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喬納森·弗蘭岑在《自由》中書寫了以女主人公帕蒂為代表的中產階級美國人在當今充滿競爭性的社會中所面臨的情感糾葛和精神困境。作者通過對帕蒂童年生活及其對愛情追求的描繪,展現了心理失衡的人們該如何處理人際關系,以何種方式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新途徑。透過卡倫·霍尼的神經癥人格理論視角,不僅能探究造成帕蒂內心痛苦與掙扎的家庭原因和社會文化因素,也能明晰帕蒂從自我疏離到尋回真我的勇敢、執著的艱辛歷程。
【關鍵詞】喬納森·弗蘭岑;《自由》;帕蒂;神經癥人格;自我
【中圖分類號】I712"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6-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6.004
2001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獲得者喬納森·弗蘭岑(Jonathan Franzen,1959—)十年后再一次憑借其小說《自由》獲得“偉大的美國小說家”的美譽。弗蘭岑以其深厚的文學功底和對社會問題的深切關注描繪了美國普通民眾掙扎著尋找生命本身意義的人生歷程。帕蒂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她出身于中產階級家庭,父母都具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和受人尊重的職業。她的丈夫沃爾特也真心愛她,總是無條件地滿足她的要求。但是,看似完美的生活條件實則蘊含著外界難以了解的心靈困境,她無力面對人生,無法洞悉自己的情感,從而導致美好幸福的生活逐漸走向破滅。近年來,國內學者對這部小說展開了多元化的研究,其中包含作者“悲劇現實主義”的文體風格、小說中“自由”的反諷意味、其對家庭的關注以及作品中所折射出的社會和生態問題,還有學者從創傷理論、倫理學批評等角度進行闡釋。目前,尚未有運用神經癥人格理論對人物心理變化、心靈成長過程進行分析的研究。本文從卡倫·霍尼的人格自我理論入手,探究主人公帕蒂自我迷失的成因和最后勇于面對真實的自己,走出內心困境的自我追尋過程。
一、卡倫·霍尼的神經癥人格理論
卡倫·霍尼(1885—1952)是精神分析社會文化學派的先驅人物,她以非凡的勇氣沖破弗洛伊德生物決定論的限制,獨創性地提出了文化決定論。在霍尼看來,“我們的情感和心態在極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的生活環境,取決于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文化環境和個體環境”[1]6。其中文化環境是個體心理失調的最終根源,而個人環境則是其直接原因。童年缺乏溫暖,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家庭環境和當代西方社會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競爭性”所產生的敵意沖突,使得人與他人的關系失調的同時也造成了人與自我關系的失調。為探究神經癥患者的自我困境,霍尼將人與自我的關系劃分為理想自我、現實自我和真實自我。借助霍尼對于人格自我的闡釋,人們能夠在明確《自由》中造成帕蒂神經癥人格的家庭和社會文化因素的同時,探析其自我追尋的艱辛歷程和最后尋回真我的自我救贖之路。
二、親情競爭下理想自我的形成
霍尼認為:“人類個體需要適宜成長的條件,他需要溫暖的氛圍,需要別人的善意,也需要與他人的愿望和意志發生正常的摩擦。”[2]2但是“由于各種不利的影響,兒童可能不被允許按照他個體的需要和可能性成長”[2]2。在他們的家庭環境中,父母可能是支配性的、偏愛其他兄弟姐妹的、偽善的、冷漠的等等。這些家庭生活中的不利因素使得兒童的內心沒有形成歸屬感,而是出現了強烈的不安全感和模糊的憂慮,也就是基本焦慮。
在《自由》中,帕蒂家境優渥,父親是律師,母親是職業民主黨人。然而,出身于中產階級家庭的帕蒂并沒有體會到家人的支持與關愛,而是忽視與冷漠。帕蒂的母親熱衷于政治運動和公益事業,也因此疏忽了對孩子們成長的關注。作為母親,喬伊斯幾乎不去看帕蒂的籃球比賽,而“其他選手的媽媽都騰出時間來看了比賽”[3]43。雖然喬伊斯的工作繁忙,但是,帕蒂的弟弟妹妹受到的關注卻比帕蒂更多,喬伊斯總是去看大妹妹的戲劇演出,經常開車送帕蒂的弟弟妹妹去各種興趣班,可帕蒂卻很少坐喬伊斯的車,哪怕是當她和朋友被困在外面,她也不會打電話向父母求助。帕蒂雖為家中長女,卻要和自己的小妹妹同住,這樣就可以把單獨的房間讓給自己的大妹妹。母親的冷漠和對弟弟妹妹們的偏愛或許還可以忍受,可是他們對帕蒂遭受肉體和心靈創傷的忽視,使她無法再相信父母是愛她的。在一次酒會上,帕蒂被一個叫伊桑的男孩強奸了,當她的母親得知此事后,最先想到的并非是維護自己的女兒,讓伊桑受到應有的懲罰,而是驚訝于他是自己政治合作伙伴波斯特夫婦的孩子。同樣忌憚于波斯特夫婦社會地位的父親雷選擇讓帕蒂忘記這件事,并告誡她最好的做法就是接受教訓,避免自己再次陷入同樣的境地。在帕蒂遭受他人侵犯時,她得到的并不是父母的安慰與維護,而是為了他們事業的發展而選擇息事寧人。父母對帕蒂的忽視與奚落,也影響了弟弟妹妹們對姐姐的態度,尤其是帕蒂的大妹妹,她總是以各種方式挑釁自己的姐姐,用奇怪的語氣嘲笑她對朋友和伴侶的選擇。
物質分配的不合理,父母的習慣性忽視,妹妹的嘲諷與挑釁,這些不幸的童年遭遇導致帕蒂早已對家庭失望。這些不公的對待使得帕蒂對自己的原生家庭產生了敵意,她特意選擇了離家遠的大學,在父母周年紀念日時盡管遲到也毫不在意,她幾乎不會主動對別人提起父母,甚至拒絕他們參加自己的婚禮。帕蒂對原生家庭的敵意不光體現在她對其父母和弟弟妹妹們在距離和心靈的疏遠上,還反映在帕蒂對自己未來人生道路的選擇上,尤其是對愛情的選擇。霍尼認為:“生活在一個競爭性的社會,在心里感到孤立和敵意,個體只能發展出一種抬高自己至他人之上的迫切需要。為了實現這些需要,個體會通過想象創造出一個自我的理想化形象。”[2]5“最終,個體可能會將自己與他理想化的、整合的形象等同起來。他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這個形象——理想化的形象變成了理想化的自我。”[2]7在原生家庭帶來的心靈創傷的影響下,帕蒂形成了自己的理想自我:她立志要組建一個美滿的家庭,要成為一個和喬伊斯完全不同的合格的母親,要找到一個在妹妹眼中的完美丈夫以反擊她對自己的種種挑釁行為。
三、愛情欲望下現實自我的疏離
“現實自我可以在真實自我的驅動下形成和發展,但也會受到理想自我的苛責、鄙視、憎恨乃至疏遠。”[1]136在理想自我“應該”的暴政驅使下,個體“拼命地成為和他‘原本是’或者‘可能是’不同的樣子”[2]148。這種自負的想象使得個體更進一步地遠離自己,從而導致個體和自己的關系變得沒有個人色彩,并影響到了個體和整個生活的關系。帕蒂因對母親和妹妹的敵意選擇了以“競爭”的方式進行報復,這尤其體現在她對人生伴侶的選擇上。帕蒂在大學時期結識了沃爾特和理查德,二人是麥卡萊斯特學院的同學兼室友。沃爾特待人誠懇,熱心,對待感情專一,富有責任感。而理查德是一個具有音樂才能的吉他手,他身材高大,膚色暗沉,在很多地方都不招人喜歡,不被人信賴,尤其是感情方面。因為理查德放蕩不羈的性格和高大酷帥的外表,帕蒂對理查德產生了好感。也正是因為觀看理查德音樂會的緣故,帕蒂得以和忠厚、樸實的沃爾特相識。三人之間糾葛的情感關系使得患有神經癥的帕蒂陷入了更深的心靈深淵。帕蒂喜歡理查德,因為他的音樂才華,更因為他是帕蒂的大妹妹會喜歡的類型。在她搭乘理查德的車一起回紐約時,她想的是:“在她那瞧不起人的大妹妹面前亮出理查德時的情景,幻想著家人看到她變得多么酷時大吃一驚的表情……”[3]121而她之所以在后來選擇和沃爾特結婚,不光是沃爾特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順從,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在和原生家庭競爭的過程中,沃爾特總是毫不猶豫地和她站在一起并敵視任何讓她難過的人(她的父母、弟弟、妹妹)。
“自負系統在理想自我的強迫下形成……它抑制或削弱了對自我的真實情感,有時令其達到消失的程度。”[2]150無論是對理查德的愛還是最終對沃爾特的選擇,帕蒂都沒有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正是由于其自負系統削弱了對自我的真實情感,帕蒂始終沒有明白自己真心愛著的是沃爾特還是理查德。所以,當她與沃爾特度過了幾年理想的幸福生活后,再次遇到理查德時她依然心存對理查德的愛意。是追求愛情的自由來滿足性的欲望還是守住道德的底線以堅守自己與沃爾特的婚姻諾言,帕蒂在欲望與道德沖突之間的反復橫跳使她承受了更為嚴重的精神折磨。她最終還是背叛了沃爾特,她的“內心開始遭受一種可怕的混亂”[3]188。為了逃避內心的掙扎與焦慮,她每晚酗酒,經常因恐慌、后悔和猶豫不決而在午夜驚醒,然后整個人完全陷入了精神錯亂的狀態。帕蒂實現了與理查德在一起的心愿,滿足了內心壓抑多年的愛情欲望,贏得了與大妹妹之間的競爭。然而,看似勝利的結果并沒有帶給帕蒂內心的歡愉,她背叛了沃爾特,也違背了社會對女性忠于婚姻的道德要求。對欲望的追求與對婚姻的忠誠之間的沖突使得她的內心更加混亂,而這混亂的本質就是帕蒂與其現實自我的疏離。
四、情感審視下真實自我的回歸
帕蒂的神經癥人格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內心掙扎和痛苦,童年生活的不幸使其選擇以“逃離”的方式切斷了與原生家庭的聯系。新的傷害不會再產生,可是曾經的敵意卻一直籠罩著帕蒂的生活,影響著帕蒂對內心情感的判斷。在面對自己與沃爾特和理查德的愛情時,她無法判斷自己更愛沃爾特的安穩還是理查德的浪漫。當她最終屈服于愛情欲望的誘惑而違背了與沃爾特婚姻的契約時,她陷入了更為嚴重的情感困境。意識到自己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的帕蒂開始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并在醫生的建議下書寫自傳,以自我分析的方式直面自己的心靈。自我分析意味著“努力去更為明確地和更為深入地體驗自己的情感、愿望和信仰,努力去開發自己的智慧并使之用在建設性的目標上,努力去把握自己的生活方向而能自作決定和自我負責”[4]206。在帕蒂回顧自己與沃爾特的生活后,她發現自己對沃爾特的喜歡并非因為他是理查德的朋友,而是因為沃爾特使她擺脫了原生家庭帶給她的自卑,他讓帕蒂相信她確實是個相當有趣的人。并且,在帕蒂的記憶中,她最愜意的時光是“和沃爾特最初在希賓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那是她人生的清晨”[3]170。在回顧了與理查德之間的愛和自己的人生經歷后,帕蒂清楚地意識到,她之所以喜歡理查德,僅僅是因為與理查德這樣同時具備性的吸引力和音樂才能的人在一起會滿足她與大妹妹之間病態的競爭心。
自我分析使得帕蒂敢于面對自己的真實情感,當她得知父親雷身患癌癥將不久于人世時,沒有選擇繼續逃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在和父親的相處過程中,她發現父親還是會對她開過分的玩笑。但是,這一次她沒有忽視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和因此受到的傷害,她與父親敞開心扉交談,使她意識到父親是愛她的,只是用錯了方式。對于母親,帕蒂與喬伊斯發掘出一個她們共同感興趣的園藝話題,心平氣和地詢問母親不去看自己籃球比賽的原因,同時她理解了母親以拋開家庭去從政的方式來自我拯救的心酸。
帕蒂以勇敢地直視面對她曾經不愿提及的心靈創傷,“她幾乎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情感器官在重新布置它們自己,終于將她的自憐不加遮掩地呈現在她眼前,暴露出它全部的可憎,猶如她體內一處丑陋的紫紅色腫瘤,需要被切除”[3]561。在書寫自傳和回歸原生家庭的過程中,帕蒂回顧了自己的愛情和與原生家庭之間的親情,她不再掩飾自己的內心沖突,而是允許自己去勇敢地恨,去真誠地愛,去積極地發展自身的潛力。“真實自我是朝向自我成長和自我實現的‘原始’力量”[2]146,它能夠使個體做決定并且為決定負責。當帕蒂重新審視自己的心靈,不再以實現自負的理想自我作為解決內心沖突的方式,而是坦誠地面對自己與沃爾特和理查德之間的感情糾葛,不再以病態競爭的方式掩蓋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她的現實自我就不斷地靠近真實自我,使其恢復對人生的美好期望,積極處理生活中面臨的種種困難,沖破自卑帶來的多維屏障,發揮真實自我具備的無限潛能。
五、結語
帕蒂為了報復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塑造了追求美滿的家庭和放蕩不羈的愛情的理想自我,神經癥的自負遮蔽了真實自我的需求造成了人與現實自我的疏離,給帕蒂的人生帶來了無限的迷茫與心靈的痛苦。她以書寫自傳和回歸原生家庭的方式直面自己的心靈困境,從而意識到自己對丈夫的真誠愛意和對親情的難以割舍。在小說結尾,她回到了沃爾特身邊,并重新建立了與原生家庭的聯系,完成了對自我的追尋。
人們應該追求怎樣的人生目標?是更多的財富、更高的社會地位、更好的居住環境,還是取得比他人更高的成就、與世界上最完美的戀人成婚?霍尼認為,一個人要想真正的成長,必須在洞悉自己并坦然接受的同時又有所追求。在充滿競爭性的社會中,人們必須警惕完美生活的陷阱,只有勇敢地面對自己真實的內心感受,不遮掩,不逃避,不畏懼,才能獲得真實自我的建設性力量,從而實現對自我無限憧憬的美好生活的人生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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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姜文雪,女,黑龍江富錦人,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