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頭腦囈語劇團帶來的原創偶劇《嘗一口拿破侖》作為第二十三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參演劇目之一,于2024年10月在YOUNG劇場上演。該劇僅由法國著名演員、木偶師和導演埃瑞克·德·薩里 (Eric de Sarria) 與中國助演耿蕓兩位演員進行演出,紙、塑料等物質材料做成的偶與法國香頌、變幻的燈光融合,提供了一個詩意的想象和隱喻空間。通過肢體表達和少量代表內心聲音的臺詞展現了人物的“內心掙扎”和多重身份,為觀眾帶來了一場獨特的“人-偶”交織的物質之舞,描繪了一場生命的旅程。
一、“人-偶”交織的物件劇場
《嘗一口拿破侖》中的偶和表演者是獨立的角色,又同為演員。偶不單只作為被操控的角色在舞臺上表演,表演者也沒有隱匿于偶的背后,僅僅作為一個操偶師。這是一場生命的旅程,講述了創作者埃瑞克的生活和故事。第一個出現的偶代表的是創作者的童年時期,這是一個由樹脂面團捏成的小人,采用了物件劇場 (Object Theater) 的形式進行表演,這個物件“小人”在桌子上表演的是創作者的夢。“小人”坐在用木紙板條做的窗前,內心的掙扎通過是否要跟著物件“柳樹”走表現出來,內心的聲音是助演耿蕓的臺詞。后來出現了一個物件,是創作者的阿姨給的他母親的遺照。該劇于2022年3月12日在巴黎上演時,曾經以一封信函的形式說明了演出的意圖,信函由創作者寫給他的媽媽,他對媽媽說他想講述一些關于自己內心掙扎、迷茫還有逃避、遺憾和悔恨的故事。埃瑞克說他在創作該戲的時候他的媽媽總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然后你第一次來到我的腦海中時,我沒有關注你。你被我放置在一個稍遠一些的角落,而你卻在等我來接你”……于是他就順其自然地把母親加入到了創作之中,母親也出演了他的其中一個內心聲音。場景再次回到“小人”坐在窗前時,物件“飛機”“星星”“小熊”像地球自轉一樣劃過,代表著日復一日,代表著他對兒時生活的回顧和對母親在世時的想念。接著他把物件“小人”吃掉,象征著過往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這些物件作為文化符號出現在劇中,成為幾乎無臺詞的肢體劇的語言。大多數物件劇場中的物品是不可改動的、現成的,但這部戲的特別之處就在于代表創作者童年時期的物件“小人”是可以變幻的,它由一個面具變成了小人又變成了埃瑞克的盤中餐。但母親的遺照就屬于物件劇場中常見的“現成物品”(Ready Made),這些物件存在于戲劇中,又不僅僅具有其本身物理屬性上的意義,而是成為一種具有隱喻力量的實際存在。這種想象和隱喻的空間留給了觀眾,讓觀眾去感受、去思考,賦予這些物品和這部戲更多的意義和可能性。
第二個偶是由一個和埃瑞克幾乎一比一復刻的縮小一些的木偶頭與埃瑞克量身打造的塑料薄紗制的身體做成的。同一個頭有三顆,但是妝造不同,分別是一個地中海發型的男人,一個化著妝的女人,還有一個與埃瑞克剛出場時同樣戴著紳士帽的頭。埃瑞克是想借這個偶代表多重的身份,代表他和母親、男人和女人,還有平日生活在面具偽裝下的自己和大眾。此偶是埃瑞克在老師菲利普·讓緹影響下設計的,男人的頭創作于1988年,受到了以色列王國第三位國王所羅門的影響,圣經中有一個著名的故事記載是“所羅門的審判”,創作者可能也是想借此偶展現不同的自我,面對生活中的事情也會出現不同的決策聲音。通過人與偶的交織表演,表現了創作者的內心沖突與對自我的追尋,讓觀眾也感受到深藏表面之下的真實情感,也不禁引發了人們對自身存在意義的反思。這不僅描繪了埃瑞克自己的生命旅程和故事,更是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不斷探索與成長的縮影。
二、“千層蛋糕”的多重表達
埃瑞克說:“拿破侖(Millefeuille)是一個有幾層的蛋糕,就像表演一樣,觀眾可以看到一個動作的幾個含義?!蹦闷苼龅案庠诜▏环Q為“千層酥”,由多層酥皮夾以鮮奶油、吉士醬組合而成,千層蛋糕的每一層也可以看作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代表著創作者在不同階段的成長與變化,代表著他的生命旅程。物件劇場代表他對過往兒時生活的回顧與對逝去母親的懷念,劇中一首法國香頌的歌詞是這樣的:“我必須治療這樣的傷痛,消除那么多的辛酸。某些人消逝在我心死亡之前。我必須決定道歉,為了不再使我自己轉向過去。昨天我仍舊坐在我母親的膝蓋上?!边@些都代表著埃瑞克的內心掙扎與情感療愈過程,反映了他對自我修復和成長的渴望。他想要努力向前看,但需要放下過去的遺憾,彰顯了對自己和他人的一種情感釋懷。母親常常在他創作時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過往的溫暖、懷念與現實的傷痛形成對比,凸顯了他內心的矛盾。盡管他并沒有有意為母親專門創作這部作品,母親卻悄無聲息地成為了故事的核心。
塑料薄膜配著藍色燈光呈現出大海波浪翻涌的景象,一只木紙板做的小船在海上搖晃著,表現他在面對各種挑戰和困擾時的掙扎,同時小船的搖晃則表現了脆弱和不穩定的狀態,反映了他在生活中所經歷的迷茫和不確定感。但木紙板的小船雖然看似脆弱,但它仍然在波濤中努力前行,象征著在逆境中尋找生存和希望的勇氣。埃瑞克想通過這種對比強調即使在困境中,人們依然擁有追求、堅持的力量。海洋可以被視為外部環境的象征,小船代表著個體的內心世界。波濤洶涌的海洋與搖晃的小船演繹出一種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反映了外界壓力對人內心的影響,也是創作者內心的外化。小船在海上航行,寓意著人生旅程中的探索與成長。盡管面臨波濤洶涌的挑戰,依然不斷嘗試和前進,這個詩意的場景引發了觀眾深刻的情感共鳴。
埃瑞克舞動著塑料薄膜,搭配著變幻的燈光,營造出一種流動感,象征著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無常。這種感官效果讓觀眾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與瞬息萬變,暗示著人類在時間面前的渺小。兩位演員最后爭奪木偶時激烈的沖突和撕扯,也表現了創作者對自我身份和情感的探索與困擾,同時在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情感時,常常會面臨內心的掙扎、外界的壓力和對自身價值的懷疑。歌曲也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Avec le temps),和創作者在生命旅程的時間流逝中經歷的起伏相呼應,表現出盡管時間會帶走許多東西,但也可能帶來新的機會和希望,盡管面臨著未來的不確定性,仍然要擁有向前的勇氣。
在最后他的內心聲音說:“你這并不是戲劇,這是街頭雜耍,你對得起觀眾的戲票嗎?”讓埃瑞克垂頭喪氣,仿佛自己想表達的內容又無法被理解,反映了他對自己藝術價值的懷疑。不被理解的隔閡會讓他感到孤獨,仿佛自己的內心無法與外界連接,也表現了他在藝術創作過程中的掙扎與困惑。“千層蛋糕”的多重表達讓觀眾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和生命本身的瞬息萬變,但每一次對生活的探索與表達,都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尋。
三、“物質之舞”的肢體敘事
《嘗一口拿破侖》整個演出的偶都是用雪梨紙、塑料薄膜、樹脂面團等物質材料制作而成,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新物質主義”和“物質表演”已成為戲劇中的術語。人文主義者創造了術語“后人類”,偶戲中使用物質進行表演是轉向“后人類”的一部分,要求將人類去中心化,人類必須對事物、動物和環境給予同等的關注,人和物共同協作。發源并盛行于17世紀的哲學思想“萬物有靈論”也因此再次被關注,倡導“萬物有靈論”者認為一棵樹和一塊石頭都跟人類一樣,具有同樣的價值與權利。在該劇中,物質材料做成的偶被賦予了和表演者一樣的地位,并不是僅僅屈從于表演者的操控之下。同時該劇強調身體敘事與偶的形式相結合,能夠讓觀眾更好地理解無臺詞的肢體劇。對肢體劇來說,“這種表演方法并不排斥語言,不同于啞劇,以在舞臺上最大化地發揮演員的身體表現功能而受到歡迎”。① 肢體的表達可以具有象征意義,但同時因為沒有臺詞敘事使得作品變得抽象和難以理解。“對于現象學來說,人的身體不是處于空間中,而是空間的一部分。從這一重要的視角可以推出,個體與世界的關系并不表現為一串語言學意義的符號,而是感知的、肉身的、精神的現象。”在現象學的視角中,表演者與觀眾共處同一空間,通過肉身的感知相互影響,就已經實現了劇場的意義②,也增添了賦予作品含義的多重性,使作品表達也更為靈活。
人的身體本身就是物質性的,是一種有形的存在,承載著個體的情感與經歷,在舞臺上通過動作、姿態和表情引起觀眾的共鳴,并且和非人材料的物質性之間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關系,人與非人組成了“物質之舞”,這里的舞不僅是舞臺上所呈現的敘事,更是表達人與非人在同一個空間中所形成的感知和相互影響,共同構建了一個敘事空間。表演者的身體與偶之間的關系也反映了人類與環境之間的相互影響。人與非人的物質性在舞臺上是交織的,成為了一個動態的表達,這種“物質之舞”呈現在舞臺上,不僅物理上產生了變化,更在情感和敘事上產生了影響,舞臺上的表演和每一個瞬間都是對這種物質關系的回應。通過人與非人、人與環境之間的相互影響,創作者也可以引發觀眾對自身存在的思考,使觀眾獲得新的啟示與理解。
《嘗一口拿破侖》通過“人-偶”交織的形式展現了一場獨特的物質之舞,深刻探討了個體的內心掙扎與身份認同。該劇通過肢體敘事進行多重表達,反映了創作者對生命旅程的思索。在這次感官體驗中,觀眾不僅感受到時間的流逝與生活的瞬息萬變,更引發了對自我和存在意義的深刻反思,感受到一場關于生命的旅程。
注釋:
①.楊小雪.“肢體劇”還是“身體劇場”?——身體性在中國當代劇場藝術中的兩種書寫[J].南大戲劇論叢,2023,19(01):105-116.
②.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