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己”與“見物”

★《祝福》是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中的經典篇目之一，同學們從中可以在人物與社會環境的共生、互動關系中認識人物性格的形成與發展，關注小說作品中蘊含的社會批判性。從文中“見己”與“見物”，對更好地理解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思想及其思想背后隱含的時代價值有重要意義。

一、多元“見己”，己卻不同

（一）悄然交織，見證與燭照

從傳統的文學作品構成層次和人物參與故事的程度而言，大眾認知范疇里的敘述者有不同的身份，亦承擔著不同的角色。而《祝福》這篇小說中，“我”是一名回鄉過年的知識分子，“我”見證且敘述著故事，因而是故事的敘述者。同時祥林嫂的故事并非發生在“我”身上，因而“我”又是“超故事”的敘述者。換句話說，“我”是站在一個特定的視角，去旁觀魯鎮上的一個人物，“我”與祥林嫂的“相遇”和“對視”，“我”作為旁觀者的“說不清”，并非體現的完全是作者的態度和想法。而正因“我”是脫離了故事的第三個存在，“我”才能自然而然地將敘事的視角，轉移到其他旁觀者身上，從而使更多的“見己”，得以從文字塑造的情境中涌出。

《祝福》中祥林嫂的故事，其實主要是通過“我”回鄉后的所見所聞引出來的，因此“我”定然與祥林嫂是有些交集的。可能這樣的“交集”起源于“一些年頭”之前，也或許這樣的“交集”早已伴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有些淡漠，但“我們”本質上并非對彼此一無所知。而“我”真正與祥林嫂有直接的接觸，則是在“我”回鄉后的第二天的河邊，已經淪為乞丐的她主動與“我”搭訕。也就是在和祥林嫂的搭訕中，“我”得知并感受到了她當前的狀態與想法。她問“我”人死后有沒有魂靈的問題，“我”支支吾吾地說“有”，她想到了地獄和“死后分身”，因而更加懼怕；“我”說“沒有”“說不清”，她依舊在食不果腹、精神渙散的絕望中掙扎直至死亡。因此，“我”本質上是見證了祥林嫂悲劇的上演。而在祥林嫂行將就木、對生活已然絕望時與“我”的對話，又燭照出“我”作為知識分子的懦弱、逃避，及陷入思想困境時的渾渾噩噩。“我”無法確定人死后是否有魂靈，面對祥林嫂的死亡現實，亦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共犯”或“有罪”，可見“我”之糾結、麻木。而與此同時，這樣的“己”也是多元存在的。如，高高在上的旁觀者魯四爺、愚昧麻木的旁觀者—魯鎮的人們，都是造成祥林嫂悲劇的“罪魁禍首”。他們一方面見證著祥林嫂悲劇的發生全程，另一方面又由其對祥林嫂的態度燭照出他們自己的內心世界與價值情感。

再者，祥林嫂的悲劇不純粹是她自己促成的，而是舊社會的封建禮教和迷信思想的多重壓迫導致的。因而，縱使祥林嫂想追問關于靈魂和死亡的問題，卻也無法從與其同樣愚昧的人們口中得知確切答案。而她對于死后的思考和追問，恰是她對自己死后歸宿的深切關懷，也是她在冰冷的現實社會試圖通過“遇見”和“反思”自己來尋找新的希望的嘗試。

不同的視角的“見己”，與祥林嫂這一人物悄然交織，見證與燭照著她悲劇命運的開始、發生與結束。

（二）懷疑啟蒙，局限與可能

魯迅的文學作品中，往往充斥著兩種聲音，一種是對啟蒙思想的肯定和欣喜，一種是對啟蒙思想的懷疑和考問。兩種聲音充盈于文學作品的創作特質，也使得魯迅的文學作品更多地在“見己”與“思己”中徘徊，由此也使得啟蒙思想于魯迅而言，有了更多的局限與可能。

《祝福》中的魯四老爺，是典型的受迂腐思想和落后文化侵蝕的講理學的“老監生”，因而從他的視角看祥林嫂，便有了對其是“謬種”的評價。而“我”是新時代的知識分子，理應有直面迂腐、抨擊迂腐的學識與勇氣。但是，面對高高在上的魯四老爺，“我”卻不敢表達自己的排斥與鄙夷，反而因為擔心被他也罵為“謬種”而盤算“逃跑”。這反映出“我”的內心是有一定的啟蒙、覺醒意識的，卻因內在的膽小、猥瑣和質疑而不敢反抗。而面對勞苦大眾的代表祥林嫂，手無寸鐵的她提出的有關“死亡”和“靈魂”的問題，恰好是“我”作為知識分子“實踐”與“證明”自己學識的好時機，但“我”卻感到迷茫、悚然，既沒有給予祥林嫂明確的答案或合理的解釋，又沒有對抗迂腐傳統的決心與行動，同時還揣測并評價自己是個愚蠢的人。可見，啟蒙思想在“我”的內心并沒有真正落地生根。“我”一方面以此標榜自己的學識與遠見，另一方面卻對此產生懷疑，并推卸責任。如此，導致接受啟蒙思想的“我”不僅沒有真正承擔起“啟蒙”的責任，反而將自己一步步逼到了懷疑和否定、退卻和逃避的境地中。

與此同時，面對新思想、新文化的啟蒙，魯鎮人卻依舊沉浸在傳統文化的桎梏中。他們面對祥林嫂的遭遇，做出的盡是愚蠢、麻木的行為。這從側面說明，魯鎮的文化秩序仍舊如尋常般穩定。封建思想和文化的牢籠難以打破，基于“我”的視角以外的更多的“見己”也只能徒勞無功。此外，《祝福》中的“我”是見多識廣、長期出門在外的知識分子，可是，“我”依舊不免對封建思想文化包裹的故鄉有思念之情。同時，盡管“我”與魯鎮上的人們格格不入，但“我”仍舊高高在上又若無其事地探望朋友。若說“我”有文化、有思想，可面對沒有知識、長期守著故鄉的祥林嫂，“我”卻無法回答她的“追問”；面對有錢的魯四老爺，“我”亦無法拿出知識分子應有的摒棄傳統、抨擊舊俗的行動，甚至“我”內心也不清楚自己的觀點是什么，理由為何。

可見，《祝福》中的“見己”并不是洞見真實的全面的自己，而是嘗試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猶豫不決和質疑退讓。其中有基于“我”的認知視角的自省，亦有基于多元之“我”的思想束縛難以沖破的局限與可能。

二、多維“見物”，物達情感

（一）尋常之物，物有其用

魯迅的筆下“人”與“物”、“己”與“物”多數時候是共同存在的，它們超脫了“物”本身的范疇，而帶上了更多有利于人物形象塑造的指向性意義。《祝福》便是如此。在《祝福》中，魯迅花費大量的筆墨，描寫了大量的物象，如魯四老爺的書房，尋常可見的“福禮”“香燭”和“爆竹”等。這些“物”并非稀奇之物，而是生活里的常見之物。但是，當走進文本細細閱讀，又能從“物”中窺見其妙用之處。

魯四老爺的書房是魯迅著力塑造的“物”之所在。從書房的擺設到一些尋常人容易忽略的細節，魯迅都描寫得相當詳細。尤其是書房中掛著的宋代理學家朱熹名句的對聯，很巧妙地于無形中映射出魯四老爺的“老監生”形象。然而對聯并非直挺挺地掛著的，而是脫落后被松松垮垮地放在了桌子上。極為講究的魯四老爺為何不將脫落的寫著“品節詳明 德性堅定”的對聯重新掛起來呢？因為這并非魯四老爺在意的。聽聞祥林嫂死后，他大罵她為“謬種”，可見其標榜的仁義道德背后都是自私與虛偽、薄情與冷漠。如此看來，尋常的書房，常見的“物”之意象，很好地發揮了其“以物襯人”的功能，使得魯四老爺的形象呼之欲出。

（二）特定之物，物有所意

《祝福》中出現的“福禮”是封建社會常用的祭祀之物，魯迅特別用了較長的一個片段來描寫：“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地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戴著絞絲銀鐲子……拜完自然而然是放爆竹。”封建社會能帶絞絲的銀鐲子的女人，定出自富貴人家，此時富貴之家與貧困之家皆是相同，他們相信只要誠摯地祭祀福神，便能得到神的保佑。可在“我”這個知識分子看來，插在福禮上的筷子卻是“橫七豎八”，毫無秩序和嚴謹可言的。顯而易見，“我”并不相信這個，既然不相信，那“我”也不會去做。由此，“我”的反封建的思想也躍然紙上。而魯鎮人卻為此忙得踏實、愉悅，忙得虔誠且樂此不疲。兩者的“巨大反差”，使得“我”對“福禮”更生反感。

特定之物，物有其意。“見物”中的“物”，得以有了更多的指向性意義，且更能流露和表達作者的情感。“見己”與“見物”，也因此為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塑造飽滿鮮明的人物形象，批判時代與社會的思想主旨，提供更多支持，因而使魯迅的悲憫之心赫然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