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有的傳統民間工藝保護工作主要側重于保護民間手工技藝及其成果,大多忽視了在動態過程中賦予民間傳統工藝新的文化意義。現以云南省大理市鶴慶金屬工藝為例,指出外來研究者的他者視角及設計理念介入下的傳統工藝保護項目,未能從根本上賦予傳統工藝的傳承與創新設計動態的生命力。本文將以設計人類學視角,審視大理鶴慶民間金屬工藝的保護與開發狀況,使其在理論和實踐層面獲得新的生命力,重拾民間文化對人的生命情感價值的賦能。
當前,傳統民間工藝的保護多聚焦靜態成果的展示與形式化技藝的傳承,形成了以“保護”為中心的外部框架,往往忽視了文化生產的動態過程,對傳統民間工藝的保護較為被動,難以為繼。傳統民間工藝作為活態文化的載體,其意義并不止于技藝成果的呈現,更在于工藝制作過程中人與材料、工具、環境的互動關系以及文化意義的生成與再生產。然而,現行非遺保護機制往往將技藝固化為靜態的“文化遺產”,使其脫離當代生活的語境,成為形式主義保護的典型,在融入現代社會生產與實踐的過程中處境尷尬。
將設計人類學的介入視角與傳統民間工藝保護的現狀結合,可以得到一個重要的理論論斷,即設計人類學不僅批判了傳統人類學對文化靜態描述和他者視角的局限性,還為非遺保護注入了動態實踐和未來導向的生命力。通過設計的介入,設計人類學將民族志研究從單純的歷史性實踐描繪擴展成一種面向未來的實踐建議,并通過設計活動推動文化生產的再生成。傳統人類學往往將設計物解讀為文化的象征,而未能將文化視為設計活動的成果加以理解。設計一直是物質文化的驅動力,而物質文化又是人類學的主要研究陣地之一,所以人類學與設計之間存在天然的聯系。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設計人類學的觀念與方法論的介入與重塑尤為關鍵。以大理鶴慶金屬工藝為例,這一傳統民間工藝目前的保護與傳承多局限于靜態成果的展示與形式化的技藝傳承,尚未能真正融入當代生活語境。因此,設計人類學的介入可以通過強調“體驗”與“干預”,推動工匠與研究者在技藝實踐中共同探索動態文化生產的可能性。設計學通過理論指導與技術手段創新,不僅能夠直接解決現實問題,還能夠重新定義工藝實踐體驗,進而生成新的文化意義,建構開放性的生活語境。當代人類學通過設計參與世間萬物的開放性動態關系,使知識在即興中生成、涌現,獲得傳承與保護的新文化價值。
對現有傳統工藝研究的局限性
“結果”導向的傳統工藝保護局限
大理鶴慶金屬工藝,尤其新華村的銀匠技藝,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其傳承歷程反映了文化的動態流變性。歷史上,大理鶴慶金屬工藝依托家族作坊傳承,通過師徒制代代相傳,形成了地方性文化的深厚積淀。然而,這一技藝并非單一延續,而是在與外來文化的交融中不斷豐富。明清時期,鶴慶銀匠在與藏族、納西族等文化的互動中吸收了多元化的工藝元素,使其金屬工藝呈現復雜而獨特的藝術特征。這種工藝的核心特性不僅在于其成品的美學價值,還在于制作過程中人與材料、工具和環境的互動與再創作。在新華村,銀匠技藝雖然被列為保護項目,但多數保護工作局限于產品展覽或傳統制作流程的展示,忽視了工匠在日常實踐中應對市場需求所進行的創新調整。目前,工匠已經有意識地保存和記錄自身工藝脈絡。然而,在工匠設立的傳習館中,展示內容多是歷史和階段性作品的梳理,針對工藝表現的內容較少,且呈現方式多拘泥于文字形式的展板。這種“結果”導向的保護模式難以回應現代社會對工藝的動態需求,使技藝逐漸脫離生產生活語境,陷入形式主義。
鶴慶金屬工藝的實踐經驗表明,動態文化生產不僅是技藝傳承的核心,也是文化生成的關鍵。在實踐中,銀匠通過“邊做邊想”不斷調整技藝形式,既保留了傳統特征,又滿足了現代消費者對器物功能性和設計感的需求。根據需求和對象的不同,鶴慶工匠能夠廣泛地吸收技藝特點,并靈活融入自身的工藝體系。隨著時代變遷,消費對象及其需求發生變化,鶴慶新華村的工匠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制作藏族生活題材、宗教題材的金銀器,逐步轉變為制作以漢族茶文化及其周邊的金銀器。設計人類學提供了一種面向未來的保護與開發視角,強調從靜態保護向動態實踐轉變,通過研究人與物、工具與環境的互動過程,將文化生產作為不斷生成與適應的活態實踐。只有這樣,鶴慶金屬工藝才能在當代社會中煥發新的生命力,實現文化價值的再生產與持續傳承。
外來研究者的他者視角問題
在鶴慶新華村的金屬工藝傳承中,外來研究者的介入往往以觀察者身份進行靜態記錄,關注傳統技藝的外在表現,如器物的工藝細節和紋樣符號,但忽略了工匠在文化生產中的主體性。新華村的銀匠以家族作坊為單位,通過日常實踐適應多變的市場需求。他們不僅傳承了傳統白族圖案技法,還從藏族宗教器物需求中吸收元素,形成了獨特的裝飾風格。藏族金銀工匠對鏨刻工藝和紋樣的理解比較深入,而白族工匠能夠很好地處理大型金屬料的初步加工,因此兩方最初通過技藝交換的方式進行學習交流。然而,外來研究者的靜態描述多將銀器作品視為傳統文化的固化成果,忽略了工匠在與材料、工具互動中的能動性。
20世紀中期,大量藏族寺廟對宗教器物的需求推動了鶴慶銀匠的技術創新。他們對傳統工具(如鐵馬、打制錘)的改良不僅提升了生產效率,還在實踐中創造出適應新市場的器物形式。這一動態生成的過程常常被外來研究的“結果導向”所忽略,工匠的實踐智慧未能被完整呈現,主體性被置于次要地位。
近年來,部分設計開發項目試圖通過復刻傳統銀器圖案與技藝,實現鶴慶金屬工藝的保護,但這種形式化的保護常常脫離現實的生產生活。新華村的銀器被開發為旅游商品后,許多項目僅關注其美學價值和歷史傳承的靜態展示,而未充分考慮工匠在實踐中如何調整設計以適應現代消費需求。這種淺層的設計介入導致了文化保護與現實開發的脫節,無法充分激發工藝的生命力。新華村開發的出名的作品有寸發標“九龍壺”和母炳林“銀內膽保溫杯”。部分外來設計師介入后,僅復刻傳統紋樣用于紀念性商品制作,忽略了工匠日常生產中“邊做邊想”的即時創作特點。銀匠為滿足現代消費者需求,通過創新設計(如加入現代裝飾元素)實現傳統技藝的當代轉型,但這一實踐過程并未被設計介入充分利用或拓展。
技藝流動中的文化生成
傳統與新傳統的流動性
鶴慶新華村的銀匠技藝不僅是一項傳統手工藝,更是不斷動態生成與文化適應的活態實踐。其制作技法、材料使用與裝飾符號的演變過程,深刻體現了“傳統”如何通過人與物的互動在社會文化環境中生成“新傳統”。在制作技法上,鶴慶銀匠技藝以傳統的手工鍛造為基礎。早期銀匠依靠便攜的“小爐匠”設備,如風箱、錘子和鉗子,在流動中完成金屬加工。這一過程中,工匠不僅傳承了白族傳統工藝,還通過與藏族、納西族的文化交流,學習并融入了花絲鑲嵌、鏨刻等復雜技法。材料的使用也體現了動態生成的特征。早期工匠多使用本地獲取的銀料,隨著外部市場的拓展,逐漸引入銅、金等多樣化材料,以滿足不同文化與功能需求。在裝飾符號方面,鶴慶銀器從白族傳統紋樣(如花卉、鳥獸紋樣)到藏族宗教圖案(如八吉祥圖)以及現代設計元素,展現了文化的多重嵌合。裝飾符號不僅是文化的靜態體現,更是在動態生產中通過工匠的“邊做邊想”不斷生成新的意義。工匠通過與現代消費者的互動,在器物中融入了更具審美性和實用性的設計,形成了適應當代需求的“新傳統”。新華村銀匠在技藝互融的流動中形成的文化互嵌,是他們不斷實現創新拓進的重要基石。
動態文化生產與意義生成
在鶴慶新華村,銀匠的技藝在人與工具、材料的互動中展現了強大的文化生成力。設計人類學強調動態過程中的文化生成,這在新華村銀器鍛制技藝的實踐中尤為顯著。鶴慶銀匠在生產實踐中,通過不斷改良工具與靈活運用材料,形成了動態生成的文化意義。傳統的“小爐匠”手藝依賴風箱、錘子等工具,但隨著生產力的提升、工藝的進步,工匠們更新了更多高效的鍛造技術和工具組合,如由傳統的鐵錘和鐵砧捶揲的純手工生產模式變為由氣動錘輔助的半手工半機械模式。如今,還可以通過鋼模沖壓一體成型制作紋樣豐富的銀工藝品,這不僅提高了生產效率,還融入了與其他民族交往中學到的新技藝,如藏族的鏨刻技術。工具在此過程中不僅是技藝的輔助,更成為文化意義的創造媒介,通過與材料的互動生成了獨特的地方性文化符號。
材料的選擇同樣體現了文化生成的動態性。當地工匠最初使用本地金屬料,但隨著市場的拓展,逐漸引入純金、木紋金等其他材料,以滿足多樣化的需求。材料的變化推動了文化符號的多元化發展,如將傳統白族的鳥獸圖案與藏族八吉祥紋樣結合,這種跨文化融合生成了新的裝飾語言,為銀器注入了更豐富的文化內涵。這種動態文化生產不僅豐富了技藝的文化內涵,還將技藝保護與市場開發有效結合,避免了傳統技藝陷入靜態保護的困境。鶴慶金屬工藝的傳承過程不僅是技法、材料與符號的沿襲,更是文化生產的動態實踐。通過人與環境、工具、市場需求的持續互動,傳統技藝在“生成”中不斷適應現代生活,展現了其在當代社會中的強大生命力。這種轉變使鶴慶金屬工藝成為“傳統流動性”與“文化再生產”的典范。
設計人類學對傳統工藝保護與開發的理論意義
動態文化生產與人類情感價值
鶴慶新華村的銀匠技藝不僅是手工技藝的傳承,更是通過人與技藝、人與環境的動態互動,生成情感連接與文化意義的過程。工匠與工具之間的關系尤為深刻,工具不僅是制作的輔助物,更是文化生產的參與者。例如,李文彬掌握的雙對流焊接技術不僅體現了這一情感與材料互動的過程,還充分體現了工匠在情感與材料互動中的創造力。在焊接過程中,他通過對氣體火焰熱能的精準控制,使銀焊絲與材料之間形成牢固的冶金結合。這一技術展現了工匠對工具與材料特性的深刻理解,在動態實踐中賦予了材料新的文化意義。在這一互動中,材料不僅是被塑造的對象,也是文化意義生成的重要媒介,承載著工匠對技藝和環境的深刻理解。
動態生產推動非遺項目融入當代生產生活,實現活態傳承。鶴慶新華村的銀器制作,通過動態文化生產成功實現了非遺項目的活態傳承。在設計人類學動態視角的介入下,傳統技藝的保護不應止于形式化的展示,而應實現與當代生產生活的深度融合。銀匠們將傳統紋樣與現代設計結合,開發更符合消費者審美的產品,這不僅保留了傳統工藝的文化精髓,還生成了新的文化價值。在這種實踐中,工匠通過動態調整和創新設計,保持了工藝的生命力。旅游業的興起進一步促進了新華村銀器的流通,使其成為連接傳統與現代的文化紐帶。
這種動態文化生產表明,技藝的生命力在于不斷適應和創造。通過動態的生產實踐,工匠們不僅重構了人與技藝的情感聯系,還將非遺項目從歷史的遺存轉變為活態的文化實踐,實現了文化的再生產與當代傳承。
設計人類學視角的啟示
1.理論意義
一是動態過程的文化生成視角。設計人類學強調從“結果”到“過程”的研究轉向,將非遺項目視為動態的文化生產實踐,而非靜態的歷史遺存。這種視角為傳統技藝研究提供了一種文化生成的理論框架,通過探索人與工具、人與環境的互動,揭示文化意義如何在實踐中不斷生成與再生產。
二是反身性實踐的主體性重構。強調研究者在設計介入中的自我反思和動態調整,以更加開放、參與和協作的方式研究與解決社會文化問題,要求研究者反思自身角色,避免以“他者”視角簡單介入非遺保護與技藝傳承,而是尊重文化生產者的主體性與能動性。在鶴慶金屬工藝的研究與保護中,反身性實踐通過主體性重構,將工匠從靜態技藝的傳承者轉變為動態文化的生產者,使其在生產實踐中展現更大的創造力和適應性。這種技術與社會相互建構的反身性批判思潮,開啟設計人類學由“結果”向“過程”的轉變,設計不再僅視為“物”的結果,而是其與環境條件不斷反饋的“行動”過程。研究者與文化主體合作共創,不僅推動了技藝的現代轉型,還為非遺保護提供了一種更加平等、開放的理論與實踐路徑。通過與工匠的平等合作和共創,重新審視傳統工藝傳承的內在邏輯,為傳統工藝的保護與開發提供一種更加以人為本的理論支持。
2.現實意義
推動傳統工藝融入當代生產生活。在動態實踐中,傳統工藝的保護不再是單向度的“復刻”或靜態展示,而是通過與現代設計和市場需求的結合,實現其在當代生產生活中的深度融入。設計的關鍵不再是技術問題,而是思想問題,即促進社會轉型的新文化應該來自現代設計以外的設計。設計人類學視角能夠激發非遺項目的創新潛力,使傳統工藝煥發新的經濟與文化價值。
大理鶴慶銀匠技藝作為中國傳統手工藝的代表,不僅是民間工藝傳承的形式,更是文化生成與再生產的重要實踐場域。從設計人類學的視角來看,這一工藝的保護和開發面臨著從“靜態保護”向“動態文化生產”轉型的迫切需求。
當前傳統工藝保護多聚焦于成果的形式化繼承,忽略了技藝在動態實踐中生成文化意義的過程。大理鶴慶銀匠技藝的傳承表明,人與工具、材料及環境的深度互動是文化生成的核心,由此通過“邊做邊想”的實踐模式,將文化生成的理念動態化地介入民族民間工藝傳承的動態環節。工匠不僅傳遞了歷史技藝,還在生產中創新性地回應現實生活的新需求,讓傳統技藝注入了新的文化價值。動態文化生產視角凸顯了非遺項目的活態特性,使其能夠融入當代生產生活,實現傳統與現代的深度融合。工匠通過工具改良、材料創新與設計介入,將鶴慶銀匠技藝創造的現代裝飾品與旅游商品拓展到對現實生活有更深度文化影響的功能性器物,成功實現了非遺保護與開發的結合。這種生產過程不僅展現了文化的延續性,還使工藝煥發強大的經濟與社會生命力。設計人類學的反身性與實踐生成視角為非遺保護提供了新的理論框架。通過動態過程研究,重新審視人與技藝、人與環境的情感聯系,賦予傳統工藝保護鮮活的情感價值和現實意義。未來,非遺保護的重點應放在動態實踐與文化生成,為傳統工藝構建活態傳承的可持續路徑,使其在現代社會中持續煥發活力。設計人類學在對物的共同關注中不斷育發,在物的“過程”觀察中強調關注物的運動“軌跡”和“新語境化”,通過物在不同語境中的意義變化透視其中所映射的文化框架和文化內涵。
(作者單位:云南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