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嬰寧的形象鮮明立體,具有一定研究價值。嬰寧前后性格及行為的轉變更是被眾多學者所關注。本文分別從李贄“童心說”、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的理論,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視角,多維度剖析嬰寧形象的成長意蘊及蒲松齡的創作意圖。研究發現,嬰寧前后性格及行為變化的前提是其受到了外界環境變化的刺激,進而完成了由半狐至全人的自我成長。而嬰寧的成長意蘊同時隱含了作者蒲松齡個人內心的背世情結與其社會發展愿景之間的矛盾。
《聊齋志異》是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齡創作的民間文言短篇小說集,成功地貢獻了眾多經典的藝術形象,尤其是各類鬼狐形象,在文學藝術領域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嬰寧出自《聊齋志異》中的《嬰寧》篇,是狐妖與人的后代。關于嬰寧的人物形象,前人已研究得較為詳盡了,研究內容涉及嬰寧性格前后轉變原因的分析、從嬰寧形象探討蒲松齡的理想寄托,以及嬰寧形象在時代大背景下所蘊涵的現實意義等。隨著前人對于嬰寧形象研究的不斷深入,嬰寧也被賦予了更多的社會文化內涵和時代批判精神。但從哲學、人學、心理學等學科視角剖析嬰寧形象的文章較少,仍有研究空間。而嬰寧作為《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大力塑造的經典形象,個性鮮明、形象立體,本身就具有說不完、道不盡的魅力,就嬰寧本身而言,其前后性格及行為差異所蘊含的成長性是一個值得深挖的研究點。
“童心說”視角
一、嬰寧之“童心”
明代思想家李贄提出的“童心說”中將“童心”闡釋為“最初一念之本心”,即童心是天賦之心。
嬰寧的“童心”首先表現為她發自天性的笑。嬰寧愛笑,首次出場便給讀者留下了“笑容可掬”的印象。整篇文章中描繪嬰寧的“笑”約有三十處,幾乎貫穿全文,可見蒲松齡運用了大量筆墨極力凸顯嬰寧愛笑的性格特點。嬰寧的笑是異于常人的,是“笑不可遏”、難以自禁、不顧時宜、不分場合的笑。當嬰寧在樹上見到王子服朝她走來,便“狂笑欲墮”,又“且下且笑”,以至失手摔下樹,待王子服扶住她后,嬰寧“笑又作”,就如同不知危險的頑皮孩童。甚至在正式的婚禮上,作為新娘的嬰寧也“笑極不能俯仰”,以至婚禮無法照常進行,她儼然將這婚禮看作了兒戲。而嬰寧如此稚童般的笑,便是其天性的自然展露,是其童心的外化。
嬰寧癡憨的性格特點以及對男女之事的懵懂,也是其“童心”的體現。嬰寧的笑太過放縱,以至于讓人覺得其癡、憨。鬼母評價嬰寧“呆癡如嬰兒”,王母也說“此女亦太憨”。而文中王子服與嬰寧在院子里的一段對話更是體現嬰寧的癡與憨。王子服拿出嬰寧所遺之花,以示相思難忘,嬰寧卻不解風情地認為王子服是不舍得扔花,實乃孩童心理。王子服心里以為嬰寧沒有領悟他的意思,便直接大膽地表明愛意,而嬰寧卻不辨“夫妻之愛”與“葭莩之情”,王子服只得恨其癡。再看嬰寧在王子服面前與鬼母談話的情節,嬰寧直接說出“大哥欲我共寢”,令王子服尷尬不已。嬰寧對于男女大防毫無概念,可見她未曾受過關于男女情愛的教育,因此情竇未開、童心未泯。
二、嬰寧的成長:失“童心”
李贄認為,人們的童心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消失,原因在于受到各種外在事物的影響,包括所習得的見聞和所學的道理,即“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
嬰寧的童心喪失的前提是她從山野走向了人世。文中這樣描述嬰寧的成長環境:“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嬰寧成長于這樣一個純凈幽美的世外桃源,宛如山水靈秀之氣孕育出的精靈,不被束縛、天性得到自由舒展。鬼母對嬰寧的教育也是較為縱容的,文中寫道:“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沒有歷經所謂見聞和道理的熏陶和沉淀,嬰寧的童心才得以留存。
可當嬰寧嫁入王家,她需要適應身份的驟然轉變,從山野間的花狐蛻變成為合格的人婦,那么,成長便是她的宿命。此處的成長不是生理上的成熟,而是逐漸熟悉并學會遵循人世間各類法則的過程。在嬰寧成長的過程中,王母等人對她進行了啟蒙和教誨,在眾多人和事的耳濡目染下,嬰寧學會抑制自己不合時宜的笑意。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嬰寧原本在內屋大笑不止,但聽見王母催促自己出屋見王生,嬰寧便“極力忍笑”,又轉身面向墻壁調整了好一會兒,才走出內屋。除此之外,嬰寧在面對男女之事也有了世俗意義上更加妥善的處理方式,相較于之前的童言無忌、口無遮攔,她明白了夫妻情愛之事為隱事,因此“不肯道一語”。可見嬰寧失“童心”的過程,亦是她成長、蛻變的過程。
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的理論視角
一、嬰寧形象的自然屬性
從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的理論出發,人具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人的自然屬性包括在生物學上與其他生物體一樣具有的共有特征,及區別于動物的獨有的生命特征。而嬰寧作為半人半狐,本身就具有狐的狡黠的自然屬性。這一點是嬰寧承認了的,她向王子服介紹自己的婢女小榮時說:“是亦狐,最黠?!?/p>
除此之外,愛花也可看作嬰寧的自然屬性之一。人的自然屬性也包括人的心理習慣、嗜好等受自然地理環境的熏陶的部分。嬰寧愛花成癖,首次出場便“拈梅花一枝”。文中多次描寫嬰寧隨身帶花,如“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含笑捻花而入”,而其居所更是處處皆有花的蹤跡,“墻內桃杏猶繁”,“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夾道紅花片片墜階上”。這些花兒享受著清幽山谷的滋養恣意生長,而她臨花而居、伴花而行,花仿佛早已融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她的血肉中刻下了自然的烙印。
二、嬰寧的成長:社會化
人的社會屬性則是人獨有的特性,主要是后天在社會交往中獲得的特性,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本質特征。嬰寧是人和狐的后代,生長于幽靜偏僻的山谷之中,其成長環境是相對閉塞、單純的,且在其成長過程中,接觸到的主要人物是鬼母和狐女小榮,她們也都不是正常人類。因此,在進入王家前,嬰寧幾乎接觸不到人世間紛繁的事務和復雜的社會交往準則,也就是說,此時的嬰寧雖具有自然屬性,但幾乎不具備獲得社會屬性的條件。
這一狀況在嬰寧進入王家后發生了變化。馬克思認為,社會性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標志,而所謂人的社會化,是指個體在現實社會環境中,通過日常交往、讀書學習和生產生活實踐,理解社會規范、習得社會經驗、學習到文化知識和掌握生產技能、形成自己的人生價值觀,獲得社會成員資格并承擔一定的社會角色的過程。從文中的細節可看出,嬰寧雖然未接受過人類社會中給予女子的教育,但進入王家后的她也漸明事理,并適應了人類社會的生存準則。在人際關系層面上,她尊敬王母,“昧爽即來省問”,并且主動以“笑”為王母消愁解憂,盡力扮演好兒媳的角色。嬰寧嫁入王家后,“鄰女少婦,爭承迎之”,“人皆樂之”,受到了周圍人的一致贊美。足以見得,嬰寧已擁有了較為穩定的社會角色和社會關系。恩格斯指出,動物的活動都是順應或利用外部自然的本能性活動,而人則能夠支配自然,使自然界為自己服務,造成人同其他動物最本質差別的是勞動。從勞動實踐層面看,嬰寧心靈手巧,“操女紅糖巧絕倫”,而且她還親自買花、種花,致使王家院中“無非花者”。從人生價值觀層面看,嬰寧“竊典金釵,購佳種”,不惜花重金買花、種花,可見在她心中,花是自然的饋贈,較金銀財寶等世俗之物更加珍貴,這顯露出她向往自然的價值觀。種種跡象證明,嬰寧經過社會化過程,已從半人半狐逐漸成長為合格的社會人。
“三我”人格結構理論視角
一、嬰寧之“本我”與“超我”
據弗洛伊德的心理結構學說,“本我”位于人格結構的最底層,它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動物性的本能沖動,是混亂而毫無理性的,按照“快樂原則”行事。文中嬰寧形象的“本我”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愛笑的天性,文章結尾處寫道,嬰寧生下一子,“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在弗洛伊德看來,嬰兒的人格完全屬于本我,而嬰寧之子又同其母一般愛笑,可見嬰寧之笑乃一脈相承的本能沖動;二是狡黠的狐性,是嬰寧作為人與狐的后代所繼承的動物性的本能沖動。
“超我”位于人格結構的最高層,是能進行“自我批判”和“道德控制”的理想化了的自我,按照“至善原則”活動。弗洛伊德指出,“超我”是兒童在生長發育過程中社會尤其父母給他的賞罰活動中形成的。嬰寧因幼年時期缺乏社會經歷及長輩的教誨,其“超我”并未充分發展起來,而“本我”占據了其人格結構的主體。直至進入王家,接受王母的訓誡,學習人世間的各種道德規范,嬰寧的“超我”才逐漸發展完善。嬰寧感激鬼母的養育之恩,兩次為其落淚,懇請王子服將父母合葬,可見嬰寧懂得了人倫之情,踐行了孝道,是其“超我”的表現。從超我的“至善原則”來看,每當家中奴婢犯了小錯,害怕受罰,便求嬰寧去與王母說話,之后奴婢再去認錯,常常能免去責罰,嬰寧對身份低微的奴婢也十分照顧,足以見得她溫柔善良的一面,這也是嬰寧的“超我”意識的展現。
二、嬰寧的成長:“自我”的調控
“自我”位于人格結構的中間一層,它是能夠根據周圍環境的實際條件來調節“本我”與“超我”的矛盾、決定自己行為方式的意識,代表理性或正確的判斷,遵循“現實原則”。嬰寧“超我”的發展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因為“超我”的主要職責是指導“自我”以道德良心自居,去限制、壓抑“本我”的本能沖動,也就是說,“本我”與“超我”是相對立的。王家庭院后有一架木香,嬰寧經常攀爬上去,摘花用以簪戴或玩賞,王母有時遇見,便斥責她,但嬰寧始終不改,而是以“快樂原則”行事,此時其“本我”戰勝了“超我”。有一天,嬰寧爬上木香,被鄰家的西人子瞧見了。西人子見嬰寧容華絕代,便對其產生了不軌之心,欲與其茍合。嬰寧知其意,但沒有當場拒絕,而是以笑引其赴約,然后利用幻術設計將其反殺。在“西人子事件”中,嬰寧“本我”中的狡黠本性暴露無遺,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超我”的“至善原則”。雖說西人子這樁命案最終沒有波及王家,但終歸是鬧上了公堂的,其嚴重性不言而喻。王母訓誡嬰寧“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讓嬰寧意識到了自己的“笑”雖能解人憂愁,但也可能會給王家招來禍患,于是壓抑天性之笑,“正色,矢不復笑”。王母見平日里愛笑的嬰寧如此嚴肅,便立即心軟,耐心勸導道:“人罔不笑,但須有時?!钡珛雽幦圆恍?,可見其不笑是為了達到“理想自我”。嬰寧收斂脾性,在“本我”之笑與“超我”之不笑中選擇了后者,是其“自我”遵循現實原則做出的調整。鬼母在嬰寧進王家前也曾勸導:“若不笑,當為全人?!眿雽庪m不笑,但也未面露憂愁,可見她這是主動完善自我、尋求成長的舉動。
嬰寧成長的深層意蘊
一、主張個性解放
蒲松齡于清初創作《聊齋志異》時,在學術思想上受到晚明主張真性情的流露,反對虛偽的啟蒙思潮的影響,其中便包括李贄的“童心說”。而嬰寧笑得無拘無束、具有浪漫天真個性的前期形象便是真性情的化身。依照李贄的“童心說”,童心即是私心,私心則主要表現為個體的利益意識。前期的嬰寧行事主要順應自己的天性、依照自己的心意,婚禮上的大笑,以及西人子事件中的狡黠甚至手段的狠辣,都顯示出其不顧忌禮法、追求個性自由的意蘊。后期嬰寧成長的過程伴隨著“童心”的消失,“不復笑”意味著嬰寧從只顧個體利益轉向維護集體利益,也暗示其真性情被符合禮法的行為所掩埋。蒲松齡作為一個性格耿直、極具真性情的人,他寫下嬰寧前后性格及行為的反差,極大可能包含著對于童心在人世間被消磨、泯滅的批判。
二、和諧社會之愿景
從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的理論角度看,嬰寧從最初的只具有自然屬性的半人半狐,成長為同時具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全人,達到了人的二重屬性的統一。而從社會角度來說,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和諧統一利于人類文明的發展。首先,人的自然屬性源于自然世界。嬰寧從小生活于充滿自然氣息的山谷中,山野環境奠定了其性格底色。進入王家后,她在王家庭院里種滿花,試圖模擬從前住所野花遍地的景象,這展現的是人對于自然的回歸,蘊涵了對于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呼吁。其次,人的社會屬性的完善利于維護社會整體秩序。嬰寧在進入王家后,習得道德規范,擁有穩定的社會屬性,扮演好人妻的角色,益于家族的長久發展,而無數家族的長久發展又利于社會的穩定發展。蒲松齡寫嬰寧從一個較為“叛逆”的狐女成長為總體符合社會規范的人婦,其中寄寓了對社會長久和諧發展的愿景。
三、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弗洛伊德認為,一篇文學作品就像作家的一場白日夢,表現的是作家自己的幻想,是其“內心生活的外表化”,而其幻想源于現實中不能滿足的愿望。蒲松齡出身于書香世家,從小飽讀詩書,且熱衷于取得功名上的成就,但現實卻不盡如人意,他在科舉考試中屢次落敗,直到古稀之年才成為貢生??茍錾系牟坏弥?,激發了蒲松齡內心的苦悶、孤憤,但他無法徹底放下對功名的追求而隱于人世,又無法與世俗傳統對抗,只能用筆將內心世界舒展于紙上,將自己的理想與愿望寄托于人物形象上,而嬰寧前期遠離人世的山野生活、無拘無束的自由狀態,便是蒲松齡的美好幻想。在蒲松齡的內心深處藏匿著一片圣潔、自由、無世俗約束的凈土,而作為山野精靈的嬰寧,正是他背離傳統世俗思想的載體。但蒲松齡賦予了嬰寧最終適應人間道德禮法的結局,說明蒲松齡雖內心深處有背世情結,但理想和現實是存在沖突的,他明白嬰寧如果要在正常社會中立足,是必然要經歷“社會化”過程的。蒲松齡雖屢次參加科考皆以失敗告終,但依舊熱衷于科考直至晚年。他的內心深處存在著背世情結,但行動上卻是入世的,可見蒲松齡在理想與現實中選擇了后者,并且展現在了嬰寧形象的塑造上。弗洛伊德還指出,作家通過改變和偽裝來減弱其作品中利己主義的白日夢的性質。因此,蒲松齡寫嬰寧最終成長為合格的“社會人”,以掩飾他內心怨世、背世的渴望。蒲松齡是清醒而理智的,他明白世俗容不下這樣一個純真、不諳世事的山野精靈,成長是嬰寧的宿命。
嬰寧雖是蒲松齡虛構的藝術形象,但有笑有哭、有血有肉,既有狐性,又有人性,實在是妙哉。從李贄“童心說”的角度出發,嬰寧“失童心”的過程即其成長過程;從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的理論視角看,嬰寧的成長是其“社會化”的過程;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視角看,嬰寧“自我”對于“本我”和“超我”的調控顯示出她的成長。從山野到人間,為適應環境的改變,嬰寧主動完成了由半狐至全人的自我成長,由此展現出其前后性格及行為的不同。除此之外,嬰寧的成長意蘊也映射出蒲松齡內心的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本文運用了哲學、心理學、人學領域的相關理論研究人物形象,有一定創新性,但仍存在研究深度不夠的問題。關于嬰寧形象的研究,無論是廣度還是深度方面,都有待挖掘。未來的研究應該更多地將視角聚焦于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本身,細品原文,結合其他學科領域知識,從新視角、多角度把握人物形象的深層本性、心理活動。
作者簡介:
韓佳倢,女,漢族,籍貫海南省海口市,本科。作者單位:暨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