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訓之可為與不可為

李鎮西，蘇州大學教育哲學博士，中學正高級教師，語文特級教師，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原校長。新教育研究院院長，“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中國陶行知研究會蘇霍姆林斯基研究專業委員會理事長。出版著作94部，代表作有《愛心與教育——素質教育探索手記》《走進心靈——民主教育探索手記》《民主與教育》等。

教師博覽：李老師，您好！近年來，全國范圍內掀起了教師培訓的熱潮，您對這一現象怎么看？

李鎮西：說實話，我不太能接受“教師培訓”這個詞。雖然“教師培訓”是應該有的，但我認為根據詞義應該叫職業技能培訓，因為教育思想、教育理念等方面是學習，無法“培訓”。尤其師德是感染后的內化，更無法培訓，而現在統統叫作“教師培訓”。

教師博覽：的確，一般來說培訓指的是專業技能層面，但當前的教師培訓的概念似乎已經泛化了，甚至師德師風方面也叫培訓。

李鎮西：是的。我有時候被教育局或學校請去為老師們做“師德師風培訓”，每次都覺得很別扭。我內心充滿疑問：第一，老師們的師德都很低劣，亟須“培訓”嗎？第二，我的師德比老師們“高尚”，所以有“資格”去“培訓”老師嗎？第三，我的所謂“報告”不過是講我的教育故事而已，講故事就叫“培訓”嗎？第四，老師們聽了我的“培訓報告”，他們的師德就會迅速提高嗎？

等實在推不掉，我便說：“換個說法吧，別說‘師德培訓’，就說我是去做教育分享的。”對方往往說：“好的好的，不叫培訓，就分享，分享。”

教師博覽：“師德師風培訓”這一提法已經相當普遍，請您詳細談談其不合理之處。

李鎮西：“師德師風培訓”這個說法的確是一個既有邏輯錯誤又有句法問題的短語。所謂“邏輯錯誤”，前面我已經點了一下，它的前提——老師們的師德普遍是很低的——就不存在，否則中國教育難道是被上千萬師德低下的老師們支撐起的嗎？因此建立在并不成立的前提之上的命題“師德培訓”自然就站不住腳。

所謂“句法問題”，是指“師德師風培訓”這個短語是一個病句。

何為“培訓”？《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解釋：培養和訓練（技術工人、專業干部等）。為了達到統一的科學技術規范、標準化作業，通過目標規劃設定、知識和信息傳遞、技能熟練演練、作業達成評測、結果交流公告等現代信息化的流程，讓員工通過一定的教育訓練技術手段，達到預期的水平，提高目標，提升戰斗力、個人能力、工作能力的訓練都稱之為培訓。也就是說，“培訓”這個詞，后面主要支配的對象應該是技能，目的是讓新上崗的員工能夠具備崗位工作所需要的技能。

何為“師德”？《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解釋：指教師應具備的道德品質和應遵從的行為規范。其實，嚴格說起來這個定義是不嚴密的。因為“師德”之“德”就是指道德，是人的內在品質，怎么把外在的行為也劃入道德范疇？內在的道德品質是一種自愿，外在的行為規范則是一種強制，把二者捆綁在一起統統說成是“師德”是說不過去的。但姑且信這個說法吧，那么問題就來了：行為規范可以培訓，道德品質如何培訓？

至于“師風”，無論是指“教師的風度”，還是指“教師這個行業的風尚風氣”，顯然都是不能被“培訓”的。因此，“師德師風培訓”犯了搭配不當的語法錯誤。

說大多數教師的師德都堪稱典范，我覺得可能有些夸張；但說教師普遍道德低下，我絕不承認。好，就算說少數教師道德問題嚴重，那么通過“培訓”可以解決問題嗎？

剛才說了，培訓針對的是外在的技能和行為。如果新教師不會備課，不會上課，不會批改作業，不會上班會課……我們給他們一些培訓，手把手地傳授一些入門的技能，這是可以的。如果他們不知道教師這個職業應該有哪些行為規范，比如不能辱罵學生，不能體罰學生，不能違規收禮，不能有償補課……我們給他們以培訓，讓他們知曉這些規矩，也是可以的。

但內在的“道德”怎么培訓？“風氣”怎么培訓？

如果一個老師按時上下班，不辱罵學生、不體罰學生，不違規收禮也不有償補課——外在行為符合規范了，但他內心不熱愛教育，不喜歡教書，對學生沒有感情，備課敷衍，教學懈怠，以教改的名義讓學生批改作業，在辦公室一有時間便在網上購物，回家后從不看書，更不總結自己的工作……這些問題是可以通過“培訓”解決的嗎？

教師博覽：是的，良好師德師風的形成絕對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幾次培訓就能提升的，而是要有一個長期的系統過程。對于學校師德師風建設，您有何好的建議呢？

李鎮西：道德當然要體現于行為，但這是基于內在覺悟和輿論約束的一種自律。道德的提升可以通過教化、感染、熏陶、自省、反思……通過這些發自內心的觸動、震撼、自豪、羞愧……而提升自己的行為自律，外化于符合社會文明和職業規范的行為。這是一個類似于古人所說“吾日三省吾身”的自我教育過程，但絕對不是別人對自己的“培訓”。

至于通過“培訓”，一個人就更優雅文明了，一個行業的不良風氣就變好了，可能嗎？

當然，確實有這種情況：一場真情實意的教育報告，讓我們熱淚盈眶，心靈震撼，從而受到感染，獲得啟發，進而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態度，調整自己的教育行為，逐步提升了自己的師德境界。雖然這種情況不多，但的確是有的。

然而，這也不是別人“培訓”的結果，而是聽者將別人故事所蘊含的情感、態度和價值觀自覺內化于心，最后形成自己的情感、態度和價值觀的成效。

其實，據我多次在外面作報告的體驗，幾乎每次“培訓”，都能讓在場絕大多數老師熱血沸騰，甚至熱淚盈眶。但結束后有多少老師改變了自己的職業態度和行為呢？估計不多。“感動感動，感而不動”恐怕是常態。

說了這么多，我沒有否定各教育局和學校舉辦類似“師德師風培訓”活動的意思，畢竟大家想辦法提升教師隊伍素質、改善教育行業的風氣是一件好事。我只是想提醒：第一，師德師風建設是一項宏大的工程，不是靠一兩場“催人淚下”的報告就能畢其功于一役的。第二，要把“師德提升”“師風建設”與“技能培訓”適當分開，前者需要多種方式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后者可以急用先學，學以致用。第三，最好放棄“師德師風培訓”這個有悖邏輯、有違文法的說法，改為“教育故事（經驗、智慧）分享”。

教師博覽：站在培訓主辦方的角度，您認為如何提升教育講座的實效？請給出您的建議。

李鎮西：第一，每次講座的主題不應該僅僅來自上級的文件，還應該來自教師的自身需求。當然，黨和國家的意圖應該傳遞給一線教師，但教師成長的困惑首先是來自他們自身的教育現場，他們最需要解決的難題在教室和講臺。如果脫離教師的實際而抽象地談理論、理念和理想，必然會引起老師們內心的抵觸。因此，特別建議每次講座前，在教師中搞一個問卷調查，了解他們最需要什么，他們最想聽什么，他們最渴望得到怎樣的幫助……這樣的講座，才能真正走進教師的心里。

第二，每次做講座的主體，當然可以是真正的專家，也可以是一線成長起來的優秀教師，我想還可以是不那么優秀但依然有成長心得的普通教師。所謂“同伴互助”，就是指普通教師之間的互相啟發，互相感染，互相激勵。我當校長的時候，專門開設了一個教師論壇，每次都請一兩位普通老師講他們最近的教育故事、教育思考，這里面自然蘊含著他們雖然膚淺卻很鮮活的教育智慧。有時候，在幾百上千人的會場，除了臺上有專家或名師分享，也可以即興請現場的聽眾起來分享他們的心得。我有時候在外面做講座時，就喜歡請聽課老師起來講，效果很好。

第三，幾百上千人的會場，的確不便有太多的語言互動（發言、討論甚至爭論等），但完全可以讓大家在精神上互動，即思考。我每次做講座，都盡量不讓自己一口氣講完，而是中途插進一些討論，即使有時候沒時間讓老師們回答，也會出一些思考題讓老師們思考。盡可能調動更多的老師思考，讓他們的思想與我的思想共振，這種講座比單純的所謂“震撼人心”的講座，對老師們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