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到底同人生關系怎么樣?文學能夠不能夠,絲毫畢露地映出人生來呢?大概有人會說浪漫派捕風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寶樓臺,癡人說夢,自然不能同實際人生發生關系。寫實派腳踏實地,靠客觀的觀察來描寫,自然是能夠把生活畫在紙上。但是天下實在沒有比這個再錯的話。文學無非敘述人的精神經驗(述得確實不確實又是一個問題)?,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處飛翔的意志也是構成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成分。夢雖然不是事實,然而總是我們做的夢,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
天下不少遠望著星空,雖然走著的是泥濘道路的人,我們不能因為他滿身塵土,就否認他是愛慕閃閃星光的人。我們只能說夢是與別東西不同,而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寫夢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寫人生的人。Hugo (指法國作家雨果)說過:“你說詩人是在云里的,可是雷電也是在云里的。?”世上沒有人否認雷電的存在,多半人卻把詩人的話,當作鏡花水月。當什么聲音都沒有的深夜里,清冷的月色照著曠野同山頭,獨在山腳下徘徊的人們免不了會可憐月亮的凄涼寂寞,望著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對于山谷是有特別情感的。這實是人們普通的情緒,在我們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
好多追蹤理想的人一生都在夢里過去,他們的生活是夢的,所以只有渺茫燦爛的文字才能表現出他們的生活。Wordsworth (指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他少時常感覺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開的整個,所以他有時要把墻摸一下,來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質的存在;普通人所認為的虛無鄉,在另一班看來倒是唯一的實在。無論多么實事求是抓著現在的人晚上也會做夢的。我們一生中一半光陰是做夢,而且還有白天也做夢的。浪漫派所寫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們卻偏說是無中生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我們雖然承認浪漫文學不是鏡里自己生出來的影子,是反映外面東西,我們對它照得精確不,卻大大懷疑??墒撬^寫實派又何曾是一點不差地描摹人生,作者的個人情調雜在里面的絕不會比浪漫作家少。法國大批評家Amiel (指愛彌爾)說, ?“所謂更客觀的作品不過是一個客觀性比別人多些的心靈的表現,就是說他在事物面前能夠比別人更忘記自己;但是他的作品始終是一個心靈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