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不只還原了一個時代和其中的世道人心,更詮釋了何謂記憶、何謂真實。
記憶構成了每一個人,也成就了每一個人。人們借助記憶,持續地識別和確認自我,感受作為人所必需的連貫性和確定性。阿乙最新長篇小說《未婚妻》,通過“我”的回望和追憶,講述基層警察艾國柱的相親和戀愛故事。書中穿插多個戲劇化的人物形象,鋪陳刻畫,窮形盡相,呈現了記憶不可思議的魔力,也繪就了一幅生動的時代風俗畫。阿乙以其獨樹一幟的敘事風格,借助時間的交錯輾轉,讓沉沒的過往顯影,令消失的細節涌現,并生長為真切動人且不落俗套的故事。
伴隨記憶的明滅、起伏和騰挪,《未婚妻》里的“我”(艾國柱)似乎沉浸在往日的事無巨細里:“我”對“未婚妻”的一見鐘情,眾多人參與的相親事件,無疾而終的短暫戀愛,以及“我”的內心掙扎和大家庭的人倫日常,這一切還與20年后的自己時時互動,并被不斷審視。所有流淌于作者筆下的人和事,包括那些刻骨銘心、匪夷所思的記憶,是今天在北京的“我”認認真真打撈出來的20年前江西瑞昌的“我”,曾經的當事者和旁觀者也許有截然不同的述說,但于“我”而言,筆下的這些都是確鑿無疑的真實存在。阿乙在書中說:“回憶就是這樣,它讓我們經歷過的不少重要的事—甚至包括有可能使我們喪生的事—變得無影無蹤,卻把一些我們當初以為只是細枝末節的事,呈現得詳詳細細。”《未婚妻》既是回憶和自傳性寫作,也是對自身和他人的重新打量,更是對自我的確認。
書中情節的推進和人物的出場都由“未婚妻”所引發,但在閱讀感受上,“未婚妻”歐陽春的戲份并不多—在第一次帶著光環出場后,就迅速褪去光芒,退居次要角色。雖然后面故事的展開仍有賴于歐陽春,不過更多的是以一個講述者的形象在書中出現,她講述的內容,關于自身甚少,關于其母親和他人的多。因而,當年驚為天人的“未婚妻”,多年以后只留下一張模糊的面孔,對回顧者如此,對讀者也是如此,作者這樣的寫作手法正可以揭示記憶生成、變動和演化的不可思議之處。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媒人施銀在多個場景中占據“C位”:聲音響亮,表情生動,舉手投足就是整個世界,幾乎讓“我”形同任人擺布的木偶。也許有讀者疑惑于媒人施銀“馬”的形象,但我認為,沒有這匹馬,那些美好的記憶將黯淡很多,死氣沉沉的小城將更加荒蕪。這匹馬讓故事有了戲劇的魔幻性,昭示了記憶的復雜斑斕。施銀的巧舌如簧使其成為當地的“要人”,當20年后被回憶和回味,細節逐漸被放大,模糊的地方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于是便被整合為“馬”的形象出現在“我”的眼前。關于施銀,書中有很多繁復華麗的精彩刻畫:當口若懸河的施銀在滔滔不絕至最高潮時,“渾家”在一旁以銀色大鈸猛烈敲擊予以配合;書中還以各種動態的有形物體來比擬他的聲音,又對聲音如何牽引和控制他的身體進行描摹,這些都稱得上是神來之筆。媒人施銀,在小說中如果是慣常的“人”,則難以傳達記憶中所感知的復雜和怪誕。20年后“我”的記憶里,施銀就是一匹馬,一匹忠實履行媒人職責的馬,至少是半人半馬。深入閱讀《未婚妻》,就會覺得施銀的形象與小說的故事情節和整體風貌毫不違和,甚至可以稱得上渾然天成。
阿乙作品一貫的“現實感”在《未婚妻》中不但絲毫沒有減弱,對細節的描述和再現更是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小說正文之前,阿乙專門用一段文字表達了他對附著于時間上的細節進行無止境窮盡的決心,其中一句話是:“為了得到真相,采用類似‘飛矢不動’的方式是值得的,也就是說,為了從A走到B,我們要先走到這段路程的中間,而要走到這中間,又要先走到這中間的中間,以此類推,直到什么也沒有撂下。”此種書寫方式的典范就是阿乙極為推崇的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未婚妻》中幾乎每隔幾頁都有對這本書的引用,阿乙以此向讀者袒露自己創作的心跡,真誠地向這部文學巨著致敬。
阿乙所推崇、認同的這種書寫,筆者認為他在《未婚妻》中運用得幾乎同樣巧妙—他把1秒鐘當成1分鐘來用,把1分鐘當成1小時來用,在他筆下,單位時間的容量(發生的一切)至少是我們通常所感知的幾十倍。小說開頭,“我”看到歐陽春第一眼時只用了“差不多零點二秒時間的觀察”,阿乙卻給了讀者整整1500多字纖毫畢現的展示。當“我”相親之后回到家里二樓的客廳,在所有人已坐定并懷抱著急切的期待開始發問前,書中用數頁文字去描繪一瞬間進入“我”視野的情景,恰似一幅包含眾多人物的細密畫,每個人的表情、神態、姿勢以及背后的心理和情感一覽無余。這種細節的豐富性不是固定的或者靜態的,而是相互連接擴展、生生不息的。阿乙的觀察力、表現力和高密度的文字輸出令人嘆為觀止,其作品的辨識度在這部小說中再次得到豐富和強化。
近幾十年中國社會飛速變化,身處其中者,往往因新的經歷造就的記憶掩蓋了更早的記憶,層層疊加如考古現場,以至于失憶,一旦不經意被觸發則免不了恍惚。即使被生活驅趕著一直往前奔,甚至不再回憶、無從回憶的讀者,閱讀《未婚妻》也能借此重溫曾經(有的延續至今)的物質、觀念和風尚:插著鋸齒形碎玻璃或瓷片的圍墻,罩著一層塑料絲的老式玻璃杯,還沒有式微的媒人職業,大家庭中不容挑戰的父權,根深蒂固的身份意識(行政編,事業編,城鎮、農村戶口等),以及如本能一樣控制人們的交往、聯姻法則(階層內通婚、順婚、逆婚)……書中的人物自然是附著于時代的,主要者如艾國柱、艾國柱的父母、歐陽春、準丈母娘、施銀,等等,著墨雖然多寡有別,但由于作者的深刻洞察和生動描摹,這些角色讓讀者感到非常熟悉和親切,他們是不同的象征,對應著生活中人們時不時遭遇的各種認知、觀念和思想。
正如阿乙所言:“日后有人想通過我的作品了解我所處的時代,他在我的短篇集里找不到答案,但在《未婚妻》和《早上九點叫醒我》這樣的長篇里,他能看到一些我們當前時代的真實的東西。”《未婚妻》的所有內容,包括施銀這匹“馬”在內,讓人們確信,這就是艾國柱當初親歷的生活。《未婚妻》不只還原了一個時代和其中的世道人心,更詮釋了何謂記憶、何謂真實。
德國學者本雅明在其經典文本《講故事的人》中寫道:“現代小說的富于意味,并不是因為它時常有‘教育意義’—向我們描繪了某人命運的得失,而是因為此人的命運借助敘事的烈焰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未婚妻》就是這樣一篇富有意味的小說,它讓我們在黯淡低落時看到希望,在虛無孤獨中感受溫暖。
迄今為止,阿乙的寫作生涯已近20年,他的作品數量并不算多,中長篇小說包括《未婚妻》在內一共四部,另有數部短篇小說集。他在寫作上毫不茍且,有嚴苛的自我要求,稱之為嘔心瀝血也不為過。他既是精益求精的匠人,又極具原創力,顯示著強大的精神內核。他的作品具有鮮明的辨識度—密不透風的細節、一瀉千里的語言、迷宮一樣的人物形象、南方小鎮混亂卻單調的黏稠感。
阿乙的創作拓展了人們對于現實主義文學的認知,對于有心的讀者,對其作品的細讀可以助力自己跳脫出“本土化”和生活表層的局限,從而進入“人”的幽微內在。
作者單位:中國圖書進出口(集團)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