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歲黃鶴樓（外兩篇）

遍野紅葉的深秋時節，當我來到名揚四海的武昌黃鶴樓時，是心懷忐忑的。一位散文家和我說，黃鶴樓寫的人太多了，你要怎么寫？

事實上，今年正逢1800歲生日的黃鶴樓，不僅是寫的人太多了，而且從古到今，很多詩杰都不吝于黃鶴樓留下詩句，包括崔顥、李白、孟浩然、王維、白居易、岳飛、劉禹錫……一直到毛澤東，都是詩文大家。眾多的文人墨客已揮灑出了500多首名詩詞。其中唐代崔顥那首七言律詩《黃鶴樓》，氣勢雄渾，被譽為唐人七律的壓卷之作，讓崔顥一舉成為中國燦若繁星的詩人星系中極為璀璨的一顆明星！

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個傳說：詩仙李白被賜金放還后第一次登上黃鶴樓時，因為崔顥題詩《黃鶴樓》在前，李白覺得寫不贏他，郁悶不已，寫下一首打油詩“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干脆就擱筆不寫了。到公元730年，李白于黃鶴樓約送知己赴廣陵（揚州）時，才寫下了《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盡管如此，李白對崔顥的《黃鶴樓》仍念念不忘，三年后，公元733年，當他來到金陵（南京）時，還專門寫了首對標崔顥《黃鶴樓》的《登金陵鳳凰臺》，愿與崔顥試比高。

后人為了紀念這件事，專建擱筆亭一座。亦真亦幻中，黃鶴樓揚名大江南北，隨之“天下江山第一樓”的桂冠也花落鶴樓！

我記得余光中先生是這樣形容李白的：“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袖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所以，在我看來，李白鶴樓擱筆，是他用一種自嘲式的幽默，表達對崔顥才華的敬意；同時，自嘲也是一種自信，這才有了后面游金陵鳳凰臺的詩作對弈。

黃鶴樓建樓的傳說，是以“八仙”之一的呂洞賓和“魯班仙師”作為主人公。傳說呂洞賓來到武昌城，登上蛇山頂上舉目一望，嗬！對岸的龜山和腳下蛇山隔江守望。呂洞賓心想：要是在這蛇頭上造座高樓，站在上面觀看遠近美景豈不妙哉！可這山又高，坡又陡，誰有能耐在這上面造樓呢？他仗劍一揮，空中立馬傳來一陣奇異的鳥叫聲，抬頭一看，只見魯班師傅正騎著一只木鳶朝著他呵呵笑呢。呂洞賓急忙迎上，說了自己的想法。魯班走下木鳶，看了看蛇山的地勢，隨手從山坡上撿來幾根樹枝，在地下架了拆、拆了架，想了一會兒說：“我們明天早上再商量吧。”翌晨雞叫頭遍，呂洞賓就急忙上到蛇山，只見一座飛檐雕棟的高樓已經屹立山頂。上得樓來，他看到了魯班留下的一只身披黃色羽毛的木鶴。呂洞賓十分愜意地取出一支洞簫對著滾滾江水吹起了曲子，而這木鶴竟和著音樂翩翩起舞。少頃，他騎上木鶴，凌空飛去。于是，北宋年間有人設亭紀念，名“跨鶴”。

魯班是勞動人民的杰出代表。神仙建樓傳說，寄寓了人們對神仙法力與能工巧匠智慧的崇敬。同時，更襯托了黃鶴樓作為建筑本身的藝術魅力。大文人們紛至沓來自然也可理解了。

那么，崔顥在這里寫下的著名詩篇《黃鶴樓》中詩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中所言“昔人”，到底是誰？他便是費祎，是三國時期蜀漢的名臣，與諸葛亮、蔣琬、董允并稱為蜀漢四相。《祎別傳》記述：“祎雅性謙素，家不積財。兒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從車騎，無異凡人。”可見，費祎妥妥的一個儉樸務實、全心竭力的大忠臣。

諸葛亮在《出師表》中也講到了費祎“良實，志慮忠純”。費祎去世，劉禪謚贈其“成鄉敬侯”。出于對費祎的敬仰，于是有關費祎的傳說也隨之出現了。唐代人閻伯理曾特別介紹過黃鶴樓，在《黃鶴樓記》中講道：“州城西南隅，有黃鶴樓者。《圖經》云：‘費祎登仙，嘗駕黃鶴返憩于此，遂以名樓。’事列《神仙》之傳，跡存《述異》之志。”由此可以得知，在唐朝時，人們認為費祎是在黃鶴樓駕鶴西去，故稱“黃鶴樓”。也是從唐朝開始，有人在黃鶴樓旁建造了費祎洞、費公祠。

及至唐朝，黃鶴樓已成江南名樓，無數遷客騷人登樓望江，極目遠眺，面對滾滾江水、浩渺煙波、歷歷蒼木、萋萋綠洲，或感嘆時空無涯、天地悠悠，或悵惘白云黃鶴、神思馳騁，留下了“孤帆遠影碧空盡”“煙波江上使人愁”等無數意境豐闊的美麗詩篇。

時間來到了宋高宗紹興四年（1134年）。這一年起，岳飛在武昌駐屯水步騎三軍前后長達七年，帥府就設在今黃鶴樓下的司門口。初到武昌，作為詩人，岳飛軍務繁忙之暇，登臨黃鶴樓，寫下了氣壯山河的《滿江紅·寫懷》：“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豪邁激昂的戰斗誓言，展現了當年岳飛在這里厲兵秣馬、重振河山的壯麗畫卷。《滿江紅·寫懷》以外，融入鶴樓靈感，岳飛揮毫創作的還有《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等多首詩詞。

岳飛的“精忠報國”受到中國老百姓千百年來的頌揚，成為民族精神中世代傳承的力量！1981年，武漢市重修岳飛亭，并立岳飛銅像。“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武漢，見證了岳飛英雄精神的練就，這種精神融入武漢城市血脈，也涵養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文化基因。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義，打響辛亥革命第一槍，正是這種精神感召下的歷史壯舉！

正定古城

時隔兩年，深秋季節又一次來到河北。

前年，同樣的時節，兩次抵達河北雄安，頂著最為嚴峻的公共衛生形勢，在雄安新區苦戰了50個日日夜夜，也算為大雄安建設出了一點力。撫今憶昔，感慨良深……

這次抵冀，我們拜謁了“這輩子一定要來一次”的正定古城——這是歷史上曾與保定（雄安）、北京并稱為“北方三雄”的魅力之城。

北方的秋空在我看來似乎更高冷一點，北方的空氣吸起來似乎更干燥健全一點。正如郁達夫先生感懷的：“北方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過是英國話里所說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氣而已。”是啊！深秋時那一種草木搖落，金風肅殺之感，在北方似乎要更為嚴肅、蒼涼。然而，這份冷峻、高遠不正是古城的基本調色嗎？

正定古城，枕山接海、雄鎮河朔。古城地處冀中平原，太行山東麓。“正定是我的第二故鄉。這里有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勤勞的人民。我愛自己的故鄉。”習近平總書記為《正定古今》撰寫的序，是為正定今古的真實寫照。

正定古城已有1600多年的建城史，是著名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而正定縣歷史則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414年中山國所建東垣邑，秦始皇統一中國后設立東垣縣，清雍正元年（1723年），改為正定縣并沿用至今。

傍晚時分，我們到達古城的南門。沿著貫穿古城門洞的青石路信步入城，腳下歷經歲月洗禮的路石表面早已磨得光滑而幽亮，就像是大自然和時間的雕刻師，用它們無盡的耐心和力量，在深沉的石頭上留下的印記，向旅者講述著一個個悠遠的故事。

正定城內，古寺林立，名塔高聳，完整保存的晚唐、五代、宋、金、元、明、清、民國八個朝代的古建體系名動中外，被譽為“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博物館”。這些豐富的歷史遺存使這座古城老而彌珍，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隆興寺、廣惠寺、臨濟寺、天寧寺，信眾香客絡繹如織，凌霄塔、澄靈塔、華塔、須彌塔四座寶塔，莊嚴肅穆，盡顯佛法智慧之力與佛教藝術之美。佇立于獨具特色的華塔腳下，一種悠悠懷古情油然而生。華塔始建于唐貞元年間（785—805年），塔高33.35米，塔身四層，第一層的四隅又建有四座小塔，均為六角形亭狀單層套室；四層八角塔身八面布滿壁塑，有佛、菩薩、力士、海獸、獅、象等，形象生動，排列有序，恰似一處五彩繽紛的雕塑藝術之宮。

正定古城中存有一座8.4米長、2.6米高、百十噸重的“天下第一赑屃”，年代為晚唐到五代，當年出土時轟動了全國。赑屃乃龍之子，馱碑之獸。這座赑屃體態豐滿，頭略抬，頸前伸，僅頭頸部就有2米多長，大圓眼睛，耳朵后抿，鼻頭寬、鼻孔圓，兩只尖牙外露，大嘴緊閉，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值得書上一筆的是，正定還是三國名將“常山趙子龍”的家鄉。

喜歡《紅樓夢》的游人一定會尋訪并徜徉于為87版《紅樓夢》量身打造的榮國府，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都流淌著“寶黛”凄美的愛情故事。

華燈齊放，古城才迎來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

金碧輝煌的夜燈，給古樸的城墻鑲上了一道閃亮的金邊。這是中國現今保存最為完整，也是最長的古城墻。我們登上正定南門城樓舉目遠眺，古寺古塔、古街古樓猶如一幅幅精美畫卷映入眼簾。“九樓四塔八大寺”，趙云故里，“二十四座金牌坊”……一眾景點和古城墻都在不遠不近的對視之中，給欣喜地舉起相機、手機的游客帶來一個個驚喜——超級美妙的場景都很出片，隨便一拍就是一張可做手機壁紙的美圖。

來過正定的人就會知道，梁思成先生曾經的驚嘆：“我從未在如此小的地方，如此短的時間內，親眼目睹這么多歷史古跡，其數量之多，年份之久遠，造型之精美，意義之重大，亙古未有，以后也應該不會再有，這里仿佛就是一座露天古建博物館，收藏了半部中國建筑史，見證了中國古人的非凡智慧。”

千年魅力，韻味無窮。

真的是名副其實啊！

趙州橋懷古

被譽為“華北四寶”之一的趙州橋，學名安濟橋，小學語文課本里有篇茅以升先生寫的經典課文《趙州橋》。

所以趙州橋的知名度，實在是大到不能再大了。正是這個原因，才讓我一到石家莊就萌發了小時候遐想過的和趙州橋來一次面對面凝視的念頭。

專門趕到趙縣，瞻望這座聞名世界的石拱橋時，說句心里話，是被震撼到了的。這種強烈的感懷，自然是來自古橋本身，但又不僅于此……

趙州橋位于河北趙縣城南的洨河上。當我站在橋頭時，映入眼簾的是落款“美國土木工程師協會敬立”的銅匾——國際土木工程歷史古跡趙州橋。匾額下方還列出已評定的全球僅有的其他“十一處國際土木工程歷史古跡”的名稱。你看，趙州橋這座一千四百年前建成的五十多米長、九米多寬的敞肩式石拱橋，那是和倫敦鐵橋、埃菲爾鐵塔、巴拿馬運河等齊名的世界建筑史上最為耀眼的土木工程范例了。

對于這座橋，唐朝張嘉貞的《安濟橋銘》中記述“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以為”。這個奇特，集中表現為“敞肩”與“圓弧”的結合使用，茅以升先生以最通俗易懂的文字在課文中作了洗練的描述：這么長的橋，全部用石頭砌成，下面沒有橋墩，只有一個拱形的大橋洞，橫跨在三十七米多寬的河面上。大橋洞頂上的左右兩邊，還各有兩個拱形的小橋洞。平時，河水從大橋洞流過，發大水的時候，河水還可以從四個小橋洞流過。這種設計，在建橋史上是一個創舉，既減輕了流水對橋身的沖擊力，使橋不容易被大水沖毀，又減輕了橋身的重量，節省了石料。

這座橋何以令世界土木工程界膜拜？那是因為，直到十九世紀法國工程師保爾設計建造了阿道爾夫橋，西方才出現了真正的敞肩圓弧拱橋。我國在這一技術上領先西方一千二百多年。自豪不自豪，震撼不震撼？

然后讓我感懷的，就是李春其人。想起來，漫長的封建社會普遍都存在“士農工商”的思想意識，工匠不被重視是全社會的習慣性思維。這一點從中國史學研究上幾乎找不到有關李春的史實資料也可印證。

那么你想，這需要李春擁有怎樣的情懷和責任自覺，需要多大的負重與奉獻精神，才能在那么遙遠的隋朝，那樣生產力發展水平的社會，設計建造出堪稱“世界建筑史上里程碑”的趙州橋？

趙州地方史有關李春的零星史料稱，李春受命建造趙州橋后，率工匠們來到這里，在當時交通特別不便的情況下，以特別嚴謹的態度，對洨河及兩岸地質等情況進行艱苦的、長時間實地考察。選址恰當是趙州橋傳世久遠的重要原因。資料顯示，趙州橋橋臺下面無木柱和其他石料，直接建在沒有經過夯筑的天然土石上，大橋拱腳下平鋪五層石板作橋臺，總厚度僅一米五左右。趙州橋這么做的原因，在于設計師李春對當地土質清晰的了解，橋臺下褐色土層屬硬型輕亞粘土第四紀沖積層，是良好的天然地基。事實證明，歷經滄桑，趙州橋兩端橋基下沉水平僅五厘米。歷史上，趙縣洪水迭現，并有過多次大地震影響，古橋皆因地基穩定，巍然屹立。

完全可以這么認為，李春是勤勞勇敢的勞動人民最優秀代表和擎旗手，是中國古代建筑的責任擔當，是他用堅實的肩頭扛起了中國工匠精神和古建筑燦爛文明的大旗，把用他心血澆鑄的趙州橋托舉到了千百年后世界土木工程璀璨輝煌的領獎臺上！

趙州橋的設計建造，從隋文帝開皇十五年（595年）開工，一直到隋煬帝大業初年（605年）竣工，歷經兩代皇帝建成。這讓我又重新思考隋朝究竟是什么樣的社會與經濟生態，可以擁有開鑿大運河、建造大興城（西安）等世界文化遺產級別的了不起的工程！要知道，隋煬帝登基初年起，開鑿了以洛陽為中心，北達涿郡，南至余杭的大運河，全長兩千多公里，首次溝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和錢塘江五大水系。古代陸路交通不發達，漕運是發展經濟之重要戰略，而隋朝正是利用運河促進了南北經濟大交匯、大融合。大運河吞吐萬匯，繁榮社會，無疑是了不起的盛大功績。

再從隋朝趙州橋成功地設計建成，并涌現出像李春這樣的杰出工匠來看，我們也有理由相信，隋朝統治階層當時對于社會的發展與建設是用了心的，對于工匠是培養提攜的。

然而，中國有許多情緒化的社會評判規范，雖然堂而皇之地傳之久遠，卻包含著極大的不公正。比如，關于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動機被說成了他對江南美景念念不忘，這是一種極其荒唐的思維方式。對此，唐代詩人皮日休的詩句“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也為隋朝龐大的運河工程正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