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的遠行

我，你大概是認識的。

我叫《論語》，住在世界各地的圖書館、書院、書齋和文博館里，或許，此刻正立在你書房的書柜上。我出生的時候，還是在春秋時期，那時沒有汽車，沒有網絡，當然更沒有登月之說；有的，是風雨逶迤的舞雩，曲調悠揚的韶音，禮崩樂壞的山河。

如今，我老了，兩千三百多歲了，時間走得真快。夜深人靜時，我時常回憶起在這漫長歲月中所經歷的那些人、那些事，它們已經遠在山高水長的行程上，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又仿佛依然在身旁，從來不曾離去……

懵懂的童年

我尚在襁褓時，孔子還不是畫像上白胡子老爺爺的模樣。他身材高大，機敏好學，周身散發著沉靜典雅的儒者風范，子路、子貢、顏回、曾參……那些意氣風發的弟子，總是跟隨著他。

那年的曲阜，陽春三月的明媚晨光，暖洋洋地照耀著一望無際的田野，也灑在孔子和弟子們的笑容里。這是一個踏青的季節，城北泗水的冰層融化了，舞雩臺上的風也暖了，童子們蕩漾在春光里的吟詠聲，又在遠處響起來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孔子沿著河畔成行的垂柳，緩緩走著，寬大的皂青色葛布長衫，在微風中輕輕飄擺。弟子樊遲慢慢靠近他，遲疑地問：“夫子，我心里有個疑惑，您說過‘克己復禮為仁’，還說‘立人達人為仁’，可‘仁’到底是什么呢，有沒有簡便易懂的說法？”

孔子微微一笑，“愛人。”樊遲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老師，這么簡單……”“遲呀，并不簡單呀，”孔子停下腳步，平靜地看著他，“儒學講‘推己及人’‘推此及彼’，我們可以由愛他人，推及愛草木、愛山川、愛自然，以至萬事萬物、宇宙天地，所謂‘民胞物與’‘天人合一’。”

從孔子篤定且恬淡的目光中，我第一次體會到，那穿越蒼茫之“仁愛”所蘊含的深切意義。

時間長河慢慢流淌，孔子走了，斯人已逝。我承載著他沒有完成的使命和重托，在儒門弟子的悉心編撰中，羽翼漸豐，從此踏上漫漫長路。所謂“德不孤，必有鄰”，孔子之后的三代弟子中，曾參作了《大學》，孔伋寫了《中庸》，孟軻留下《孟子》，讀書人嘴里時常念叨的“四書”也就齊了。此后，儒家經典的規模不斷擴大，我的伙伴們也就越來越多。

記得幼年時，我曾被那個叫孟子的人，連同其他三本古籍，裝進獨辀雙輪馬車上一只大大的竹編書箱里。他帶著我們，一路顛簸，從齊國往宋國去。那時的中國正經歷戰國亂世，齊楚燕韓趙魏秦—這七國之間互相征伐，戰火連綿百年，百姓生靈涂炭。走到石丘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我透過書箱蓋露出的縫隙，向外張望。只見斷壁殘垣間，黑鴉橫飛、陳尸遍地，一股股青煙從倒塌的民舍和焦枯的樹枝上，裊裊升起。

一輛四輪馬車從土路上迎面駛來，在我們面前緩緩停住。一位身著白袍的中年男子從車廂探出身，扶著車軾，向孟子施禮。那人叫宋钘，他和莊子、墨子都是宋國人，關系也很好，是當時融通儒、道、墨的大家。

他鄉遇故知，孟子面露喜色，拱手還禮道：“先生幸會，請問您這是要去哪里？”宋钘長嘆一聲，“秦楚兩國就要開戰了，我去見楚王，勸他罷兵，免得生民受苦。”“戰火之下，滿目瘡痍，”孟子環顧四外，不由眉頭緊鎖，“您準備如何勸說楚國？”

宋钘見他書生意氣中透出豪俠風骨，心生幾分贊許，“我想把戰爭的種種不利之處，對他們好好講講，比如物資的消耗、人口的減少、經濟的損失、城池的破壞……”

孟子沉默片刻，緩緩說道：“先生何必談‘利’，不妨言‘義’。如果以仁義的道理，去勸說秦王和楚王罷兵，讓兩國像兄弟那樣相互敬愛禮讓，才能萬眾一心而天下歸服。”

宋钘搖了搖蒼老的頭顱，“亂世之中，只怕仁義難行。”孟子作揖道：“我愿與您一同前往。”宋钘連忙擺手，“萬萬不可，此去關山重重，秦楚兩國又劍拔弩張，兇險異常。”“師祖孔子曾說，‘明知不可而為之’。”孟子神色凜然，揮鞭撥轉馬頭，紛亂的馬蹄踏起一片滾滾煙塵，“為蒼生請命，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一刻，從孟子篤定而堅毅的面龐上，我感受到充盈于天地之間的一股浩然正氣。

成長的青年

在我的青年時代，歷史長河曲折蜿蜒，流到了兩漢和隋唐。

漢武帝太初元年，一座深深庭院中，有長風蕭瑟拂過。一輪明朗的冬月下，幾朵繽紛寒梅俏立枝頭。散發著清冷燭光的堂屋中，一位青衫長髯的老者陷入沉思。在他面前的書案上，放著一份長長的奏章，墨跡還未干透。墻角下，暖爐的炭火熄滅了，陣陣寒意在這方斗室里漸漸彌散……

我搓著冰涼的手腳，從一摞厚厚的書堆里抬起頭：“先生，您不冷嗎？”董仲舒看了我一眼，又望向窗外的月色，嘆了口氣：“身上的冷，怎么比得過心里的寒呢。”

“您又在寫奏章呀，”我掃了一眼那滿篇激揚慷慨的隸書，“三十年前，皇帝祭祖的地方發生大火，您就呈報了一份奏章，說是‘天人感應’來的，也就是上天對皇帝很不滿意。結果呢，是皇帝對您很不滿意，要不是愛惜才華，差點就殺了您。”

“我不怕死，”董仲舒捋著花白的胡須，“已是風燭殘年。只是，朝堂之上，弊政盛行；百姓疾苦，無人過問，難免為此日夜憂慮。就拿鹽鐵官營的政策來說，連年戰事導致國庫空虛，皇帝卻把負擔轉嫁到百姓頭上。食鹽和鐵器是人們生產生活的命根子，一旦國家壟斷，必然加劇對百姓的盤剝，難免民怨沸騰，以致民不聊生……讓我怎能閉眼吶。”

“可是，這么多年，您已經盡力了，也做得很好了。”我掰著指頭說：“第一，皇帝采納了您的大一統主張，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讓儒學從此成為中華正統思想；第二，您提出了‘天人感應’‘三綱五常’等重要理論，讓儒學學以致用，落實到國家治理中去；第三……”我的話沒有說完，被他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

是的，先生老了，再不是當年朝堂之上，向漢武大帝侃侃而談“天人三策”的國相了。

好半天，他才從書案上抬起蒼白的面龐，緩緩說道：“《論語》啊，別再說了，老朽受之有愧。為實現‘內圣外王’的儒家理想，我雜糅各家學說，讓儒學成了官方正統思想，可它已非本來面目，需要去偽存真、細加分辨……我想，后世自有公斷罷。”從他的喟然長嘆中，我能體諒這位耄耋老人的良苦用心，以及他窮盡一生做出的無奈選擇。

此后是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亂世，我命運多舛。所幸受到儒學門人以及各方人士的悉心照護，又跨越短暫的隋朝，一直傳入盛世大唐。

華山雄奇險峻，壁立千仞。蒼龍嶺如一條游行群峰之間、直沖云霄的游龍，龍脊上一條蜿蜒小道，寬不足三尺，形如“天梯”。實際上，那里根本沒有臺階，只是粗粗鑿成的一排“石頭窩窩”，僅容一人匍匐而過。龍嶺之巔，逸神崖前的“天梯”上，真的有一個人。他趴在一處冷硬的石棱上，已經很久了。但見整座蒼龍嶺如杳杳云霧里的獨木橋，兩側懸崖絕壁，深不見底；鳥道高懸，頭暈目眩。

這人名叫韓愈，三十開外年紀，鼻直口方，眉清目朗，面龐卻由于恐懼已然變形。萬丈深淵之上，他不敢亂動，為了減輕負重，把背囊連同幾冊書卷都丟下山梁，只留下我，被揣在胸前衣襟里。日頭西斜，在疊嶂層巒和翻涌云海間，渲染一片燦爛的金黃。韓愈的心情卻黯淡到極點，除了偶爾上山采藥的老人，還有像他這樣游歷山川的文人，這片雄奇群峰幾乎空無一人，不會有人來救他了。

現在，韓愈最后一次鼓足力氣，兩手緊緊把住巖壁，慢慢向下探去，腳底卻一步一滑，不覺腿軟心顫，冷汗橫流。終于，他身體虛脫到不能挪動半步，被困多時，連驚帶嚇，知道再無生還可能，又聯想半生坎坷，不由放聲大哭。我于心不忍，拍了拍他劇烈起伏的胸膛：“韓公，我這里還夾著一支筆，要不您用它在我身上寫封求救信，丟到山下。我會努力幫您把消息送到的，可在這之前，您一定要安心等我回來！”

聽了我的話，那份慣有的沉靜，慢慢回到韓愈那張年輕而飽經滄桑的臉上。他把我從懷中取出，刷刷點點，寫好遺書。然后，訣別似的，將我拋下懸崖。我從云間陡然跌落之時，與他默然對視。

說來也巧，我被回村的一位采藥人發現了。采藥人不識字，把我帶下山去請人斷看。有人發現是大名鼎鼎的韓退之被困在山上，立刻報告給華陰縣令。縣令哭笑不得，又不敢大意，連忙派人趁夜色上山，把韓愈救下來。我在山下縣衙里等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正午，才把韓公盼回來，他已爛醉如泥。據說韓愈被人用滑竿挑著也不敢下山，挑夫們干脆用酒把他灌醉了，趁其呼呼大睡時抬下山來。

我再見韓愈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韓公小勇有失，大勇無雙。此后，他親臨戰場，為討平“淮西之亂”立下功勞；更勇繼道統，在儒學式微之隋唐，承前啟后，繼往開來，使儒家文脈不斷、延續不息，為開創輝煌燦爛的宋明文化積蓄了力量。

滄桑的中年

在我穿越近三千年的生命歷程里，戰亂紛爭的五代十國轉瞬即逝，儒學鼎盛的宋明時期終于到來。這里曾有“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曠世豪情，也有“程門立雪”的致學身影，直到兩個人先后出現在歷史的深空：一個以“為往圣繼絕學”的氣魄，弘揚了理學；一個以“為萬世開太平”的風骨，彰明了心學。

山花爛漫，曲徑通幽。依山傍水的岳麓書院掩映在一片蔥蘢林木之間。清風徐徐拂來，廊前的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朱熹停下筆，凝神聆聽，古色古香的游廊上，又沒了聲音。我知道，他又想起老朋友張栻了。從前，張公正是從那條走廊上匆匆而來，與他相見的。可是，張栻已于十四年前去世，不會再跟他談笑古今、縱論天地了。二十七年前，岳麓書院里那場名動天下的“朱張會講”，賓客盈門、車馬如云的盛況，也永遠塵封在時空交錯的鳥鳴花影里。

朱熹垂下頭，嘆息一聲。他面前的《論語集注》被山風輕輕卷起，露出幾個端端正正的楷體字：

存天理，去人欲。

我立在八仙桌的檀木書架上，看著那幾個字，遲疑地望向他：“先生，既然是為我作的注，我有些擔心，您的這種提法不怕引起后世誤解，成為禁錮思想的工具嗎？”朱熹索性將毛筆架在筆格上，和顏悅色道：“《論語》呀，依據天理之法度，去除人性的雜亂欲望、過度欲望，有什么誤解可言，你過慮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落到現實中呢？ ‘去人欲’一旦被人篡改成‘滅人欲’，會矯枉過正的，造成‘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人倫悲劇，您和理學也會蒙受不白之冤。”

整整三天，面對江風山色，朱子一言不發。他似乎想和我說什么，終究什么都沒說。

三百年后，秋江花月夜，臨安八月天。武林路知府衙門旁，一座古樸客棧的院落里，清溪瀉雪，飛檐穿云。雕梁畫棟的庭榭前，幾株金桂成蔭，若有暗香浮動。街上的鳴鑼打過三更，搖曳斑駁的花影下，王陽明長袖飄擺，慢慢踱著步。他無心眼前的南國美景，剛剛平定寧王之亂，又要應對更加棘手的皇帝親征。寬大的圓領袍衫中，他的身體越發消瘦，疏淡眉目間，卻依舊神清氣朗、道骨仙風。

我沒在他身邊，卻能聽到他的隔空問喚：“《論語》呀，我一生漂泊、半世悟道，不知所秉持的心學，是否符合孔夫子的本意。”“心學的本意，是什么？”我反問他。“‘我心即天理’，絕無雜念之心就是天理本身，而心無雜念，所表現出來便是良知。”“邏輯上無懈可擊，只是……”我淡淡一笑，“心是人之心，必有雜念；理是天之理，方成永恒。”

“我懂了，心理相化，知行合一。天一亮，我就返回江西。張忠、許泰帶著兩萬京軍進了南昌，寧王叛亂之后，黎民百姓又要遭受一場血雨腥風。”王陽明氣定神閑，與我穿越時光，相視而笑，“夫復何言，此心光明。”

遲暮的晚年

不知不覺中，我老了，已經超過兩千歲，身體不如從前靈活，很多思想也跟不上時代。當時光的腳步悄悄跨入晚清，我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世界變了，不再是中原邊疆、農耕游牧，取而代之的是工業文明帶來的滄桑巨變。洋人進來了，洋貨進來了，科學和民主也來了。

1864年7月，南京玄武湖上，清波蕩漾，蓮葉接天。剛過晌午，悠長湖岸的青石板路上，三十多名鎧甲鮮明的高級軍官，在一位豹頭環眼的中年壯漢帶領下，向一座紅墻碧瓦的三進院落疾步走來。兩尊石獅守衛的朱漆廣亮院門前，曾國荃回過頭來，緊張地盯著身后跟隨而來的左宗棠、彭玉麟、鮑超等三十多名戰功赫赫的湘軍將領。

左宗棠瞇著一雙丹鳳眼，壓低聲音道：“老九，事不宜遲，夜長夢多。”曾國荃一咬牙，大手一揮：“送進去！”他話音剛落，有青衣書童托著一襲金冠黃袍，直入院門。

院落里住著的，是曾國藩。

就在上周，三十萬湘軍攻破太平天國的天京，曾國藩兵鋒盛極一時，又有李鴻章的淮軍、左宗棠的楚軍作為策應，倘若登高一呼，必定天下響應。放眼此時的清朝，八旗和綠營不堪一擊，只有曾格林沁龜縮京畿的蒙古騎兵可堪一戰。毫無疑問，如今手握重兵的曾國藩，令清廷寢食難安，如果不反，日后難免“兔死狗烹”。為國為己，何去何從，著實需要再三思量。

八角形的雕花窗欞下，曾國藩站在那里很久了，默然無語。我靠在一方細膩溫潤的石硯上，不禁探問他：“曾公，東南半壁無主，可有問鼎之意？”“對我來說，不為圣賢，便為禽獸。”曾國藩緩緩說道，“此后千古，又有幾人理解我的苦衷。”言罷，他走到書案前，取來紙筆，提上一副對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隨后，曾公叫來書童，沉穩質樸的臉上平靜如常，“煩你把它送出去，老九他們自然會懂。”

現在，他在那張深栗色的靠背椅坐下來，沖我笑了笑，清癯的臉上爬滿細密的皺紋。我若有所悟，“倚天照海，流水高山……您要做的是圣賢，由改革推進社會發展；而不是梟雄，以戰爭稱霸天下。”“《論語》啊，不盡如此。”曾公擺了擺手，神情落寞，“你知道的，儒學出了問題，過于空泛，脫離時代。孔子有言，‘民無信不立’，可如今恰恰是信仰出了問題。鴉片戰爭以來，我們積貧積弱、喪權辱國啊！雖然這不能完全歸咎于儒學，但儒學難咎其責，革新勢在必行。我們務須借助西方思想及科技之力，以新的文化體系，為儒學注入新的生機和活力，才能書寫儒家文脈的新篇章、締造中華文明的新輝煌。為此，我準備全面推進洋務運動，自強御侮，自立振興！”

從曾公的矍鑠目光傳遞而來的內心堅守和超然追求里，我讀懂了他捍衛并創新信仰的儒者氣象與執著精神。

此后歲月，我歷經幾番風雨隨時代走到了新世紀。如今的中國興盛繁榮，那標志著文化的昌明，所謂“斯文在茲”。回首過去，“逝者如斯夫”，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等一代代圣賢離我遠去；展望未來，時間長河仍在流逝不息，我此后的歷程，需要所有人共同書寫。

我老了，但還年輕，在文明漫長的前行之路上，愿與諸君修齊治平，自強不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恬靜的月光灑落在淡淡的書香里，讓夜有了輕靈的韻律。穿越清輝浮動的窗欞，我仿佛又看到那年曲阜城外，陽春三月的明媚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