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對中國人有著特殊的意義。它既如金玉耀眼,令人心折;又如空氣透明卻無處不在。詩對詩人、對讀者、對世界究竟意味著什么,需要回到詩最璀璨的時代去尋找。2024年第二十三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期間演出的新編昆劇《詩宴·唐才子傳》就做出了這樣的嘗試,通過四組唐代詩人的人生切片,展示詩在中國文化中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
《唐才子傳》是元代辛文房所作,記錄了一些唐代詩人的事跡,有話則多無話則少,敘述比較碎片化。本劇選擇白居易(《潯陽》)、賈島(《除夕》)、王維(《守志》)、杜甫和李白(《草堂》)四組較具代表性的詩人,以《唐才子傳》中的材料為基點,篩選他們典型的人生瞬間加以演繹,以小見大,從詩人身上折射出詩的不同側面。劇名中的“詩宴”,理解為詩歌的盛宴或是詩人的盛宴,想必都不算錯,甚至可以從結構上理解為四個折子的“聚會”。
《潯陽》一折以《琵琶行》為切入點,發掘出詩的情感力量:直面自我。白居易貶謫后自我開解的種種努力,在琵琶聲中徹底瓦解,心底壓抑的情感伴著精妙的樂曲描寫噴薄而出,化作浸透青衫的淚水。這是藝術的共鳴,更是命運的共鳴。編劇沒有選擇直接表現白居易的坎坷經歷,而是從他放縱詩酒、疏沼種樹、修佛參禪、制飛云履等看似豁達逍遙的行為反推,用一曲琵琶、一段故夢戳破詩人的“偽裝”,讓他直面自己力圖埋藏心底的真實情感,并將之付諸毫端。
《除夕》一折則表現了詩在詩人心目中的至高地位:畢生理想。賈島把詩作為最高人生追求,在他眼中,為詩傾盡心血是最大的幸福,優秀的詩人就是滿天神佛,他甘愿為他們護法,即使是天子也沒有資格褻瀆詩歌。編劇對書中所載賈島的經歷作了篩選,只擇其連敗文場、醉心苦吟、不識天子幾點,用一個獨特的除夕之夜,塑造了一個一生蹭蹬、獨愛詩歌的癡心詩人。其中用詩人對應四大天王,以十八羅漢形容作詩情狀,堪稱妙筆,既有趣味,又活畫出賈島為詩而癡的形象。本折結尾并未采取書中“帝下樓去。(賈島)既而覺之,大恐,伏闕待罪”的說法,而是讓賈島對“詩奴”這一稱號的得意蓋過了開罪天子、痛失入仕良機的悔恨,使詩人的形象更加純粹,凸顯詩歌足以奪人心魄的魅力。
《守志》則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詩的闊大:承載家國。本折基于“賊宴凝碧池,悉召梨園諸工合樂”的背景,加入《長生殿》中樂工雷海青罵賊的情節,加強劇情沖突。編劇避過王維最為人熟知的“田園山水”“詩畫雙絕”等標簽,專取他被安祿山所俘的經歷,探求詩人在國破家亡又為賊所拘的特殊境遇中的復雜心態。書中提到的“萬戶傷心生野煙”一詩,題為《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可知王維并不在宴會現場,此詩也并非公開創作。本折則讓王維身處席間,當場吟出詩句。書中僅陳述這首詩使王維免于因任偽職而獲罪,劇中則明言,王維當筵賦詩,必死之志明矣,刻畫出一個與人們印象中的恬淡閑適不一樣的、具有英雄氣概的王維,也顯示出詩歌突破個人情感、承載家國之思的格局。
《草堂》則通過杜甫與李白時空錯位的對話,點出詩的終極境界:納入宇宙。困頓的杜甫在李白的感召下最終走出草堂,走入詩歌的浩瀚星空。作者“以身入局”在羅周編劇的作品中并非首次出現,本劇中施夏明所飾的辛文房就是這樣一個角色。他是《唐才子傳》的作者,也是開場與串講,又化身為故事中的人物。如果說前三折中角色跳進跳出尚且分明,那么本折的處理則更加大膽:辛文房化身青年李白與杜甫相見,并嘗試影響杜甫的人生軌跡。不過這種影響基于李白的身份展開,既“穿越”,又合理。杜甫見到意氣風發的青年李白,從“過來人”的角度勸誡他,希望他收斂傲氣,少惹是非,安穩度日。而“青年李白”皮相下的辛文房則從“未來人”的角度向困在草堂的杜甫展開了超乎他想象的宏闊畫卷,那些萬古流傳、氣象宏大的詩句在召喚他邁出草堂,與自身相遇,與天下相遇。四折戲各自獨立,又以詩貫穿:從個人的悲喜到家國的興衰,最終歸于天地。
談起詩性,人們往往會覺得與戲劇性相悖。《詩宴·唐才子傳》則展現了詩在舞臺呈現上的力量。《唐才子傳》中的許多記載情節性并不強,編劇的巧思和導演、演員的二度創作賦予了本劇較強的可看性。劇中人物行當安排均勻,場面冷熱交替,適時安排科諢調劑。以《潯陽》開場,從觀眾較為熟悉的人物和作品入手,或許也有盡快帶入觀眾的考慮。《潯陽》故事相較于后三折敘述性更強,舞臺布置和調度拉得較大,節奏較平緩,徐徐鋪陳,累積情感,為最后的轉變做準備。《除夕》最為別出心裁,以付丑飾賈島,用風趣幽默的手法表現這個充滿誤會和遺憾的除夕之夜。表演化用《游殿》和數羅漢的路子,節奏明快,活潑靈動而不輕浮。《守志》中王維以末應工,雷海青以武生應工,安祿山以凈應工,且有宴飲歌舞場面,為四折中場面最大、情感最激烈者。王維走入舞隊,是依稀看到昔日盛景的恍惚;安祿山下場舞蹈,則是踏破河山的得意忘形。不是為舞而舞,而是與人物和情節緊密結合。第四折《草堂》情景最為簡單,但舞臺呈現并不單調。通過人物對話和演員表演,生動展現出草堂的簡陋破敗,讓觀眾對杜甫生活的困窘感同身受。草堂漏雨,李杜二人慌忙搬來大大小小的容器接雨水,最后甚至用上了酒碗、托盤。在這樣的窘境里,二人津津有味地聯起了句,在窮困潦倒的灰暗中涂出一筆亮色。表演方面,每折均有亮點設計,如《潯陽》的行舟、醉步,《除夕》的數羅漢,《守志》的歌舞,《草堂》的李杜二人接雨聯句等,都緊貼劇情和人物,且能體現昆曲表演的特色。演員功底扎實、表演細膩,奉獻出一場極為精彩的演出。
本劇的人物造型與服裝設計融入唐代風貌,舞臺效果很美觀,只是有些服裝和布景與傳統戲的規制略有區別,如后擺較長的大氅,高度較低的凳子、蒲團等,尚需演員進一步熟悉。舞美設計總體上繁簡得宜,使用線簾作不同造型的遮罩也頗有創意,可將觀眾的注意力集中到表演區域,亦能起到場景切換的作用。不過《潯陽》《除夕》兩折后半的布景似還是稍實了一些。《潯陽》船艙內的場景除前后設座位之外,還設有月洞門、燈籠等道具,或是為了豐富舞臺。其實與前半行舟類似,演員的表演結合前后座位的調度,完全可以滿足舞臺表現需要。《除夕》中游天王殿和數羅漢的段落分別設四大天王和佛像景片,生動精美,帶來了良好的視覺效果,但因面積較大可能使觀眾的注意力略有分散。或許是因為“四大天王”正對應劇中另外四位詩人,出現具體形象以示強調。不知創作者是否有此考量。《守志》場面相對熱鬧,布景比較復雜鮮艷,貼合劇情。《草堂》為體現杜甫的困窘,布置最為簡約,讓李白的劍舞和李杜二人搬容器接雨水的段落得以充分展現。音樂音響設計也比較適宜,有留白,只是部分情緒高潮處渲染有點過重,有時蓋過了演員的演唱。曲情已到,渲染可點到為止。銜接方面,由于有辛文房串場的設計,本劇雖然各折內容相對獨立,但折與折并沒有太大空當,讓全劇的整體性更強。如果要說不足,大概就是因為各折間留的“氣口”不明顯,觀眾有時難以把握鼓掌的時機。
江蘇省昆劇院近年推出的《世說新語》系列與此次演出的《詩宴·唐才子傳》有相似之處,以折子串演的形式呈現,內容與曲詞比較“文人化”。所幸編、導、演等各方都較好地平衡了案頭與場上,舞臺呈現牢牢抓住昆曲“雅部”的特質,充分發揮其詩化的審美特色,與劇本的詩性交相輝映。《詩宴·唐才子傳》可說是“以詩演詩”,將中國傳統詩歌之魂呈現在舞臺上。唐詩的月光穿越千年,依然灑遍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