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館

比起茶樓，我更喜歡茶館；比起茶館，我更喜歡茶鋪。

這三者在我心中的區別并不僅僅在裝修陳設上，更多的似乎是在年代上。我心中固執地覺得，20世紀80年代及以前的成都茶館，就應該叫茶鋪；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期的，應該叫茶館；現在的，當然就只能叫茶樓了。

對于成都人來說，很難記清楚第一口茶是什么時候喝的。我甚至懷疑有些人喝茶的歷史跟喝水差不多，因為家家戶戶都有茶，男男女女都喝茶，指不定哪個長輩就直接把茶當水甚至當奶給嬰兒喝。我甚至認為我小時候可能就遭遇過這個，不然何以我無論如何也記不清何時開始喝茶的？在我的童年時代，家里幾乎就沒有過白開水，大人的杯子里泡的都是茶，只有濃淡的區別。跟小朋友玩累了，回來端起杯子咕嚕咕嚕灌一嗓子，然后放下杯子跑出去繼續玩。不一會兒就會有個長輩大叫：“背時娃兒，又把我的茶喝白了！”

成都的茶非常親民，非常大眾化，大多是價廉物美的茉莉花茶，跟豪華昂貴的鐵觀音、龍井等完全不在一個消費層次。就這樣平民階層還覺得太貴，于是分出了“一花”“二花”“三花”的等次，也就是一級花茶、二級花茶和三級花茶。記憶中，家里人喝的都是“三花”，以至于在百姓階層“三花”成了茶葉的代稱。在我們的世界里，更高級的茶葉就不存在了。這保證了幾乎家家喝得起茶，人人喝得起茶。多年前我到福建，好友張文質先生提起東南有些人喝茶喝到傾家蕩產，作為成都人，我覺得簡直無法想象。但是轉念一想，也很正常，動輒數千元甚至上萬元一斤的茶葉，的確可能讓人蕩盡家產的。相比之下，幾十元一斤的花茶，卻保證了細水長流，綿綿不絕。

不過在家喝茶充其量只是解渴，如果要喝出儀式感，還得去茶鋪。

成都的茶鋪之多，甚至讓人懷疑是按照人口配置的。不管是通衢大道還是偏僻小巷，總是能尋見茶鋪的影子。既然是鋪，裝修顯然不會是很豪華的，甚至可以說簡陋。建筑往往是川西平原常見的青瓦白墻的平房，墻壁是用大竹片編織而成，糊上黃泥，之后再涂上白灰。每塊墻大概一米見方，用木板固定組合，最后組成一面完整的墻。想其剛竣工時，應該是清爽美觀的。只不過大多數茶館歷經歲月，等我看到的時候，已經有朽敗之像。有些白灰已經剝落，露出里面的黃泥和竹片，有些甚至已經被蟲蟻鉆出洞，湊在上面看，就可以窺見茶館里紛繁熱鬧的小世界。

成都茶鋪的桌椅也很有特色，絕大多數椅子是竹子做的。竹椅主要有兩種：一種跟普通椅子高度差不多，后面有成弧度的靠背，還有一圈很符合人體工程學的竹制扶手，坐在椅子上，進可品茶，退可養神，實在樂似神仙；另一種高度跟小板凳一樣，沒有扶手，只有一個直直的靠背。這種椅子一般不是給茶客，而是供人閑坐或者干活的，比如家庭主婦坐在上面擇菜或織毛衣，但是在大椅子不夠時，也往往拿來給茶客坐。坐在這種椅子上，頓時比同桌矮了幾個頭，成功地輸在了起跑線上。竹椅子非常輕便，即便是小孩都能隨意拖動，然而也有缺點，坐上去稍微動一下便吱嘎吱嘎響，舊者尤甚。因此茶鋪里總是響起椅子不堪折磨發出的吱嘎聲，頗有些擾亂雅趣。

20世紀90年代的成都茶鋪都用蜂窩煤，幾個爐子擺著，火終日不滅。每個爐子上都蹲著水壺，保證隨時有開水。堂倌熟練地一手拿著水壺，一手托著茶具，走到主顧面前，一手飛快地將茶具擺好，一手飛快地將滾燙的開水沖進去。第一次沖只能沖一點，以恰好淹沒茶葉為宜，然后蓋上蓋子。幾分鐘后，待茶香已被開水勾引出來，再揭開蓋子，倒滿開水。此時即使不湊上去，都可聞到茶葉和茉莉花的清香噴薄而出，縈繞不絕。

茶鋪里的茶具也是十分講究的，一律是蓋碗。一個小小的茶碗，下面一個同樣小小的托盤，上面一個小巧的蓋子，蓋子上經常環繞印著幾個字：“可以清心也。”這五個字很妙，不管從哪個字開始讀都能讀出完整的一句話。小時候我經常拿著茶蓋子來來回回地讀，那時候感覺文字的確奧妙無窮、奇趣可愛。

三件套的茶具據說代表了天地人三才，這也可算成都的茶文化。不過這樣有文化的茶具對年輕人來說卻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風風火火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往往掌握不好要領，端起茶碗就往嘴里灌，不是太急燙了嘴，就是茶船（托盤）里的水順著下巴一直淋到脖子甚至胸脯。于是茶沒喝到，自己先被燙得一飛沖天。

小時候，大多是跟著大人去茶鋪。大人喝茶，我們小朋友便在一邊玩，玩累了過來喝兩口，然后扔下茶碗，在大人“又把我茶喝白了”的吐槽聲中繼續去玩。長大后在成都讀大學，每個周末，幾乎都會回到城里外婆家蹭飯，而外婆往往也會在周日帶著我一起去茶鋪喝茶。

外婆喝茶的地方大多是在半邊橋的一個茶鋪，和大多數茶鋪一樣，這也是幾間青瓦白墻的平房。只是在平房深處，居然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并沒有房頂遮蓋。有時候下雨，雨水就從天井滴下來，滴在茶館的三合土地上。雨聲，茶客的談話聲，茶碗的撞擊聲，竹椅子的吱嘎聲，聲聲入耳。

外婆每次帶著我走進茶鋪，總是高聲向她的老伙伴們介紹：“這是我孫子，現在在讀大學！”之后照例收獲一陣羨慕和恭維，外婆臉上立刻顯出驕傲自豪的神色，然后指揮我挨個叫，這是張婆婆，那是王婆婆，那是周爺爺。每次外婆都會將這樣的儀式重復一遍，于是我每次都如初識似的挨個叫一遍張婆婆、王婆婆、周爺爺。

很多年后，我又來到半邊橋，別說茶鋪，連平房都見不到一間了，到處是林立的高樓大廈。心里想，那些張婆婆、王婆婆和周爺爺大概也離開很久了吧，畢竟外婆已經走了快三十年了。

那時候對我來說，更自在的還是在學校外面的茶鋪喝茶。

學校外面的茶鋪很多，前門后門，只要一出門就陷入茶鋪的八卦陣。這些茶鋪與飯館、臺球室一起形成了20世紀80年代單調而豐富的大學商圈，使一批住在大學附近的人成功先富起來。大學外的茶鋪同時兼有錄像廳的職能，每個茶鋪都有一臺被懸在墻上的電視，連接著現在已經很少見的錄像機。每個茶鋪外都有一塊黑板，上面寫著當天播放的電影名字。

而在世界杯、歐洲杯、美洲杯比賽的日子，茶鋪們馬上搖身一變，成了足球沙龍。這時候茶鋪的座位是最緊俏的，甚至需要下午就預訂。到傍晚的時候，學生們就已經提前到場了。距離比賽時間還很久，貼心的老板會先放一兩部香港或臺灣槍戰片給大家殺時間。沒吃晚飯的，老板會給你煮一碗面，甚至到夜深時餓了，茶鋪還有消夜提供。對于很多男生來說，最大的樂趣還不是翻墻出來熬夜看球，而是帶著女生翻墻出來熬夜看球。等到球賽結束，大多也凌晨了，學校圍墻上全是男生，個個當騎墻派，傴僂提攜，將女生拉過圍墻，再放下去。

茶鋪角色的多樣化當然不是從我們開始的，民國的時候成都的茶鋪就已經身兼數職了。當時民間發生沖突，往往會相約到茶鋪“吃講茶”。雙方會帶上各自的人，請來當地的袍哥大爺以及長輩賢達，當眾為雙方斷公道。在這個意義上，茶鋪似乎承擔了民間法庭的責任。沙汀先生的《在其香居茶館里》就描述了這樣的場景。而據說成都少城公園（今人民公園）里的鶴鳴茶鋪，甚至曾經還是教師職業介紹所。民國時，各學校的教師都是一學期一聘，因此每到快放寒暑假的時候，教師們就得積極努力找工作，不然下學期就可能陷入沒米下鍋的窘境。教師們都聚集在鶴鳴茶鋪，需要招老師的學校也會派人到茶鋪挑選合適的人選。雖然是知識分子，但是面對生存危機，大家都不得不放下斯文奮力一搏，其競爭之激烈是可想而知的。因為這種茶鋪招聘會往往在寒暑假舉行，正是農歷六月和臘月，于是也被稱為“六臘戰爭”。

大學時茶鋪對于我們來說雖然不是法庭或者職業介紹所，但是也承擔了電影院與足球俱樂部的職責，也算“紹述前志”了。不但如此，那時候的茶鋪還是我們的圖書館。

我們大學時圖書館很小，只能借書，不能在里面讀書，因此借書回來只能在教室或者寢室里看，但是這些地方哪里有茶鋪舒服呢？周日的上午，帶上幾本書到茶鋪，如果是冬日，又正好有點陽光，將桌椅移到庭院樹下讀書，堪稱無上的享受。讀累了，合上書在樹下打個盹。如果遇上其他同學，拼起桌子，打兩盤撲克，或者以瓜子花生佐聊，也是樂事一件。所以，當年我們花在茶鋪里的時間遠超花在圖書館里的時間。甚至我大學的畢業論文也是在茶鋪里完成的。

然而大概就是我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發現茶鋪已經開始悄悄發生了變化。

最大的變化是茶具變了。以前茶碗、茶蓋和茶船都是瓷制，但是不知不覺中，茶船開始用金屬的了，往往是一張薄薄的鋁片，其原因大概是防止摔碎。樣子沒有改變，但是總覺得像是缺少了點什么，隱隱感覺工業文明的方便快捷已經無處不在地取代農耕文化的悠然自得。

再過一段時間，三件套的茶具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蓋子的茶杯。雖然也是瓷制的，有些還更加精美，但是缺少了堂倌左手一揮，將茶船“嘩啦”一聲撒到茶客面前的儀式感，似乎喝茶也就少了很多味道。也就從這時候開始，我將茶鋪改稱為茶館了。

再到后來，連瓷制的茶杯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玻璃杯。這終于讓我無法忍受了：首先玻璃杯無蓋，根本無法鎖住氤氳的茶香；其次玻璃杯燙手，每每將飲茶變成火中取栗，平添惱怒；最后玻璃杯泡的茶完全品不出茶味，一口茶下去，嘴里回蕩的竟是滑石粉和洗潔精的味道，讓人大為失望。更有甚者，有些茶館竟然用啤酒杯泡茶，這在我看來簡直是可恥的叛變，無法無天的大逆不道，讓人一看杯子喝茶的興致就蕩然無存了。

很快，茶館也慢慢少了，喝茶的地方當然還是很多，只是都變成茶樓了。

有幾次，因為跟朋友談工作約到茶樓，很快我們雙方都后悔了。茶樓里一般是沒有專門喝茶的包廂的，包廂里都安放著自動麻將機，很準確地定位了它們的用途。而大堂里雖不至于沸反盈天，但也總吵得讓人無法安生。最好的情況是鄰座幾個油膩中年男人在高聲大氣地聊天，聲振屋瓦，響徹棟梁；更糟糕的是幾個不打麻將的，在外面擺開陣勢打斗地主，吆五喝六，叫嚷不絕，讓人不堪其擾。至于茶葉，老板號稱都是泡的特級花茶，然而味道似乎還比不上以前的“三花”，更是讓人倒胃口。

后來有一次，朋友善解人意，約我到一個安靜的茶室談事情。一間小室，周圍的古董架上參差擺放著各種茶葉，中間一個木雕的桌子，擺著各種我不認識的茶具，還有一個小妹妹為我們泡茶、斟茶，動作嫻熟，儀式感拉滿。然而這樣的茶室，我們一進去老板問的卻是：“兩位喝龍井、鐵觀音還是烏龍、金駿眉？”我掃了一下茶單，價格倒也不算太貴，但是壓根就沒有茉莉花茶的席位，似乎這種過于平民的茶對這高雅素潔的環境是莫大的褻瀆。我頓時有一種劉姥姥面對妙玉姐姐的自慚形穢，只好悻悻作罷，將一句“來杯花毛峰”硬生生塞了回去。

從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去茶室了。

后來靜下來一想，從茶鋪到茶館再到茶樓，其實也許人家根本就沒變，變的是我自己，從一個咋咋呼呼的年輕人變成了好靜怕吵的老人。誰都沒錯，除了時間。

前幾天李鎮西老師告訴我，想請我為他工作站的老師做一次分享，地點定在彭州的老茶館。這個名字讓我不禁有了一絲好奇和向往：這個老茶館，是更接近于茶鋪，還是更接近于茶樓呢？那些坐上去吱嘎作響的竹椅子，它們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