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分析論文寫作芻議

20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音樂分析與研究論文的寫作，學界熱衷的“音樂分析學”和“音樂學分析”兩個概念都是一種趨于綜合的音樂分析理念，即結合音樂作品的歷史、背景、作曲技術、藝術風格、審美特征等各方面進行綜合分析研究。這種理念毋庸置疑是非常好的，可以說以這種理念寫好音樂分析論文是每一位音樂研究者的最高目標、終極目標。這種綜合分析研究觀念的提出，確實也推動了音樂分析研究的發展，比如作曲技術理論專業研究者已開始重視史學、美學等音樂學相關內容，音樂學專業研究者已開始重視音樂本體的分析與研究，也涌現了一些優秀的論文，但也有很多音樂分析文章中非作者本專業相關的內容論述相對簡單甚至有錯誤的狀況，而且至今真正綜合分析的研究論文很少。所以，綜合的分析理念是一種理想化的目標，這需要音樂研究者有作曲技術、音樂史、音樂美學甚至音樂表演等廣博的知識結構，而且還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學術積累，才有可能達到這個目標，對于一般音樂研究者來說很難企及，筆者以為這種理念雖好但不能作為評判論文優劣的標準甚至唯一標準，遵循毛澤東主席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進行多元化的分析研究才是永恒的主題。

一、關于“音樂分析學”與“音樂學分析”

1.“音樂分析學”這個概念，據查最早在1968年蘇聯開始編撰的一本教科書的名字就叫《音樂分析學》（參見《西安音樂學院學報》1998年第4期，戴明瑜教授翻譯的《關于現代音樂分析學的問題》俄國理論家M·邦費爾德著）當時文中所說的“音樂分析學”是作為一門學科，一門課程而言的，教科書中的主要內容是各種可能的音樂分析方法介紹。

在我國， 據了解，這一概念最早是由周勤如教授提出的，出自他1986年在《音樂研究》上發表的文章《當代音樂分析學進展的一般傾向》。后來上海音樂學院在2009年、中國音樂學院在2013年先后舉辦了兩屆“全國音樂分析學學術研討會”。20世紀80年代以來很多專家學者撰寫了有關音樂分析學的相關文章，在眾多相關論述中，“音樂分析學”顯示出綜合分析的傾向。比如在周勤如教授的文章中提到“思維方向向多維和跨學科擴展”成為當代音樂分析學的新特征之一，文中寫道“當代音樂實踐的發展，要求從事創作和技術理論的專家多一些美學和史學的思考，反過來又要求從事音樂學研究的專家們多一些對音樂本體腳踏實地的分析，這似乎也是一種傾向。”陳鴻鐸在其文章《從“音樂分析”與“音樂學分析”到“音樂分析學”——“音樂分析學”學科建設芻議》中（發表于武漢音樂學院學報《黃鐘》2007年第4期），以學科建設的角度，將音樂分析學的研究分為三個層面，把“音樂分析學”的學科概念簡述為“一門通過建立系統的音樂分析理論、內容和方法，并在分析實踐中把厘清音樂作品的結構脈絡、確定音樂作品的風格特征并揭示音樂作品的創造性價值和文化意義作為己任的學科。”周勤如教授2014年1月又在《音樂研究》發表了一篇《從音樂分析到音樂分析學——再論當代音樂分析學進展的一般傾向》文章，呼應了他1986年的那篇文章。

2.關于“音樂學分析”，1993年于潤洋教授在其著名文章《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前奏曲與終曲的音樂學分析》中首次提到了“音樂學分析”這一概念，文章中寫道：“音樂學分析則應該是一種更高層次上的、具有綜合性質的專業性分析；它既要考察音樂作品的藝術風格語言、審美特征，又要揭示音樂作品的社會歷史內容，并作出歷史的和現實的價值判斷，而且應該努力使這二者融匯在一起，從而對音樂作品的整體形成一種高層次的認識。”這段話被多位專家學者在文章中引用，這篇文章以及這種分析研究的觀念在學界引起強烈反響和討論。姚亞平、李詩源等專家學者對音樂學分析從不同角度發表了相關論述。

總之，從20世紀末至今在我國學界方興未艾的“音樂分析學”和“音樂學分析”兩個概念，顯現出對音樂的分析研究進行綜合、全面的發展趨勢。

二、音樂綜合分析的現狀

理想很豐滿，但現實很骨感，這種理念在當下的音樂分析研究中卻不容樂觀，將作曲技術與音樂學相關聯進行綜合的分析實在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幾乎沒人做的到，國內外眾多音樂研究的文章，還是分為技術類的和音樂學類的，并沒有真正完全融合在一起，現在很多刊物包括諸多重要學術期刊也幾乎見不到這種類型的文章。

當然，我國也有能夠全面綜合地進行“音樂學分析”的專家，比如錢仁康先生、于潤洋先生等，他們大部分都有作曲技術理論和音樂學教育和學習的雙重背景，而且經過長時間實踐經驗的積累、達到一定的階段才有這種可能。中央音樂學院姚亞平教授、宋瑾教授等一些專家學者也有作曲技術理論和音樂學雙重的教育背景，他們有的著述在某種程度上也有踐行綜合分析的理念。但當下用這種理念對音樂作品進行綜合分析，分析研究的論著依然很少，即便知名專家學者對作品進行綜合分析的論著也總會側重某一方面，而且很難做到全面的有機融合，于潤洋先生的《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前奏曲與終曲的音樂學分析》是“音樂學分析”的范例，但在文章中，技術分析與狹義的音樂學分析也是分章節分別研究論述的。

三、綜合分析現狀不容樂觀的原因

首先，從我國近現代音樂文化的起步“學堂樂歌”至今，各層次、各階段的音樂教育基本是以學習西方音樂理論及研究西方音樂作品為主的，我國專業音樂創作至今也都和西方作曲技術有密切的關聯，但對于我們大多數在西方國家環境中生活時間不多甚至從未跨出過國門的音樂研究者來說，對西方音樂文化、歷史及其發展演變過程等了解不可能太深刻，因此在分析研究西方音樂作品時對其背景、歷史、觀念、美學觀點等研究往往是紙上談兵、只能從書本到書本，很難提出有創新性、創造性的觀點，同時，西方音樂尤其在20世紀以來，每個作曲家都有其個性，每個作品也都是個性化的，分析研究作品必然受到歷史、文化、美學觀念的影響，我們也不能說一個作曲家生活在某一個地域某一個時代，就以那個地域、那個時代的文化、美學觀念等去牽強附和對應。

此外，我國音樂院校的課程設置，學科專業劃分細化，都是深入研究音樂的某一方面，這也無可厚非，符合教育的規律。比如作曲系，到研究生階段，在理論研究方面就有和聲、復調、作品分析、配器四個方向。所謂“術業有專攻”，我想同行們應該有和我一樣的感受，把本專業的方向學好、了解透徹已經很難。即便作曲系中的各種專業方向之間也很難做到綜合，更不用說再掌握好音樂學相關專業課程，把音樂學相關內容融合進來，這確實有很大難度。

音樂院校音樂學、作曲技術理論各專業課程設置不能打通，即便互相之間有對方專業的課程學分要求，但一般都是任選課，而且往往不是對方專業的主干課，學生也往往只為了學分，不少同學也提不起興趣，也學不了多么深入，所以學生很難獲得綜合的音樂知識積累。再者說，人的時間經歷是有限的，比如現在中央音樂學院的音樂學系本科生學制為四年，在四年中除了音樂學專業的諸多課程之外，再想把作曲技術理論“四大件”學深、學透也有很大難度，時間根本不夠。所以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的高等教育體系也很難為綜合分析提供可能。

四、幾點思考

音樂作品的分析研究不能用某一個標準去衡量，分析實踐中要允許多種分析方式、方法、理念的存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細致分工還是必須的，不同的分析有不同的目的，說明不同的問題，解決不同的問題，音樂的分析與研究需要多元化、多樣化的發展。

對于作曲技術理論專業的研究者來講，音樂分析重點在于作品的曲式結構、作曲技術及音樂發展的邏輯等方面。當然我們在作曲技術類的文章里顯示出作品的歷史感、來龍去脈是沒錯的，但不能拿技術和某種美學觀念、某種社會文化背景牽強聯系，有時候這種聯系是盲目的，其實作曲技術本身往往就已經包含了歷史和審美。誠如前面所言，作曲技術類文章不是融合音樂學相關內容，就是把作曲技術“四大件”融合一起寫作分析研究文章，也存在一定難度，我想和聲、復調、作品分析、配器各專業方向的研究者應該有體會。

對于音樂學專業的研究者來說，有的文章中有很多理論、觀念、文化、審美等內容，一些論文題目也很是高大上，但是很多牽強的對應，從概念到概念，不少文章脫離了音樂本體的研究，因此筆者認為音樂學研究者有必要加強音樂本體的分析研究，從音樂本體出發論述作品的內涵、風格、審美等內容。此外，有的音樂研究文章寫得很復雜，甚至創造一些拗口的詞匯概念，讓人看的云里霧里、看不懂，好像這才顯示出學術的高水平。當然我們不是說寫論文都要用口語化的語言，但不能矯揉造作、故弄玄虛、玩所謂的學術辭藻。筆者認為論文寫作是把復雜的問題簡單表達出來，讓人易于讀、易于理解，而不是相反，讓人讀了摸不著頭腦。有些文章引經據典，顯得很是有文化、有水平，但有些比較牽強甚至和研究的作品無關，這也是要不得的。此外音樂學專業到研究生階段又細分為音樂史學、音樂美學、音樂心理學等很多具體專業方向，把這些方向綜合也有一定難度，也更不要說再將作曲技術理論綜合進行分析研究。

當然，如筆者開頭所言，在分析研究中能把作曲技術和音樂學相關內容有機融合在一起是理想的分析研究方式。近年來，在作曲系研究生答辯時，很多專家評委們也會提出文章中沒有“作曲家為什么這么寫？作品到底美在哪里？”等音樂學范疇的問題，音樂學專業研究生答辯也有專家評委們提出音樂本體分析研究太少甚至沒有等問題。我也當過研究生答辯評委，很有體會，看他人的文章，總會提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但說起來容易，具體到寫作實踐，做起來很難，即便一些專家評委也不一定能夠做好綜合全面的研究。

關于綜合的分析研究，筆者認為比較可行的方法是作曲技術理論專業的研究者和音樂學專業研究者的合作。我們現在有各種層次、各種等級的課題，大部分課題組有多位成員，而在實際研究中，要么課題組成員只是掛名，不做實質性的工作，主要由課題負責人來研究，要么課題組成員各研究各的，課題結項時把課題組成員各自發表的相關論文集結一起，作為結項成果，而很少見到真正有效的合作，在此也呼吁作曲技術理論專業和音樂學專業同仁們應該通力合作，從而使真正綜合分析研究成為可能。

綜上所述，關于音樂分析論文的寫作，筆者概括為以下三點：第一，可以有單純作曲技術理論和音樂學純理論性的分析研究文章；第二，在音樂本體的分析和研究中，盡量有機融入相關音樂學理論內容；同樣，在以音樂學專業方向研究文章中也最好能融入相關作曲技術理論等音樂本體研究內容做支撐。這種方式也是當下音樂分析論文寫作的主流。第三，盡管很難做到，但還是需要有融合作曲技術理論和音樂學各方面內容的全面綜合分析研究理念。這就需要研究者不斷學習、擴大學術視野，進行長時間積累，盡可能做到有機的融合、有效的綜合。筆者認為，無論用哪種方式寫作分析研究論文，只要論述清晰明了，讀者能看的明白、能受到啟發，理論上不存在孰高孰低的問題。總之，音樂分析文章的寫作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音樂論文的寫作需要多樣化、多元化的分析研究方式。

梁發勇 博士，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

（責任編輯 李欣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