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離講座開始還有一個小時,國家圖書館的一層大廳已經排起了長隊。等待入場的觀眾其實都是提前報過名的,卻還是早早到達,只為占到一個前排的位置。相似的場景一個月前也在上海圖書館上演過,那是一個更大的空間,起初開放了700個聽講名額,預告發出的當天就一搶而空,后來又增加了200個預約,塞得滿滿當當,座無虛席。
兩場活動皆緣自新近出版的一本對話集《世界作為參考答案》,作者之一是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劉擎。那些蜂擁的人群里,大部分都是奔他而來的。
在學界,劉擎是一個響亮已久的名字,學者許紀霖甚至有過評價,稱他是“中國知識界一個獨特的存在”。但由于其所從事的政治哲學不是一門大眾性的學問,公共層面上,他并沒有那么為人熟知。變化始于2020年底開播的第七季《奇葩說》,在那檔熱門綜藝中,他憑借著深厚的學識、機鋒的言辭以及不失溫暖的人文關懷而破圈,成為許多人眼中可愛又智慧的寶藏導師。
不過走紅也有走紅的代價。節目播出之后,劉擎好像突然之間被所有人需要,大量的采訪、節目和活動涌來,迅速擠占了原本的生活空間。對他而言,這是耗費心力的事情,他在意表達的輸出,每一句都要給予充分考量,何況說得多了難免重復,又讓他有點討厭自己。而且他反對“知識偶像”的存在,在他看來,這是相互矛盾的一對概念,知識應該讓人獨立而非崇拜。但顯然,他正在被追捧為這樣一種角色——走在路上隨時有人合影,坐飛機會被空姐認出,就連商業品牌也遞來代言邀請。他感到恐慌,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這條軌道綁架,再也退不回來。于是他申請了一個訪學項目,前往哈佛大學,希望借此過上一段安靜的日子,最好順便讓自己冷卻或者慢慢被淡忘一些。
只是現在看來,這個愿望未能完全實現。外界的熱情一如既往,劉擎的溫度依然沒有退去。
2023年8月底,劉擎抵達波士頓,正式開啟了十個月的訪學生活。學術世界的多重身份中,他最享受的始終是學生的角色,可以盡情吸收而不必生產。這趟哈佛之行正是一次重新做回學生的機會:他去旁聽阿馬蒂亞·森的哲學課,參加桑德爾主持的講座,和王德威做了多次長談,與歐立德共進午餐……十個月時間,相遇的人有很多,其中也包括同期訪學的清華大學社會學學者嚴飛。盡管相差了二十歲,但劉擎與他一見如故。兩人隨即商定,不妨借這段難得的靜修時光做一些對話,聊聊彼此共同關心的問題。
第一次對話誕生于瓦爾登湖畔。這個僅有25萬平方米的湖泊,因為美國作家梭羅的散文集《瓦爾登湖》名揚世界,成為“詩與遠方”的一個象征符號。這本書,劉擎翻開過三次,都沒能從頭到尾讀完,他總覺得其中的很多地方實在寫得過于啰唆。但現在,感覺不一樣了。
面對著具象的粼粼波光,劉擎突然明白了梭羅為什么要在此幽居并將筆力傾注其上:這里距離最近的小鎮只有一英里,到波士頓也不過半個多小時車程,他實際上不是簡單地想要與世隔絕,而是創造著一種反省沉思的狀態。身處19世紀中葉,他面對著現代文明對世界迅猛而全面的改寫,通過一次短暫的背向主流的出走,在自然懷抱中追尋真正美好的生命理想。他的文字指向的并非這片原始的寧靜,而恰恰是那個喧鬧的人間。
劉擎覺得,將近兩百年前,梭羅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先知先覺”地開啟了一種對現代性的批判視野。而這或許正是自己早先無法耐下心來閱讀的深層原因所在:“在我年輕的時候,現代化是特別有感召力的,顯然那時已經有一些反思現代性的維度,80年代有所謂三大思想流派——‘走向未來’‘中國文化書院’和‘文化:中國與世界’,像是尼采、韋伯、海德格爾、法蘭克福學派,包括杜維明先生等這些資源已經進入,但是我們沒有特別強的親身感受,因為你還沒有現代化,怎么就反思現代性。”
轉變是在留學以后。1991年,劉擎到馬凱特大學和明尼蘇達大學攻讀政治學碩士、博士學位,現實的種種以及感受越來越清晰地進入他的問題意識,逐漸夯實的理論基礎又給這些問題提供了思考工具。“在美國的九年,我形成了對現代性的立場,這個立場就是批判性的肯定。現代性帶來了巨大的平等、自由和個人權利,它是一個desirable(可取的)的成就,但它同時是有問題的。”由此,他也確立了自己學術的核心命題,即如何在一個被工具理性主導宰制的現代世界中恢復或者重建人與世界、人與人之間的本真關系。
與嚴飛的對話,其實同樣圍繞著這個命題展開。聊天差不多每個月進行一回,有時是一些學術上的交流,有時則是現實意義的話題,比如故鄉與鄉愁、痛苦與療愈,比如文科之困,比如反智主義的潮流。對話的間隙,他們也不時相約一起游玩,瓦爾登湖依然是常去的地方,從秋到冬,從春到夏,清晨或傍晚,晴日或雨天,看盡了風姿各異的景色。
不過按照劉擎的本意,從瓦爾登湖出發的這些對話并沒有打算以書的方式與公眾見面。他們在話題的選擇上的確考慮了公共屬性,而且預設了目標受眾,因為兩個人都在B站開設了賬號,所以從一開始就想好要拍成視頻,分享給愿意思考的年輕朋友。只是在劉擎看來,這些話題沒有辦法只言片語地講清楚,上線給大家看看挺好,作為一本書卻不夠分量。后來在嚴飛的積極推動下,他才覺得或許也可一試,至少提供一種路徑和框架,于是花了一番功夫補充、修改,終于結集成《世界作為參考答案》。
“所以這本書我叫它‘輕閱讀、重問題’,我們嘗試著觸動這些問題,思考的軌跡是有意義的。這是一個啟發,對我們自己也是一個探索的開始。”他說。
最后一次對話的結尾,兩個人又聊到了瓦爾登湖。劉擎說,對他而言這片湖泊是有象征性寓意的,一定意義上,借用它所蘊含的意境可以為自己做出一個解釋或者總結:“這些年來,我做的東西好像一直有點散,有些是學院里的研究,有些是公共領域里的言說,但其實我想做的就是重建人文主義,既讓個人生命充盈著這種追求,也致力于讓世界能有超越生物性的那一面。”
這樣一種關于自我的定位和敘事,最近兩三年才清晰起來。在此之前,劉擎尋找了很久,也徘徊了很久。
最初的劉擎是一個標準的文藝青年。尚在華東紡織工學院讀化工專業期間,他就是上海文化圈的一顆明星了。他寫詩、做評論、搞實驗戲劇,文字激揚,意氣風發。最擅長的是演講,從來不背稿子,臨場發揮便能出口成章,并且極富感染力,時任上海演講協會顧問的文藝理論家王元化對他很是欣賞。在那個熾熱、澎湃的年頭,他和許多人一樣,處于一種宏大的興奮感中,積極地活躍在時代的公共舞臺。
但興奮過后有時是茫然。當激情在某些時刻與具體感知迎面相撞,確定性逐漸被瓦解,浪漫夢醒,困惑叢生。他決定退場,轉身躍入一個深邃的思想世界去探索答案。許紀霖回憶過,就在劉擎即將啟程之前,他們還有一次聚會,討論知識分子的兩條道路,一條是昆德拉代表的超脫,一條是哈維爾代表的介入,劉擎當時選擇了昆德拉。
去國外求學的劉擎變得沉靜,像是換了一個人。他一頭扎在哲學的象牙塔里,與一個個偉大的靈魂相會,同時確認了自己此生愿“以學術為志業”。這是韋伯1918年在慕尼黑大學演講時提出的概念,他第一次知道這位德國思想家的名字,是在李澤厚從前的一場講座里。
劉擎為之探索答案的問題,有的也困擾著同道。他缺席的那幾年,一些上海的故友便展開了對話,并由此掀起了一場有關人文精神的大討論。只是這場討論沒有擴展到更大的現場,一定程度上可以歸因于幾乎同時出現的一種說法——思想淡出、學術凸顯。這個概括還是來自李澤厚,它所揭示的是中國社會發生的一個重要變化:一度緊密聯系過的知識場域與公共社會,開始各自為陣。
劉擎如今覺得,知識分子在20世紀90年代以降呈現出的分化是多重的,僅以學術和思想這兩個維度難以完整描述。不過很長一段時間,他自己其實也是偏居一隅的,“雖然會有一些公共寫作,但主要還是在學院內”。
2003年,劉擎回到了上海。一年之后,理查德·羅蒂來華,訪問了六個城市,其中停留上海的幾日,由劉擎接待和陪同。相處之中,這位美國哲學家跟他講過一句話:“哲學變得有一種increasing irrelevance(日益增長的無關緊要性)。”其實幾年前,劉擎寫過一篇《政治哲學的奇異沉寂》,就是在談論這個專業與外部世界的分離,越來越成為“生產文本的文本”的學科。但羅蒂的話還是給了他很大的沖擊。
“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哲學家,從柏拉圖到霍布斯,從洛克到盧梭,所有人都特別關注自身的時代,馬克思更不用說了,韋伯差不多從政了,他們與社會的關系都是很近的。”他意識到倘若遠離了社會和時代,最終是會導向某種枯竭的,“政治哲學是關于共同生活的。”
也就在這一年的年初,劉擎發表了一篇文章,對過去一年西方學術界的熱點進行回顧。本來這只是《社會科學報》的一次偶然約稿,但劉擎把它一直寫了下去,一直連續寫了十八年。在這份后來被學者陳嘉映稱為“國內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來”的思想觀察上,他開始有意地為自己創造一個縫隙,既保持著對時代動態的關注,也努力于向公共領域的輸出。
2005年,劉擎還把他的課程“二十世紀西方思想文化潮流”搬上了網,嘗試著讓教室變得再大一些。十幾年后,知識付費時代到來,他又在“得到”制作了全新的一版。適逢彼時的世界正陷入一場意外的??困頓,率先上線的“發刊詞”里,他告訴聽眾:要學會“如何與他人生活在一起”、要“懂得反思”。馬東聽到了這門課,于是接著有了第七季的《奇葩說》。
就這樣,劉擎被不期然地推到了流行前線,他也有了更多機會把這些年的探索、答案與理想說給更多的人聽。
年輕時的劉擎似乎重新歸來了,曾經他以為那個自我已經消失。當然,兩個身影并非完全重疊,經歷過歲月的沉淀和智識的訓練,他自覺地保留有一份抽離:“你不是淹沒在其中,而是用學術所孕育的思想去對撞,跟流行的公共文化形成張力。也只有維護這種立場,才能在公共文化中注入另外的聲音。”借用法國哲學家雷蒙·阿隆的一本書,他稱之為“介入的旁觀者”。
劉擎發現,自己還是喜歡介入公共生活的。他也擅長于此,有朋友跟他說過,他會講道理,講得很清楚,同時是有幽默感的,還是可以抒情的。
眼下,他又在寫作一份新的講稿,關于愛情。在他看來,作為政治哲學的學者,研究世界、國家和研究愛情是在同一個脈絡里的:“愛情就是最小的政治單位,是兩個人的政治共同體。”為此,他醞釀了兩三年,原定計劃要在今年的情人節當天上線,但他一直不太滿意,依然在反復修改打磨。
“為什么特別難呢?(因為)我其實是反潮流的。我看到很多的那種情感博主,在灌輸一套智識上非常可疑、價值傾向上特別錯誤的東西,把已經處在困惑中的年輕人引入歧途,讓他們過一個更差的生活。我有時會沮喪,有時會憤怒。所以我寫愛情,我就要在里邊貫穿這樣一種倫理追求:一個人成為最好的自己的可能性。”不過偶爾,劉擎也有遲疑的瞬間。參加《奇葩說》的時候,有一次錄制結束,他回去批閱一個博士的論文,從材料到行文,從論述到觀點,看得出作者付出了不少心血。可越是如此,劉擎越心生悲哀:學院里有很多人特別辛苦,做的工作卻沒被看見,更難以對社會形成影響——“只有我們這樣的人被看見了。”
就連這種被看見,往往也存在一種偏差。許紀霖便說過:“今天的劉擎是以人生導師的形象出現的,并不是以一個談論宏大問題的學者形象出現的。”有時,劉擎也會自嘲,自己是做政治哲學的,現在卻變成搞人生哲學的了。
他不是沒有學術抱負,不僅有,還很大。好些年前,他就想寫一本專著,“那種大磚頭的專著,壓得死人的”。他在許多場合闡釋過與此相關的設想,希望可以創造一個“廣義政治學”,打通從經典的國家政治、國際政治與世界政治到后現代的生命政治、身體政治和性別政治等之間的壁壘,構建一套融貫的理論框架。
這本書直到現在也沒能寫出來,只是他不再強求。跨過容易執著的年紀,劉擎有了更加清醒的自我判斷,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和題目的野心是不匹配的:“我是一個興趣特別廣的人,很容易分心。對于一個問題,我缺乏長程關注的沉潛。如果把學術比作建筑,我有點像一個設計師,我喜歡構想,而不太喜歡施工,構想是興奮的,施工是麻煩的。”
劉擎說,在學者的角色上,自己是被高估的:“從成果來看,我并沒有做出真正第一流的原創性的工作,卻有這樣高的聲譽。還有人覺得,我應該可以寫出更好的東西。”他覺得他做得比較好的方面,其實一直只是那些“把思想資源跟現實問題放在一起作觀照”的部分。
“我在知識上有相對開闊的視野。這個特點作為一個學者并不能夠完全用到,但作為一個大眾的教師可能是有優勢的。學院派有很多學者是很厲害的,我都知道,我也很敬佩,但我不是。那么,我是不是應該做一些別人很難替代的工作,對我來說是成就更好的自己,對社會來說是發揮了最大價值?”
因此遲疑也好,自嘲也罷,包括面對的一些失望——就像當初有人批評他有時間上綜藝沒時間做學問,盡管會失落、會慚愧、會自我考問,但終究獲得了一個坦然的出口。“一個人能夠獲得一種自己的integration(整合),就是豐沛的,意義感就不會匱乏。”劉擎說。
從許多青年學人身上,他還感到一種釋然。“年輕一代都起來了,學術很扎實,寫的文章很漂亮,他們做的東西比你好,你根本不是不可替代的。”甚至他認為,某種意義上,自己這一代知識分子都走到了邊緣:“未來的二三十年,新的技術條件和地緣政治的新格局,會讓古今中西的問題有新的版本,所以我們這一代就過去了。(何況)對于公共生活的貢獻,無論是倫理意義上、政治意義上、道德意義上,還是美學意義上,作為群像的我們這一代都完成得不算多好。”
至于那本“事先張揚”的專著,可能某一天再試試,或者徹底不做奢望。另一個題目也一樣。大概一年多前,劉擎腦子里一個長期的感覺突然有了清晰想法:“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病’就是‘壞’》。我們有兩種語言來對待‘他—我’關系當中產生的問題,一類是道德的解釋,另一類是病理學的解釋。從近代科學開始,病理學解釋越來越多地進入道德領域,最后會瓦解整個的道德論述框架。這很有意思,可以像福柯一樣做一個道德譜系學的工作,考證它是怎么轉變的。
哪個都說不準。唯一確定的是,他不會去逼迫自己。活過了六十歲,外在的一切都沒那么重要了,從心所欲就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內在的那種滿足是喜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