布了乃子克鼎的高清器形和銘文照片。將這些照片與舊有的乃子克鼎器形圖和三版銘文拓本比較發現： 一、 兩版銘文拓本屬吉林大學藏乃子克鼎，該鼎銘文經過銘文缺失、補刻偽銘、刪除偽銘三個階段；二、 另一版銘文拓本為偽銘，是刪截吉林大學藏乃子克鼎銘文而制。本文總結了以往研究對此偽銘的誤用，訂正了乃子克鼎的銘文釋文。

關鍵詞： 乃子克鼎 補刻偽銘 刪截銘文 匐

乃子克鼎，又名辛白鼎、劉體智輯： 《小校經閣金文拓本》，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387頁，器2.86.2。克作父辛鼎、陳夢家： 《西周銅器斷代》，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66頁。

辛伯鼎、“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青銅器拓片資料庫，拓片登錄號： 187732—0152。克鼎。

李泰棻編： 《癡盦藏金》，北平： 彩華印刷局，1940年，圖三。

此鼎口微斂，圓唇，口沿上一對绹索狀立耳，深腹略鼓，圓底，下承三柱足，頸部飾一周云雷獸面紋，其背脊飾一排列旗狀紋，

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編，唐淼主編，何景成副主編： 《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藏文物叢書·青銅器卷》，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13頁。

出土時間及地點不詳，現為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藏。2022年出版的《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藏文物叢書·青銅器卷》首次公布了它的高清器形和銘文照片（圖1）。從照片看，該器器形、紋飾和銘文符合西周中期器特征，皮色和銹斑均勻自然，無偽器疑點。

舊有的乃子克鼎的器形圖單一，銘文圖多樣。《癡盦藏金》《西周銅器斷代》和《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下文簡稱“《銘圖》”）收錄了同一張乃子克鼎的器形圖圖片（圖2），

李泰棻編： 《癡盦藏金》，圖三；陳夢家： 《西周銅器斷代》，第66頁；吳鎮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冊，第81頁，器2322。

記該器先屬李泰棻，后藏于吉林大學。比較圖1和圖2，確定是同一器。

乃子克鼎有四版銘文圖。除圖1A外，還有圖3B、C、D三個版本。四版銘文圖完整度"""

選自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編，唐淼主編，何景成副主編： 《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藏文物叢書·青銅器卷》，第14—15頁。

《銘圖》2322。

不同： C完整，A和D左一、二列下方有缺失，D比A在左二列最下方多一個“白”字，B較其他三銘缺上方兩橫行。

B見于《小校經閣金文拓本》、《殷周金文集成》（下文簡稱“《集成》”）和《銘圖》。

劉體智輯： 《小校經閣金文拓本》，第387頁，器2.86.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 《殷周金文集成》，北京： 中華書局，1984—1994年，第5冊，第115頁，器2712；《銘圖》2322。

C見于《癡盦藏金》《謐齋金文拓本》和《西周銅器斷代》。

李泰棻編： 《癡盦藏金》，圖三；“中研究”歷史語言研究所藏青銅器拓片資料庫，拓片登錄號： 187732—0152；陳夢家： 《西周銅器斷代》，第612頁。

D見于《商周金文錄遺》《金文總集》《集成》和《銘圖》。

于省吾編： 《商周金文錄遺》，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94頁；嚴一萍編： 《金文總集》，臺北： 藝文印書館，1983年，第523頁，器1162；《集成》2712A；《銘圖》2322a。

下文討論乃子克鼎銘文版本眾多的原因。

1 A、C、D是不同時期的乃子克鼎銘文

首先分析C、D的關系。于省吾認為C末兩行有偽銘。

于省吾編： 《商周金文錄遺》，第13頁。

陳夢家贊同，認為此鼎出土時殘破，左下角銘文缺失，如D，后被添加偽銘成為C。

陳夢家： 《西周銅器斷代》，第67頁。

吳鎮烽具體指出了C中“簋辛”“年永用鼎”六個字是偽銘。

《銘圖》2322。

于、陳、吳三位先生的觀點可從。“簋辛”“年永用鼎”六字偽造痕跡明顯：

（1） 乃子克鼎器形為鼎，但C自名為簋，有誤；

李泰棻認為，C是古代銘文改正誤字的例子，“？儧 ”為誤字，銘末的“鼎”是對它的改正。見李泰棻編： 《癡盦藏金考釋》，《癡盦藏金》，“克鼎”條。

B、D見于《集成》2712。C見于陳夢家： 《西周銅器斷代》，第612頁。

（2） C中“永”字字形存疑；

參考《新金文編》中的“永”字字形。見董蓮池編著： 《新金文編》，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529—1542頁。

（3） “簋辛”“年永用鼎”六字筆道軟弱，字形圓頓，布局雜亂，銘文其他部分筆風硬朗，字形趨向方正，布局均勻整齊。

A中可見C、D殘存痕跡（詳下文），排除了C、D偽的可能。重合C、D，除“簋辛”“年永用鼎”六個偽刻字，及左二列最下方的“白”字外，其余部分皆可重合（圖4）。西周時期使用塊范法制作青銅器銘文，一銘一模具，模具不重復使用，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篇銘文，

崎川隆： 《“銘文重合法”對商周青銅器銘文辨偽研究的有效性——以魚尊及其相關器物銘文考證為例》，《出土文獻研究視野與方法》第5輯，臺北： 臺灣政治大學中文系，2014年，第3頁。

所以C、D是同一篇銘文。兩銘中的“白”字位置相同，但C較D粗，C中的“白”字應是在D的基礎上勾勒而成的。

如此，C存在時間應晚于D，C是D的補銘。

“補銘，即真器上原有銘，但銘文中缺字，偽作者將其補上；或真器上本無銘，后刻上偽銘，因某種原因漏刻了字，后來又補刻上。”見程長新、王文昶、程瑞秀： 《銅器辨偽淺說》，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112頁。

《癡盦藏金》書成于1941年，李泰棻編： 《癡盦藏金》，序。

D應存于1941年及以前，C在1941年及以后。晚清民國時期，有銘銅器價格高，字多且完整的器價格更高。

清朝道光年間，劉喜海重金收購有銘青銅器，抬高了市場上有銘青銅器的價格。容庚： 《商周彝器通考》，北京： 中華書局，2011年，第209頁。

為牟取更大利益，偽造者極可能補刻D為C，此期類似情況很多，如F。F是E的補銘（圖5）。F銘的釋文為： 作鼎，【皇且】辝乙【公，父】癸文考【于】永寶用，較E多左上角“皇且……公父……于”五個字。郭沫若據筆跡、文辭判斷此五字是偽刻，商承祚、張光裕贊同。

郭沫若著，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編： 《金文叢考》，《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五卷》，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788頁；商承祚： 《古代彝器偽字研究》，《金陵學報》1934年第3卷第2期，第50頁；張光裕： 《偽作先秦彝器銘文疏要》，香港： 香港書局，1974年，第97頁。

E“”字模糊不清，F“”字清晰且粗于同銘其他字。F的“”應是后期描摹而成的，與C左二列末的“白”字情況相同。

選自張光裕： 《偽作先秦彝器銘文疏要》，圖廿九、三十。

再分析A與C、D的關系。A是乃子克鼎的銘文現狀，除比D少一個“白”字外，其余部分皆可與D重合（圖6）。同理于上文，A和C、D是同一器銘文。據三版銘文的著錄時間，以及A上模糊的“簋”字最右筆和“伯”字痕跡分析（圖7），A應是C抹去后刻偽字（“簋辛”“年永用鼎”）和描摹字（左二列末“白”）的結果。大概是這些字的偽刻痕跡和描摹痕跡明顯，破壞了整篇銘文的和諧，所以被抹去。尹父丁尊的情況與此相似。尹父丁尊原銘只有“尹父丁”三個字，后被右添二字，左添六字，增刻至十一字（圖8G）。《澂秋館金文》收錄"""

G選自《敬吾心室彝器款識》上四五，H選自《澂秋館吉金圖》二八。見朱善旂： 《敬吾心室彝器款識》，劉慶柱、段志洪、馮時主編： 《金文文獻集成》，北京： 線裝書局，2005年，第13冊，第23頁；陳承裘藏器，孫壯編次： 《澂秋館吉金圖》，劉慶柱、段志洪、馮時主編： 《金文文獻集成》，第19冊，第323頁。

此銘時，刪去了左面六個偽字（圖8H）。容庚： 《商周彝器通考》，第210頁。

2 B是偽銘確定了A、C、D皆為乃子克鼎銘文，再討論B。以右下角“克”字為定點，重合A、B，發現兩銘不重合（圖9）。

比較B與A、C、D，有以下明顯不同：

（1） A“？倥？”字左面手形下端向左，B向下（圖10）；

（2） B與A、C、D若是同銘，按照B中“”字和“彝”字的位置推論，A中“”字下方應可見“彝”字的部分筆畫，但無；

（3） B與A、C、D相比，上方缺兩橫行。B若是乃子克鼎銘，據行間距分析，B最上方留白處應可見A、C、D第二橫行銘文下部分的殘留筆畫，但無（圖11）。

所以，B是完整的銘文，與A、C、D不是同一器銘，非乃子克鼎銘文。

我們認為，B采用的是民國時期常見的“刪刻原銘”的銘文作偽方法，

商承祚： 《古代彝器偽字研究》，《金陵學報》1934年第3卷第2期，第251、252頁。

刪除了乃子克鼎上方兩橫行銘文。B內容為： □蔑乃子克茲五十寽，用作寶彝，辛伯受氒永鼎。銘中“”字在金文中僅見此例，

董蓮池編著： 《新金文編》，第1330頁。

多位學者將它隸定為“匐”，讀為“福”。

張亞初編著： 《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45頁；張桂光主編： 《商周金文摹釋總集》，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第2冊，第404頁；《銘圖》2322；張桂光主編： 《商周金文辭類纂》，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5冊，第1928頁。

但從字形上看，下方“”中間沒有豎筆，與“匐（

選自牧簋銘，見《銘圖》5403。

）”下方的“田”明顯不同。“”應從勹從酉，為“”。

董先生已將“”隸定為“”。見董蓮池編著： 《新金文編》，第1330頁。

且“勹”與“酉”間隔很大，是否為一字，還需斟酌。整體來看，B辭例難通，銘文筆道軟弱無力、多有殘缺，行款分布不均，是偽銘無疑。

此前，學術界不識B偽，常有誤用。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 將B辭例作為論證依據

李平心認為“蔑”有“賜”意，引用B的“蔑”為例證；

李平心： 《〈保卣銘〉新釋》，吳澤主編，袁英光、桂遵義編選： 《李平心史論集》，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76頁。朱其智先生曾因B模糊不清而認為李平心先生引用B有誤。 朱其智： 《“蔑？椀r（歷）”新說》，《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第54頁。

楊樹達認為《師旅鼎跋》中“今弗克氒罰”的“克”表“責”意，與B“克五十”中的“克”用法相同。

楊樹達： 《積微居金文說》，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84—286頁。

如今我們已知B偽，是刪截乃子克鼎上方兩橫行銘文而制作的，其中的“蔑”與“乃子克”、“克”與“絲”皆不相連，不可作為論證依據。

（2） 參照B補全乃子克鼎銘文

因為B與A、C、D的高度相似性，以及學術界對C中“簋辛”“年永用鼎”六字為偽的共識，B常被用來補足乃子克鼎銘，如下：

（矧）辛白（伯）（蔑）乃子克歷，絲五十寽（鋝），用乍（作）父辛寶（尊）彝，辛白（伯）（其）并（普）受氒（厥）永匐（福），鼎。

《銘圖》232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 《殷周金文集成釋文》，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2001年，第324頁。《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藏文物叢書·青銅器卷》（第13頁）將乃子克鼎銘釋為：？欕？辛白（伯）蔑乃子克歷，？毌

（寵）絲五十寽（鋝），用乍（作）父辛寶尊［彝。辛白（伯）］其并受［厥永匐（福）］。括注了A之外的內容，可見編者對B的謹慎態度。

我們無法判定B制作者是否見過完整的乃子克鼎銘文，B較現可見最早版本的乃子克鼎銘（D）補出的“彝、辛白、厥永”六字是否符合原銘。所以，乃子克鼎銘文應依據確定的原銘，即D，釋讀如下：

辛白（伯）蔑乃子克歷，（寵）絲五十寽（鋝），用乍（作）父辛寶尊彝……白（伯）其并受……

《吉林大學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館藏文物叢書·青銅器卷》刊布的乃子克鼎照片，解開了此前乃子克鼎銘文的多種版本之謎。此書還發布了許多青銅器的高清照片，對豐富銅器材料和促進研究進步都很有意義，值得關注。

附記： 筆者在寫作過程中曾試圖探究乃子克鼎銘文版本C刪減至版本A（即刪除偽銘）的時間，因資料不足一直未能確定。了解此器入藏吉林大學博物館時的形態對該問題十分重要。蒙吳振武先生提示，吉林大學博物館對藏品銘文無刪改的傳統，且在20世紀50年代博物館大量購置青銅器的時期，館內尚無此類技術。綜上，我們認為乃子克鼎偽銘的刪除時間應在入藏吉林大學博物館以前。周忠兵師、顧王樂女士、趙朝陽先生、吳昊亨先生以及外審專家審閱小文并提出寶貴意見，在此一并表示誠摯感謝！

（責任編輯： 田穎、王濼雪）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青銅器銘文辨偽研究及偽銘數據庫建設”（24CYY004）、全國高校古委會資助項目“宋元明清古籍所見偽銘整理與研究”（246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