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賞荷的最好去處自然是西子湖畔的曲院風荷。
時序九月,似乎已經錯過賞荷的佳時,但當我走進曲院風荷時,我不禁為碧荷動靜曲折、奇妙絕美的動人詩意所深深震撼。
雖然已是初秋,但院內依然草木蔥蘢,滿目青翠。轉過彎彎曲曲小徑,邁上小巧玲瓏的石橋,碧綠的池面上是一洼洼綠郁郁的碧荷,猶如一塊塊碧玉,鑲嵌在柔柔的綠色錦緞上,精致典雅,極為可愛。
芙渠水館的北門有一副歐陽誠撰寫的飄逸書法對聯:“徐拂荷風涼曲院,淺斟桂釀眺明湖。”曲院風荷位于岳飛廟前面,西湖西側。南宋高宗建都杭州后,偏安一隅,沉湎酒色,特地在西湖九里松洪春橋設立了一所“麯院”,招聘天下釀酒能手,以“麯”為釀酒引發醇之物,取金沙澗的水制造麯釀美酒,供宮廷享用。據記載,南宋時麯院產酒量極大,收益可觀,“戶部之有麯院,其在西湖閱六七年,為麯六百余萬斤,官獲其利三十余萬緡”。為賞美景,又在這一帶挖池塘,引進西湖之水,遍種并蒂蓮、紅蓮、白蓮等各種名貴荷花,并造起曲折回廊,亭臺水榭。在南風吹拂夏季,捧桂釀遠眺湖面,把酒臨風,觀紅白荷花盛開美景,享荷香彌漫之妙感,故名“麯院荷風”。南宋政權佚樂湖山,耗盡財力物力,最終亡國后,西湖“廢而不治”,麯院周圍已成陸地,所謂的“荷風”也沒有了。
“麯院荷風”由此逐漸荒蕪。到了清代康熙年間,為迎圣駕南巡,浙江總督李衛大力恢復西湖名景古跡。清雍正《西湖志》卷三記載:“國朝康熙三十八年,構亭于跨虹橋之北,引流疊石為盤曲之勢。圣祖仁皇帝親灑宸翰,改‘麯院’為‘曲院’,‘荷風’為‘風荷’,恭制匾額,奉懸亭楣。”也就是說,康熙三十八年,即1699年,李衛重筑“麯院荷風”:引入西湖之水,園林疊石點綴,無論四周回廊、亭臺水榭、綠蔭小徑,均構筑曲折態勢,廣植各色名貴荷花,想盡辦法將“風荷”景觀從洪春橋遷至蘇堤跨虹橋畔。康熙帝南巡至杭州西湖旁“麯院荷風”時,酒足飯飽后沿著青石板路蜿蜒荷塘、曲折回廊觀賞美麗碧荷,把酒臨風,流連忘返,在荷香習習、酒香襲襲熏陶之下,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不知筆誤還是實游感想,于是在李衛題寫景名要求下,就提筆寫下“曲院風荷”的景名匾額,改“麯院”為“曲院”、“荷風”為“風荷”,從此“曲院風荷”的景名一直延續至今,成為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
也許是康熙帝的誤打誤撞,雖然那時還沒有“麯”的簡化字,但也的確示明了“曲院風荷”的“曲”之特色和妙處。首先取“麯”字之“曲”以“酒曲”之意表明佳釀之地,又以“曲”字寫盡“盤曲之勢”,彎道曲徑,重廊復道,尤其那條長長的九曲橋,似波浪起伏,一拱多折,逶迤而來,蜿蜒而去,一步一景,步步生蓮,可謂勝景連連,妙不可言。
獨佇九曲橋,廣袤的湖面是一片荷荷相接、綿綿不絕的碧荷,豪邁而壯麗。碩大的荷葉很圓,綠郁郁、翠生生的,極惹人喜愛,如一張張碧綠的大蒲扇在湖面各自伸展開來,隨微風輕輕搖曳,又似一把把碧綠的小傘鋪滿湖面,層層疊疊,挨挨擠擠,相互簇擁,綿綿延展。葉隙間的湖水此刻幾乎是靜止的,在荷葉遮掩下紋絲不動,似乎與世無爭,但澄澈透亮得宛若明鏡,隱約看到有幾條黑色的小魚在水中甩頭擺尾,悠然飄來,倏忽游去,怡然自得。“唧——唧唧吱”,這時候,不知名的昆蟲在碧荷密葉間聲聲鳴叫,時長時短,淺吟低唱,如同天籟之音。湖面靜得出奇,仿佛地球停止了轉動。
轉過一個拐角,從湖面倏然吹來一陣勁風,頓感涼爽愜意。霎時,廣袤的湖面蕩漾起一大片波浪,千萬片碩大的荷葉在激浪中大幅度搖曳,仿佛蕩起了秋千,并且飛速地一朵朵朝前緊擠過去,密密麻麻,猶如碧綠的閃電呼啦一下掠向茫茫的湖際。驀然,我望到一朵粉紅色的荷花,從層層疊疊、挨挨擠擠的荷葉中挺然而出,花骨朵兒白中帶粉,粉中透紅,嬌嫩欲滴。陽光下,那朵荷花猶如一面璀璨的小旗幟,在激蕩起伏的波峰浪尖間閃閃發亮,又如一位美麗可愛仙子,亭亭玉立,迎風而舞,那凜然的氣度,那驚艷的風采,仿佛睥睨一切。
忽然想起南宋詩人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名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我想,此情此景的蓮荷,也許就是此詩的真實寫照。
風停了,湖面又復歸于一片沉靜。
徜徉九曲橋,我走近蓮荷細觀。一枝枝荷梗墨綠或發黃,細長而柔韌,帶著顆粒狀的毛刺,在靜謐澄澈的湖水中挺起碩大的芊芊荷葉。葉底略略凹進去,而葉片一張張伸展開來,布滿纖細分明、呈放射狀綻開的葉脈,宛若一只只碧玉做成的大托盤。水珠晶瑩剔透,珍珠般散落葉面或聚集葉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使每張荷葉都盛滿了秋之詩意。
天,是藍的,云,是白的,風,是靜的,蒼穹清澄而高遠。一只藍白相間的鳥兒鳴叫著,倏忽掠過碧荷密密相接的湖面,躍上一朵碩大的荷葉,左蹦右跳,前瞧后瞅,似乎驚訝于這荷荷相接、綿綿不絕的壯觀碧荷。荷葉如凝碧的波痕,瞬間一陣顫動,晶瑩剔透的水珠在寬大葉片上打起滾兒來,最后“撲哧”一聲,一串水珠離葉墜落于平靜的湖面,濺起一抹水花,漾起一圈小小的漣漪。也許賞夠了碧荷的美景,這只小鳥居然又“哧”的一聲直沖藍澄澄天空倏忽飛走了,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荷葉又是一陣顫動搖曳,但那枝細長而柔韌的荷梗依然托起碩大的荷葉,堅挺于湖面的漣漪之中,從容目視漣漪漸漸消失于這碧荷下明澈寬廣的湖面。頃刻,湖面寧靜得讓我似乎聽到了時光悄然倒流聲。
陽光透過荷葉,純凈而明澈,發出黃綠色的光芒。那朵粉紅色荷花依然靜靜挺佇荷梗枝頭,凝望滿湖碩大碧荷,仙子般亭亭玉立,猶如歌手在陽光下展讀秋意曲譜,靈動、高雅而清麗。
遙望遠方,水波瀲滟,青黛含翠。曲院風荷的碧荷,是音樂,是詩,那種動靜曲折的美妙韻律,那種奇妙絕美的動人詩意,仿佛構成了一幅富于哲學涵義的寫意畫,意味深長,穿心透靈,讓我深深為之震撼贊嘆和感悟。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也許,波折和變故是人生注定的宿命。以豪邁壯麗的風姿展現于塵世,昂奮于激蕩起伏的命運波谷,堅挺于突然跌落的人生變故,并讓心靈從容復歸于豁達恬靜,終將寫就生命的美妙樂章和動人詩意,就如這律動至美樂章、絕倫詩意的曲院風荷之碧荷寫意。
寒林春聲
晨起,漫步郊外。
這是一片荒寂陰冷得令人壓抑的樹林。天空是灰蒙蒙的,雖然已是二月,但樹林里仍感一種江南特有冷颼颼的徹骨寒意。落葉殆盡,灰褐色樹木光禿禿的,一派蕭索。樹干布滿老繭,樹杈或粗或細,毫無規則地橫伸旁斜,分揚雜亂,猶如散發披肩、飽經滄桑的憂郁發呆老人。樹林里有一條靜靜的小河。河水清澈,無喧嘩,亦無流淌,似乎靜止了,宛如一個歷經磨難的孤獨沉思者,靜默得出奇。河間是一條青石筑成的小小石拱橋,默然橫跨兩岸,好似一個沉睡的孩童,躺在荒林寂河間夢幻著美好的繁華之春。
河面升起一片淡淡的灰色霧靄。倏忽吹過一陣風,我頓感深深寒意襲來,不覺緊了緊衣領。河霧已經彌漫開來,影影綽綽,好像一層薄薄的灰白輕紗罩在小河上空,似乎在遮掩著什么。
這時候,我在河邊發現了一棵綠郁郁的大樟樹。它茂密的綠樹冠呈扇形鋪展,粗壯的樹干高高堅挺于這荒寂的寒林,猶如一個高大壯猛、英氣逼人的拔劍壯士,凜然、堅毅、豪邁。
光禿禿的樹林靜靜倒映在河心,猶如一幅靜謐而朦朧的水墨畫。
“啾——嚦嚦——囀”——幾只色彩艷麗的小鳥在那棵綠郁郁的大樟樹上蹦蹦躍躍,驀然傳來幾聲鳥鳴,清脆而歡快,悠長而婉轉,瞬間打破林間的寒意、荒寂和迷蒙,如同幾滴清墨潑灑而下,使這幅靜謐的“水墨畫”一下子變得明澈了,靈動了,清麗了,宛若給這荒寂而迷蒙的寒林注入盎然生機:陽光穿透寒林,在小橋和河面熠熠生輝。河霧逐漸散去,河水更加澄澈,而蒼穹也變得澄藍,飄悠幾朵白云。這藍天、白云、小橋、樟樹、鳴鳥倒映河心,渾然構成一幅高清亮麗、動人心魂的春意圖。
哦,那清脆歡快、悠長婉轉的鳥鳴,不就是寒林春聲嗎?
我的眼前仿佛漸漸綻現出一片姹紫嫣紅的爛漫。畢竟,春色是捂不住的,春聲已經呼喚了,春天也就來了。
作者簡介:
林旭華,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收藏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