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的詞綴化

【摘要】“巴”詞綴化的歷程始于兩宋，至元代已基本趨于成熟，而到了明清時期，“巴”作為詞綴的功能大為拓展，應用十分普遍。在此過程中，詞義虛化、語法位置的變化、雙音化與類推的機制是推動“巴”詞綴化的主要動因。

【關鍵詞】“巴”；“巴”的本義；詞綴化

【中圖分類號】H14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6-01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6.033

“巴”在古漢語中最早是實詞，隨著詞匯的更替，這個實詞發生了虛化，成為最常用的詞綴之一。“巴”作為詞綴，構詞能力強，既可以作前綴又可以作后綴，錢曾怡將其稱為廣用后綴，指出“巴”既可以做動詞后綴，又可以做動詞和形容詞后綴的特性。[1]“巴”在現代漢語中主要作為后綴使用，因此本文聚焦于“巴”后綴化的演變情況。“巴”的本義歷來有不同說法，大部分學者采用《說文解字》中的釋義，認為“巴”的本義是“蛇”。張中宇根據字形和文獻考察，認為“巴”的本義應為“臂長、手大、善于攀爬的人”[2]。本文借助“北京大學CCL語料庫”查詢相關語料，試圖理清“巴”的詞綴化過程，并探求其詞綴化的動因。

一、“巴”的詞綴化歷程

“巴”的詞綴化，始于其本身意義的發展變化。本文將“巴”的詞綴化過程劃分為宋代以前與宋代以后兩個發展階段進行詳細論述。

（一）宋以前

在甲骨文中，“巴”是人屈膝加手臂前伸之形，張中宇根據“巴”的字形推測“巴”的原始意義為“手臂、手掌特別不一般，即臂長、手大，善于攀爬的人。”[2]有很多研究表明，古時“巴”人活動范圍大致在環三峽及周邊地區，生長于山區的古時“巴”人為適應當地的自然環境，而具有“臂長手大”和“善于攀爬”的特征，這種特征被用于作為“巴”族代稱也是合理的，因此在諸多文獻中都有很多這種用法。如：

（1）巴子使韓服告于楚，請與鄧為好。（《左傳·桓公九年》）

（2）北與胡、貉為鄰，西有巴、戎，東在楚者乃界于齊。（《荀子·強國》）

春秋戰國時期的用例中均為實義，表示為國名、族名和地名。從以上的例子來看，“巴”的語法功能較為單一，大多充當定語和賓語。

六朝時期，“巴”表示“地名”的基本含義已經穩固并且大量使用，但是此時“巴”的位置開始發生變化，可以位于單音節數詞后，如例（3）中“三巴”，表示一個地區的名稱。

（3）譙縱怙亂，寇竊一隅，王化阻閡，三巴淪溺。（《全劉宋文》）

唐五代時期，“巴”的用法得到發展，但仍具有實際意義。

1.位于方位詞后

（4）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夔州歌十絕句》）

東漢末年，“巴”地被劃分為三部分，“巴”位于方位詞后表示特定的地區，如例（4）中的“中巴”“東巴”。

2.位于形容詞后

（5）鐃管隨征旆，高秋上遠巴。（《送盧使君赴夔州》）

（6）故楚春田廢，窮巴瘴雨多。（《渠江旅思》）

例（5）中根據詩歌中的對仗特點及含義可以看出“遠巴”在此處是指詩人馬上要去遙遠的“巴”地征戰；例（6）“窮巴”中的“窮”修飾“巴”，但“巴”此時仍為實義。

綜上，“巴”處于后一音節的位置在六朝時期開始出現，在唐朝得到發展，但“巴”的用法大部分均表示實義，并以名詞性用法為主。

（二）宋代以后

兩宋時期，“巴”的含義進一步拓展，并且它位于單音節詞后的用法開始呈現出明顯的虛化趨勢，這標志著“巴”的這一用法進入了更為復雜的發展階段。本文通過對“CCL語料庫”中兩宋時期“巴”的語料進行分析，發現“巴”的某些用法可以看作是虛化的開始。

1.用于事物名詞后，表示具體的事物

（7）其或未然，更須照顧尾巴始得。（《無門關》）

“巴”的本義是“臂長、手大、善于攀爬”的“巴”人，在攀爬的過程中需要接觸其他物體從而引申出“粘附”“靠近”的動詞義，附著于名詞后表示“干燥或粘結的東西”。例（7）中“巴”附著于“尾”后構成雙音節詞，由此看來，“巴”具有“粘附”義。

2.用于事物名詞后，表示器具

（8）又有打睡，打嚏……打席，打籬巴。（《蘆浦筆記》）

例（8）中“籬巴”表示用竹子或柳條制作的器物或障礙物，而其顯著特征就是竹子和柳條相互交錯編織，彼此之間緊密貼近，此“巴”由“靠近”義引申而來。[3]

3.用于動物名詞后，表示食物

（9）又有外來托賣炙雞、燠鴨……獐巴、鹿脯……（《東京夢華錄》）

例（9）中的“獐巴”是指通過晾曬把肉制作成肉干，“巴”在此處指通過“貼近、靠近”的動作形成的“干燥或粘結的東西”。

以上說明，“巴”由本義引申出“粘附”“靠近”義，再引申出“粘附物”義，無論是動詞義還是名詞義，其共同特征是“兩物間距離上的縮短”。“巴”又逐漸從這種物理意義上的含義轉為心理上的“靠近”引申出“盼望、等待”“營求”等義。“巴”從一個純名詞演變為名詞和動詞，可見，此階段的“巴”已經虛化，開始作為詞綴使用。

綜上，在兩宋時期，“巴”的含義逐漸由具體轉向抽象。“巴”作詞綴始于宋代，這與“巴”的詞義發展有關。此時“巴”綴的用法還比較單一，元代戲曲的興起使得“巴”綴的用法更加多元化，不僅可以用于名詞之后，還可以用于動詞和形容詞之后。如：

（10）安著個破砂鍋，常煮著鍋巴吃。（《呂蒙正風雪破窯記》）

（11）哎喲，好大口也，吊了下巴！（《全元曲》）

（12）我揣巴些殘湯利水打受起浪酒閑茶。（《燕青博魚》）

（13）難鎮難壓，空急空巴，總是夭折罰。（《合汗衫》）

例（10）中的“鍋巴”是指鍋底飯，南北朝時這種美食已經流行，在宋代時“巴”已單獨用來指代這種食物，例如“無處容他，只好炎天曬作巴”，在元代時出現“巴”附著于名詞“鍋”后指代這種食物，“巴”在此處的含義為“干燥或粘結的東西”。除此之外，“巴”還附著在其他名詞后，表示身體名詞，如例（11）中的“下巴”。例（12）中“巴”作動詞詞綴，“揣巴”就是指“揣”這個動作。例（13）中“巴”作形容詞詞綴，不具有實際意義。

綜上，元代時“巴”作為詞綴的用法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其能夠靈活地附著在名詞、動詞以及形容詞之后，這些用法在明清以來的小說中得到進一步發展。明清小說不僅保留了“巴”綴的既有用法，還在此基礎上探索了更多新穎的組合和表達方式。

明清時期，“巴”綴附著在名詞性詞根后主要包括兩種情況：一是大多指稱人的身體部位，如例（14）中“腦巴骨子”指腦袋；一是可以跟在表示人生理缺陷的詞根后表示人，如例（15）中的“啞巴”。“巴”綴用于名詞之后的這兩種用法仍然保留在現代漢語方言中，并且構成了很多新詞，如山東方言中的“耳巴”“瘸巴”“憨巴”“嘲巴”等。

（14）大聲說道：“大相公！拿你爹腦巴骨子去吧！”（《施公案》）

（15）正德間，揚州江都縣有啞人鄭姓者，人稱為鄭啞巴。（《奇聞類記》）

“巴”與動詞組合的范圍更加擴大，這在文學作品中較為常見，并保留在現代某些地區的方言當中。例（16）中“拉巴”就是“拉”這個動作，“巴”已完全虛化，不再具有獨立的詞匯意義，而是與前面的動詞結合，用以增強動作的隨意性或力度感。

（16）再三拉巴著，寄姐才放了手沒打。（《醒世姻緣傳》）

“巴”作形容詞后綴時，一方面繼承了先前的用法，一般用在單音節形容詞性詞根之后；一方面使用范圍更廣，虛化程度更深，如例（17）中的“緊巴”。

（17）我這一氣，手頭緊巴。（《擴社的時候》）

綜上，“巴”作詞綴最早見于宋代，到元代已基本發展成熟，至明清時期“巴”綴的運用更加豐富。經過歷時演變，“巴”綴的用法已經非常成熟，并且有較強的構詞能力，在現代漢語方言中仍然十分活躍，不僅分布較為廣泛，而且使用頻率較高，體現了語言的繼承性和穩定性。

二、“巴”詞綴化的動因

（一）“巴”意義的虛化

“詞義在使用中引申并進一步虛化，應是漢語多數詞綴得來的緣由之一。”[4]“巴”也是從實詞發展為詞綴，這一過程與“巴”詞義本身的虛化有關。“巴”的本義是“臂長、手大、善于攀爬的人”，并以此為特征引申為族名、國名、地名，然后作為其長期居地名稱[2]，這在先秦時期已有記載。如：

（18）巴子使服告于楚，請與鄧為好。（《左傳·桓公九年》）

（19）漢中之甲，乘舟出于巴。（《戰國策·燕策》）

例（18）和例（19）中的“巴”都表示“國名、地名”，是可以單獨使用的實義名詞，在句中可以作定語，也可以置于介詞后，構成介賓結構，充當狀語。隨著歷時的發展，“巴”的詞性和意義發生變化，兩宋時期“巴”具有“粘附”“靠近”等動詞義，在此階段“巴”的意義已經虛化，開始作為詞綴使用，例如《無門關》中“其或未然，更須照顧尾巴始得”。

元代戲曲、話本等文學作品的興起促進了“巴”的虛化，元曲中出現了“鍋巴”“嘴巴”“揣巴”等詞，表明“巴”真正從實詞虛化為詞綴。明清時期大量通俗小說進一步推動了“巴”的詞綴化，出現了“肩巴”“拽巴”“緊巴”等詞。“巴”字從原本表示“臂長、手大、善于攀爬的人”的名詞意義，逐漸演變為動詞、形容詞的用法，并最終發展出作為詞綴的功能，這一過程中詞義逐漸抽象化和泛化，是“巴”字詞綴化現象的直接誘因。

（二）句法位置的改變

“句法位置的改變是引起詞匯語法化的重要因素，實詞在句中充當的句法成分一般是確定的，當實詞的句位發生轉移，隨之引起詞義的變化甚至虛化。”[5]在兩宋時期之前，“巴”字主要作為具有實際意義的名詞使用，其含義為巴人、巴國以及人名等，且在句子結構中，它通常充當定語或賓語。如：

（20）巴子使服告于楚，請與鄧為好。（《左傳·桓公九年》）

（21）北與胡、貉為鄰，西有巴、戎，東在楚者乃界于齊。（《荀子·強國》）

直至宋代，“巴”在句子結構中的位置發生變化，它開始承擔起謂語的角色，進而促使其引申出了相應的動詞義。如：

（22）只是去巴攬包籠他，元無實見處。（《朱子語類》）

在元代以后，“巴”綴用法擴展，不僅附于名詞，也加于動詞、形容詞后，在句中充當賓語、謂語和狀語等成分。如：

（23）常煮著鍋巴吃。（《呂蒙正風雪破窯記》）

（24）我揣巴些殘湯利水打受起浪酒閑茶。（《燕青博魚》）

（25）難鎮難壓，空急空巴，總是夭折罰。（《合汗衫》）

例（23）“鍋巴”作賓語，例（24）“巴”作動詞詞尾，作謂語，例（25）“巴”作形容詞詞尾，形容著急的狀態。“巴”詞綴化的原因正是由于其在句法位置上的轉變，促使了其語義的不斷擴展，并最終演變為一個沒有實際意義、主要用于構詞的成分。

（三）雙音化與類推

自六朝時期起，名詞性“巴”附著于單音節詞后形成雙音節結構，并逐漸固定為新詞，為“巴”字后續的詞綴化奠定了語義基礎。兩宋時期，“巴”的意義逐漸發生變化，由其構成的雙音節詞匯也大量增加，這些詞匯的詞義演變大致沿著兩條路徑展開：一是“粘附”“靠近”的動詞意義；一是“粘附的東西”名詞意義。在這個過程中，“巴”字構成的雙音節詞匯大量增加并廣泛使用，“巴”作為詞綴的地位逐漸穩固。元代以后，“巴”詞綴進一步發展，不僅位于名詞詞尾，也出現在動詞和形容詞之后。

“巴”與各種詞性語素結合，也是類推機制作用的結果。最初，“巴”作為實義名詞，出現在名詞性和形容詞性單音節詞后，隨著詞義延伸和類推作用，“巴”逐漸可以放在動詞性或形容詞性單音節后。自宋代至明清時期，“巴”作為后綴的詞匯數量顯著增加，與各種詞性的單音節詞根廣泛結合，最終演化為典型詞綴。進入現代漢語階段，“X巴”結構中的“巴”在發音上出現輕化現象，進一步加深了“巴”的詞綴化程度。

參考文獻：

[1]錢曾怡.濟南方言詞綴研究[J].濟南教育學院學報，1999，（03）.

[2]張中宇.“巴”字本源考——兼論甲骨文符號“" ”與“巴”的關系[J].古漢語研究，2015，（03）.

[3]雷四維.漢字“巴”多義性認知轉喻闡釋[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6，31（10）.

[4]馮凌宇.漢語“面”的詞綴化考察[J].古漢語研究，2008，（03）.

[5]唐傳美.山東沂源方言形容詞詞綴研究[D].南昌大學，2020.

作者簡介：

蔡彥，重慶三峽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