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明代萬歷年間的妓女杜十娘和19世紀法國巴黎的妓女茶花女在人生經(jīng)歷上有著驚人的一致性,然而她們在人生自由度、人生追求、所選擇的愛情對象、為愛而死的內(nèi)涵方面卻有著很大的差異性。與杜十娘相比,茶花女放縱欲望、追求愛情,人生的自由度更大;杜十娘只求以做妾的方式回歸正統(tǒng)社會,茶花女則渴望建構(gòu)完美的二人世界;杜十娘選擇的李甲軟弱無能,茶花女選擇的阿爾芒則顯得堅定有力;杜十娘死的絕望憤怒,茶花女死的自豪圣潔。但不能忽視的是,杜十娘和茶花女都是男權(quán)塑造的產(chǎn)物,打上了男權(quán)文化制度的深刻烙印。
【關(guān)鍵詞】杜十娘;茶花女;一致性;差異性;制度文化
【中圖分類號】I106"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6-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6.008
杜十娘與茶花女,兩個異時空中的女人,在身份、地位、人生遭遇上卻顯出驚人的一致性,然而倘若走近她們,用心體察的話,又能感受到一致性中的差異性。如若再進一步探求造成這些差異的原因,感受到的又是不同風景和別樣情懷背后的類同性。對她們的認識,好像和她們交了一次朋友,經(jīng)歷了一個遠距離觀察、近距離接觸、全方位審視的過程。
一、遠距離觀察——人生軌跡的相似性
遠距離觀察,看到的是粗線條的杜十娘和茶花女的人生軌跡。她們有著非同一般的美貌,然而,作為妓女的活色生香的肉欲感也是她們的特質(zhì)。小說中是這樣描寫她們的:
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1]
在一張艷若桃李的鵝蛋臉上,嵌著兩只黑眼睛,黛眉彎彎,活像畫就一般;這雙眼睛上罩上了濃密的睫毛,當睫毛低垂的時候,仿佛在艷紅的臉頰上投下了陰影;鼻子細巧、挺秀、充滿靈氣,由于對肉欲生活的強烈渴望,鼻翼有點向外張開;嘴巴勻稱,柔唇優(yōu)雅地微啟時,便露出一口乳白色的皓齒;皮膚上有一層絨毛而顯出顏色,猶如未經(jīng)人的手觸摸過的桃子上的絨衣一樣。[2]
杜十娘從十三歲到十九歲,經(jīng)歷了七年的妓女生涯,“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chǎn)而不惜。”[1]而被人稱作“茶花女”的瑪格麗特·戈蒂埃,二十歲時已經(jīng)有了眾多情人,因為她每年要花費十萬法郎,如若有人要負擔一切開支,“他們就會像傻瓜一樣傾家蕩產(chǎn),會在巴黎留下十萬法郎的債,跑到非洲去送掉性命。”[3]
然而在長期的賣笑生涯中,她們居然收獲了寶貴的愛情。杜十娘遇到了太學生李甲,李甲風流年少,與十娘情投意合,且頗為專情。茶花女遇到了阿爾芒·迪瓦爾,一個貴族青年,是C城總稅務(wù)長的兒子,兩人產(chǎn)生了超越于金錢之上的純潔之愛。
隨著愛情向縱深發(fā)展,杜十娘抓住機遇,以三百兩銀子的贖身費從良,并且做好了暫居蘇杭、等待他日被李甲父親接納的計劃。茶花女也著手變賣自己的東西,準備和阿爾芒過簡樸的二人生活,與過去作別。
無奈的是,她們的愛情沒有按照既定的方向發(fā)展,在回家的船上,李甲受到了孫富的挑唆,將十娘以一千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了孫富,十娘倍受打擊,果決地帶著百寶箱跳江而亡。茶花女則在阿爾芒父親軟硬兼施的勸說下放棄了愛情,更為了斬斷情絲而重操舊業(yè)。但是,失去愛情的茶花女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
李甲“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4],阿爾芒也“始終很悲傷”[5]。
二、近距離接觸——生平遭際的差異性
遠距離觀察,帶著對兩個異時空女人驚人一致性的好奇走近她們,卻發(fā)現(xiàn)二人在生平遭遇上有諸多不同。
首先,杜十娘和茶花女的人生自由度不同。
杜十娘是明代萬歷年間教坊司的一名妓女,她只是為妓院賺錢的一個工具而已,毫無人身自由,只能在忍受老鴇的貪財無義中茍活。茶花女則不同,她習慣于放蕩和奢靡生活,甚至濫飲,為了衣裙、馬車和虛榮心,逐漸消耗掉心靈、軀體和姿色。但當她和阿爾芒有了純潔的愛情之后,便毅然決然地和過去告別。她說:“一個人毫無愛情的時候可以滿足于虛榮,但有了愛情,虛榮就變得庸俗不堪了……我從前不得已要過的生活,不要把我再投進去。”[6]可見,杜十娘連做人的基本條件都不具備,而茶花女則展現(xiàn)出了放縱欲望、追求愛情的人性自由的一面。與此相關(guān),二人對待財富的態(tài)度也表現(xiàn)出了很大的不同。跳江之前,杜十娘的百寶箱中收藏著自己平生所積的全部財富——“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7]。《金瓶梅》也是萬歷年間的作品,西門慶臨死前向女婿陳經(jīng)濟交代家產(chǎn), 折合白銀九萬多兩。武大和潘金蓮“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干凈”[8],才花了十數(shù)兩銀子。相較土豪式的西門大官人,相較于武大這樣的底層百姓,杜十娘的財富不下萬兩,已經(jīng)不是小數(shù)目了。而瀕臨死亡的茶花女卻是身無分文,面對的則是需要償還的大量債務(wù)。杜十娘短暫的一生,是迅速積累財富的一生,內(nèi)心充滿不安全感;茶花女短暫的一生肆無忌憚地揮霍財富,比杜十娘生活得更灑脫自由。19世紀的巴黎給女性提供了充滿個人情欲的自由舞臺,中國的杜十娘則沒有這樣的機會。
其次,杜十娘和茶花女的人生追求不同。
杜十娘在教坊司妓院給老鴇充當賺錢的工具,久有從良之志,雖經(jīng)歷過諸多王孫公子,但只有遇到忠厚志誠的李甲之后,二人“山盟海誓,白首不渝”,才有了“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的人生目標。十娘對未來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求做李甲的妾,回歸正統(tǒng)社會,好讓自己終身有靠。而她所謂的“靠”,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依靠,因為她的百寶箱給她提供了強大的物質(zhì)保障,說明了十娘人格精神的強烈依附性。這是17世紀的東方女性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和性格特點。茶花女對未來生活的安排則是這樣的:“眼下你有八千到一萬法郎的年收入,有了這筆錢,我們便可以過日子。我賣掉手里多余的東西,僅僅用這筆錢,我每年就可以收入兩千里弗爾。我們?nèi)プ庖惶灼恋男」ⅲ瑑蓚€人住在里面。”[9]茶花女要和阿爾芒建立小家庭,建構(gòu)完美的二人世界。顯然茶花女的目標更具獨立性和現(xiàn)代性,表明19世紀的法國,女性已有了強烈的自主意識。
第三,杜十娘和茶花女所選擇的愛情對象在人格精神上不同。
李甲是李布政使的長子,自幼讀書,卻未能登科。靠著納粟入監(jiān),做了太學生,依然不務(wù)正業(yè),一味在妓院流連美色,直至囊篋空虛。十娘有心從良于他,他卻懼怕父親,不敢應(yīng)承。聽到父親發(fā)怒,索性連家也不敢回了。十娘的贖身錢、回家的路費、未來生活的安排等,都是十娘一人在籌劃,李甲則顯得極為被動。這種被動一方面源于對父親的恐懼,另一方面也緣于自身的軟弱無能。因而,李甲在還沒有面對父親的時候,便被孫富的三言兩語嚇倒,輕而易舉地出賣了杜十娘,背叛了自己的愛情。李甲對孫富的妥協(xié),實質(zhì)上是對他父親及其背后強大的正統(tǒng)社會的妥協(xié)。
與李甲相比,阿爾芒則堅定得多。阿爾芒每年有八千法郎左右的固定收入,還獲得了律師從業(yè)資格。他追求茶花女,主動熱情;為營造未來理想的二人世界積極奔走,為了支付二人的花銷還鋌而走險去賭博。為了爭取愛情,阿爾芒和父親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當父親質(zhì)問他:“你同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姘居,難道很體面嗎?”[10]阿爾芒則贊美瑪格麗特·戈蒂埃說:“她像最高尚的女人一樣冰清玉潔。別人有多么貪婪,她就有多么無私。”[11]他甚至強調(diào):“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不能呼來喚去了。”[12]由于阿爾芒的堅定,導(dǎo)致他的父親改變思路,轉(zhuǎn)而對茶花女軟硬兼施,逼迫她放棄愛情。
當然,李甲的軟弱除了自身素質(zhì)和能力的欠缺外,也有社會的因素。《明會典》卷一百六十三《婚姻》條:“凡官吏娶樂人為妻妾者,杖六十,并離異,若官員子孩娶者,罰以如之。”李甲的父親任布政使,據(jù)《明史·職官志》記載:“布政使,掌一省之政……凡僚屬滿秩,廉其稱職、不稱職,上下其考,報撫、按以達于吏部、都察院。三年,率其府州縣正官朝覲京師,以聽察典。”可見,李甲私娶杜十娘的行為,不僅違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習俗,還觸犯了法律,他的猶疑部分地可以得到理解。阿爾芒與茶花女的關(guān)系,雖然也會遭到正統(tǒng)社會的非議,畢竟沒有法律的約束,只有道德的非議而已。
第四,杜十娘和茶花女為愛而死的內(nèi)涵不同。
杜十娘縱身一跳,為愛而死,死得絕望,死得憤怒。茶花女為愛而死,死得自豪,死得高尚。杜十娘死于恨,茶花女死于愛。
十娘是含恨而死的,雖然恨孫富壞人姻緣,斷人恩愛,但主要是對李甲的恨:“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nèi)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4]
而茶花女為了愛而放棄愛之后給阿爾芒的信中說:“迪瓦爾先生(阿爾芒的父親)對我說話那種慈父般的方式,他在我身上激起的圣潔感情,我期望贏得信任的這個正直老人對我的尊重,還有我確信以后會得到您的尊敬,這一切在我心中喚起了崇高的思想,這些思想使我感到自己的價值,并且使我產(chǎn)生從未有過的圣潔的自豪感。”[13]并且讓她自豪的神采奕奕。因此,茶花女是帶著神圣快樂的高尚感離去的。
二人為何有如此大的不同,當然要從杜十娘和李甲、茶花女和阿爾芒的真實情感狀態(tài)中去探尋。杜十娘和李甲之間的愛情,摻雜的世俗情緒比較多。李甲對十娘的愛并不純粹,也并不義無反顧。一方面畏懼父親的威嚴,另一方面始終把十娘看作值得炫耀的名姬,如孫富向他詢問昨夜船中清歌者為誰的時候,李甲則說:“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16]李甲對十娘缺乏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而十娘對李甲也不能完全信任,向捉襟見肘的李甲隱瞞了自己有不下萬金的財富,路費也只是假托姐妹相贈。缺乏信任和尊重的愛情,到底能走多遠呢?
相反,茶花女和阿爾芒在確信彼此相愛后,傾其所有建構(gòu)未來的二人世界。茶花女開始賣掉能夠賣掉的一切東西,阿爾芒偷偷計劃將一筆年金贈給她。二人將全部得愛真誠地奉獻給對方,毫無保留。李甲和杜十娘的愛情缺乏足夠的誠意,茶花女和阿爾芒之間則顯得足夠熾烈與真誠。杜十娘對李甲在人倫上(做李甲之妾)的期待未能達成,便轉(zhuǎn)身憤怒離去;茶花女用愛的救贖(為了愛而放棄愛),彰顯了對愛情的堅守。同樣是愛情故事,杜十娘和李甲的愛情更顯世俗性,而茶花女和阿爾芒的愛情更顯精神性。
三、全方位審視——男權(quán)視角的類同性
然而,無論是杜十娘死于恨,還是茶花女死于愛,都是男權(quán)視角對女性的塑造,帶有深刻的男權(quán)文化的烙印。她們的“死”便是明證。也只有她們的“死”才會激發(fā)起男性們無比深沉的悔恨,也似乎才能成就她們的偉大。正如魯迅先生的小說《傷逝》中,子君的死讓涓生無比悔恨一樣。而魯迅先生的時代已經(jīng)到了20世紀。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一直醉心地強調(diào)李甲的糾結(jié),直至十娘跳江,小說才表現(xiàn)出了對這個女性的贊美:“后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材,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變?yōu)槌穑f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4]而馮夢龍的觀點則更直接:“雖然,女不死不俠,不癡不情,于十娘又何憾焉。”[15]十娘用死博得“女俠”的殊榮,死得其所。
像茶花女一樣受人供養(yǎng)的女人,是得不到人的尊重的。阿爾芒的好友歐內(nèi)斯特認為:“對這些姑娘,不必給面子去認真看待她們。她們不懂什么是高雅,什么是禮貌,正如給狗灑香水一樣,它們覺著這種氣味難聞,要跑到水溝里去打滾。”[16]阿爾芒的父親也認為茶花女憑姿色揮霍無度,且人盡可夫,會毀掉阿爾芒的前途、阿爾芒妹妹的婚約,甚至是整個家族的榮譽。因此他力勸茶花女犧牲愛情,成全阿爾芒的未來。當茶花女答應(yīng)做出犧牲之后,老人留下了感激的眼淚。小仲馬雖然對茶花女一灑同情之淚,但并沒有給她安排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因為他認為像茶花女這樣的女人,從小沒有受到善的教育,必然要走荊棘叢生的人生之路:“雙腳鮮血淋漓,雙手撕開裂口。”[17]茶花女只有犧牲愛情成就阿爾芒,只有死,才能讓她在靈魂上得到救贖。這同樣是男權(quán)社會的觀點。
從杜十娘到茶花女,時代向前走了兩百多年,從古老的中國走向了浪漫的法蘭西,時空在變,并未改變的則是男性對女性的隨意操縱。
參考文獻:
[1][4][7][14](明)馮夢龍.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288,297,296,294.
[2][3][5][6][9][10][11][12][13][16][17](法)小仲馬.茶
花女[M].鄭克魯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10,117,248,
171-172,171,178,179,180,288,58,20.
[8](明)蘭陵笑笑生著,戴鴻森校點.金瓶梅[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12.
[15](明)馮夢龍.情史·卷十四·情仇類·杜十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1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