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紹儀“詞史”觀念及其對女性詞的選錄影響

【摘要】清代后期詞學家丁紹儀深受鄉邦文化、家族學養和親身經歷的影響，在戰火與兵亂中逐步建立起“以詞存史”的選錄觀念，這種觀念直接體現在其詞選《清詞綜補》的輯錄過程，尤其是對女性詞的輯錄過程中，完成了對貞烈之女的傾斜和對日常生活的滲透，成為丁紹儀“以詞存史”的“詞史”觀念的典型體現。

【關鍵詞】“以詞存史”；女性詞；丁紹儀；《清詞綜補》

【中圖分類號】I207"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6-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6.006

《清詞綜補》原名《國朝詞綜補》，是清代后期著名詞學家、浙西詞派代表人物之一丁紹儀為“續補《國朝詞綜》所未及”所編選的一部大型詞選，也是清代詞選“詞綜”系列的殿尾之作。據現行中華書局1986年版進行統計，共計1900多名詞人的4400多篇詞作被收錄其中，另有240多篇無名氏作品，數量龐大。而其中，大量女性詞的統一編選更成為《清詞綜補》區別于前序“詞綜”系列詞選的一大重要特色。這些女性詞的編選，不僅體現出丁紹儀力破門戶之見，對女性詞人的同情與贊許之情，更是其“以詞存史”“詞史”觀念的生動體現。

一、《清詞綜補》女性詞編選始末

在丁紹儀輯錄的4400余篇詞作中，女性詞被集中收錄于《清詞綜補》續編最末尾的第十一卷至第十七卷，女性詞人共計200余家，女性詞400余首。如此大規模地收錄女性詞人詞作，在“詞綜”系列詞選甚至是清代歷代詞選本中都不常見。浙西詞派代表人物朱彝尊對唐至金朝的詞作進行選錄，編制成為《詞綜》，由此開啟“詞綜”序列，其中收錄女性詞家僅30余人。在《詞綜》之后，王昶將明代詞作進行選刊形成十二卷《明詞綜》，末尾兩卷為女性詞人共84家、106首詞作，卷十一為賢媛，卷十二為名妓，與《清詞綜補》女性詞的分布位置相似。在《明詞綜》之后，王昶還將清代詞作進行選刊，編寫成為《國朝詞綜》，將女性詞人收錄在四十七、四十八兩卷，共計55家。之后，黃燮清又收集編纂成二十四卷《國朝詞綜續編》，后三卷收錄女性詞人91家，詞作208首。

由此可見，較以上各家而言，丁紹儀的《清詞綜補》對女性詞人詞作的收錄有了大幅度的增加。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清代女性詞人總體數量的增多，另一方面，與丁紹儀的有心搜羅與存錄密切相關。尤其是在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后，丁紹儀深感親人離亂、文獻散佚之痛，更加迫切地提出并不斷完善自己“以詞存史”的觀念，即使晚年患疾，也心系尚未完成的《清詞綜補》，寄函與表甥，言：“倘成之肯來，愚當將叢殘各稿一并付交，俟伊回錫時，與江浙詞人踵輯成書，愚在九原時亦復無憾矣。成之處以目矇不克另函，望將鄙意轉達為要。”①托付自己的親友完成對《清詞綜補》的校勘，以存諸人諸詞。在存詞存史觀念的強烈影響下，丁紹儀不斷增強對女性詞的關注。他將視角聚焦到經歷戰亂兵燹的女性，或感其貞烈之舉而存錄其人，或憐其飄零之遇而選錄其詞。從丁紹儀這封書信所提到的未及整理、編就的卷數來看，原計劃編錄的女性詞規模可能更大。如果說，朱彝尊、汪森的《詞綜》奠定了“詞綜”系列詞選存錄女性詞的體例，那么，丁紹儀的《清詞綜補》則將“錄其詞而存其人”的女性詞編選理念恢張，他對落難女性的同情之情，尤其是對女性才人的贊賞憐惜之情更是昭然可見。

二、丁紹儀“以詞存史”觀念的形成原因

丁紹儀“以詞存史”觀念的形成，不僅在于對前代詞學家詞學觀念的繼承，同時也是其自身經歷與文化背景共同作用的產物。具體來說可以概括為地域上的鄉邦文化、親緣上的家族學養以及飽經離亂的親身經歷。

首先是對于鄉邦家族文化的關注與留存。“文學史發展到明清時代，一個最大的特征就是地域性特別顯豁起來，對地域文學傳統的意識也清晰地凸顯出來。”②受到經濟文化等發展的影響以及傳統文化的流傳，江浙地區始終處于清代文學發展的前沿地帶，詩詞創作方面，“詩史”傳統自唐代李紳就已經開啟并不斷流傳；陳維崧、周濟等無錫籍詞學家不斷發展“詞史”概念，同樣深刻影響了丁紹儀詞學批評的方向與進程。在《清詞綜補》所收錄的女性詞人中江浙地區詞人數量占據首位，其中無錫籍詞人詞作收錄最為廣泛，同時對于家族內部以及姻親家族女性詞人詞作的關注，無不是在丁紹儀對鄉邦家族文獻保存與流傳的重視觀念影響下形成的。

另一方面，丁氏家族治詞治史的家學傳統也對丁紹儀“以詞存史”觀念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丁氏一族皆擅詞作，丁紹儀同樣對于詞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和與生俱來的天賦。在治史方面，丁紹儀的祖父曾參與過《中部縣志》的編纂，丁氏子孫也多以編修史乘作為家學傳統而加以繼承。丁紹儀也不例外，在《聽秋聲館詞話》中就曾表露自己對于編修史乘的態度：“余謂藝文志中，詩古文詞均宜選錄，不宜以無關事實屏棄。”③表現出對于史志的濃厚興趣。這些都在無形中改變著丁紹儀對歷史的認識視角與傳史的方式方法，滋養著丁紹儀的詞學研究，促使其在《清詞綜補》中更加關注女性詞人的現實經歷和詞作的現實內容；同時也推動著丁紹儀對女性詞進行更為廣泛的收錄，以此達到“存史”目的。

最后一方面是生逢兵亂的人生經歷和儒家婦德標準的滲透。丁紹儀所處時代為清朝晚期，此時的清朝已經面臨內憂外患的巨大挑戰，加之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都給丁紹儀的內心造成巨大的創傷。“余前謁芝仙姑于嘉禾，知有雙清閣詩，匆匆返棹，未及請讀。后為子宣姑夫攜置行篋，杭州陷，竟歸浩劫。鈔撮叢殘，僅存十一……叔氏著述，悉遭賊毀，幸存片羽，無異兼金矣。”④足見丁紹儀對于家族文獻的愛惜和對文獻被毀的痛心，這也促使丁紹儀更加急迫地將詞人詞作進行輯錄，以便保存與流傳。與此同時，這樣的戰亂經歷也使丁紹儀注意到其中涌現的大批忠貞烈女及其節烈軼事，且乾隆以后的女性文學批評，大多都選擇以女性的德行評判女性的創作，表現出重“德”輕“才”的價值判斷傾向，儒家婦德觀念的再次“復興”無可避免地影響著丁紹儀的貞女、烈女觀，并且體現為在《清詞綜補》中丁紹儀對忠貞烈女及其節烈軼事的關注與呈現，成為“以詞存史”選錄觀念的具體表現之一。

三、“以詞存史”觀念下的女性詞選錄

丁紹儀對女性詞的重視和肯定，一方面受到當時女性詞文風日盛的創作影響。在清代中后期，女性教育的普及在很大程度上獲得了提高，《聽秋聲館詞話》中記載“閩中錢最少，福州市間所用皆票，與古鈔相似。故田家婦孺，無不識字，即青樓女子數歲時，亦延師課讀。”⑤說明在不同影響因素下，女性接受教育的現象變得愈發普遍，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女性群體的文化水平。另一方面，也離不開丁紹儀自身“詞史”觀念的影響。“詞史”的概念由杜甫“詩史”概念發展而來，清代早期詞學家陳維崧率先提出“詞史”這一概念：“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存史也夫。”⑥而后詞學家周濟稱“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⑦將“詞史”概念逐漸發展至成熟。之后，與丁紹儀同期的謝章鋌、譚獻等人都在此基礎上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形成了自己的“詞史”觀念。許頔玉曾將丁紹儀“詞史”觀念概括為“以詞記述特定的歷史事件，以詞寄寓家國興亡之慨，以存人存詞來保存詞史，并將詞體記述的范圍擴大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⑧這種“以詞存史”的選詞目的也成為丁紹儀最主要的選學觀念，影響著他對女性詞的選錄。

《清詞綜補》中的女性詞，在無形中產生了向家族內部和忠烈之女的傾斜，無論是《聽秋聲館詞話》抑或是《清詞綜補》中，丁紹儀都格外注重對有著忠烈軼事的節烈之女進行評述和輯錄，除去太平天國戰亂中涌現出的忠烈之女丁淑媛、吳麟珠、陳嘉等，《清詞綜補》還將夫喪守貞的曹景芝、明末殉難的龔靜照、遭難遁入空門的周羽步等十二位詞人一一收入，并將其事跡進行簡單呈現，可見丁紹儀對此類詞人的特殊情感，并以此完成對烈女史和貞女史的存錄。

表1" 《清詞綜補》貞烈女性詞人統計

另一方面，“以詞存史”的選錄觀念還使得丁紹儀在對女性詞進行選擇時格外注重對日常生活的深入和對內容身份的松綁。在《清詞綜補》所收錄的女性詞中，有很大一部分為題畫詞與唱和詞，更有一部分是由生活瑣事所觸發創作的詞，如陳愛真《留春令》⑨，由夾在書中的海棠花為創作靈感，與日常生活結合緊密；華慧空《浣溪沙》⑩是對表妹所填之詞的繼作，充滿生活氣息。此外，在這些女性詞中，雖少有直接體現家國之痛、興亡感慨的詞作，但丁紹儀多收錄前朝遺民與經歷兵亂的詞人軼事，更為重視詞人詞作的現實背景，充分體現丁紹儀對現實生活的深入。

關注女性詞現實背景的同時，丁紹儀還在選錄過程中竭力追求選錄詞作范圍的廣泛，“綜一代人詞而薈纂之”?。并且將并不優秀的作品也收錄其中，“惟平庸之作，未能盡棄，亦取足資諷喻者方錄”?。在詞選最后更收錄有方外詞人周羽步《南歌子》、岳蓮《采桑子》、姑蘇女子《鷓鴣天》等詞以及八位妓女詞人之詞，對詞作內容以及詞人身份進行松綁，擴大了選錄的范圍。

“以詞存史”的選錄觀念深刻影響著丁紹儀的女性詞選錄過程，使他對女性詞見即錄之，形成了《清詞綜補》宏大的規模與體制，所選錄的女性詞在規模與數量上成為“詞綜”系列之最。

四、結論

總的來說，具有獨特人生經歷的丁紹儀在飽經兵亂與戰火的摧殘與折磨下，受到家族地域文學傳統的影響，便格外關注對于詞作的搜集與整理，并逐步形成了他“以詞存史”的“詞史”觀念。而這種觀念進一步體現于《清詞綜補》的輯錄過程之中，并且在對女性詞的選錄過程中也留下了深厚的“詞史”觀念，完成著對貞烈之女的傾斜和對日常生活的滲透。這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流傳詞作篇目的廣泛性，彰顯了《清詞綜補》作為詞選的史料價值，更將丁紹儀“以詞存史”“詞史”觀念彰顯得淋漓盡致。

注釋：

①丁紹儀：《清詞綜補續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頁。

②蔣寅：《清代詩學與地域文學傳統的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

③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載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581頁。

④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載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712頁。

⑤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載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591頁。

⑥陳維崧：《陳維崧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5頁。

⑦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4頁。

⑧許頔玉：《丁紹儀的“詞史”觀念》，《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1期。

⑨丁紹儀：《清詞綜補續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55頁。詩作內容為：“偶閱《花蕊夫人宮詞》，內藏海棠花瓣，尚系七年前所收，感成一詞。情癡幸挽香魂住。別七載、一朝重遇。詞人得近免泥涂，問舊夢、還如故。惱煞封姨生來妒，只都把、錦帷深護。殘香零粉遍天涯，那是可留春處。”

⑩丁紹儀：《清詞綜補續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96頁。詩作內容為：“清明日，過浦靜來表妹齋頭，見所填詞，欣然繼作。寒食初過報好晨。踏青攜伴訪佳人。吟窗艷思作生春。曲裹燕鶯歌宛轉，毫端花草斗鮮新。底須綺陌趁香塵。”

??丁紹儀：《清詞綜補》，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