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0年來,趙志剛先生獻身越劇藝術乃至于舞臺表演藝術,“守正”有高和深的造詣,“創新”有好而多的成果。趙志剛先生出道早、頭腦活、工作快、路子多、愛折騰,所以他的成績要比其他越劇男小生數量多、內容雜、傳播廣,也就經常成為了富有話題性的人物,甚至還帶有一定的趣味性,總之,不只是藝術話題,而且是文化課題。
我曾在2013年12月寫過一篇短文談到,但凡表演藝術、尤其是戲曲表演藝術,沒有拷貝不走樣的,何況越劇是從“女子越劇”到“男女合演”,男演員從音調到唱腔到做功,都不可能完全、永遠地按照女老師的路子演出。但忠實繼承還是必要的,自我創造是必須的。趙志剛50年的越劇生涯,經歷了守正和創新的過程,還多了一個回歸。“守正—創新—回歸”的進程,對應了“像(尹派)—不像—像”的變化,這是演員的要求、藝術的要求、時代的要求。
在傳承守正方面,我對《何文秀》《沙漠王子》和尹版《紅樓夢》印象較深。他承繼了尹派的唱腔、身段、風格,在陰柔纏綿的表演中隱含了男性的陽剛雄強,有時候遮住了看不出,有時候沒遮住看得出,有時候不遮住,顯得變化多端、十分微妙。撇開性別不談,趙志剛的舞臺形象和唱做表演在熟練中有青澀、在纏綿中有憂郁,是大量女性理想中的男性形象,因而粉絲如潮。但觀眾成就演員也限制演員。觀眾過于熱情而散亂,容易滿足而沉淀,難以給演員更新的要求。因為這種熱愛容易變成溺愛、寬容變成縱容,演員若沉湎于此,猶如溫水里的青蛙,既是幸福的,又是致命的,此時,“故意”做幾件觀眾不喜歡的事是必要的,是要勇氣的。
在創新探索方面,雜糅戲曲劇種、明星聯袂的“星·雜劇”系列(《永不消逝的電波》《偽裝者》主打紅色題材)固然也是創新之舉,但我對《第一次的親密接觸》(2002)、《趙氏孤兒》(2005)、《鏡像紅樓》(2006)的印象更深。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是越劇現代戲第一次演“網戀”,本質是時代性、時尚感的才子佳人戲,屬于題材上的顯性創新。《趙氏孤兒》也是顯性創新,但步子更大,趙志剛第一次粘胡子演老生。該劇的本質是酷烈、沉重的新編歷史劇。相比于《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趙氏孤兒》不僅在題材,而且在審美慣性上都在向外突破,這是向尹桂芳、袁雪芬精神致敬的成果。趙志剛找一個從小人物到硬漢的程嬰來演,含有對自己塑造的舞臺形象的性別取向的強調和彰顯。如果說別的演員演出只有“藝術”一種動力,那么他有“藝術”與“性別”兩股動力。如果說他在女子越劇里是個“孤兒”,那么在《趙氏孤兒》里,這個“孤兒”反而不孤了。
《鏡像紅樓》緊跟《趙氏孤兒》,是趙志剛等一批中年戲曲家在海外戲劇人的影響和幫助下編演的,旨在探討如何用戲曲的形式表現當代人性特征、現代派指歸的先鋒實驗劇。趙志剛通過該劇,對越劇男小生的行當認知、越劇演員的身份認知、自身對越劇藝術的認知作了向內反思,從而與《趙氏孤兒》形成“一外一內”的配對。這部戲在越劇史上很可能沒有位置,但在現代戲曲實驗史尤其是趙志剛的藝術史上,必定占有重要地位。說起鏡像,我不免想起法國拉康的鏡像論(不知主創是否也有如此考慮):“人類可以借助作為物體的鏡子,將內心對現實的自認和欲望外化為一種可見的真實。”我是不是可以認為,趙志剛用越劇、用越劇《紅樓夢》作為鏡子來自我審視,具體過程是“以為真的—認知假的—認知假的可以認知真的”,通過處于鏡像中的“寶玉”,終于發現了自己在越劇演員、越劇男小生演員、戲劇藝術演員的真相和位置,從而確定了他以越劇為鏡像,與其他劇種其他藝術形成交集,以越劇為核心向戲劇藝術圈、社會娛樂圈擴散的理念和行為。這就是他堅持立足越劇、走出越劇、用“折騰”來擁抱整個舞臺表演藝術和面向整個社會受眾的理由。
回歸傳統,即才子佳人戲的傳統。趙志剛一邊演老傳統、一面通過新編劇目演“新傳統”,后者是對前者的螺旋式上升或曰反向的回歸。其中,我對《黎齋殘夢》(2005)、《蝶海情》(2011)印象最深。這兩個戲都不是對老傳統的同向回歸,而是一種上升或曰反向回歸——也就是把越劇老傳統的“愛情至上”降低了位置,并使其為新的傳統、新的精神服務。其中《黎齋殘夢》表明,在苦難命運、內外因素的打擊下什么都可失去,包括愛情、家庭、記憶、自我意識,唯有藝術不可辜負,無欲就是有藝,瘋魔就是藝術,兩者互相成就。我看到尾聲他拿著柳條在黃花地里游走,不禁悲從中來,恍惚間甚至錯以為趙志剛正是越劇的沙耆,只是還沒有瘋。《蝶海情》表明在苦難命運、內外交困的打擊下什么都可失去,包括王位、愛情、生活享受,唯有舍身愛人的宗教信仰不可違背,為此寧可失去生命。
以上三個過程銜接很緊,互相膠合,因此不能清晰地分辨其階段,這是因為趙志剛天資聰穎、勤奮上進,他出道早、領悟早、改變早,因而呈現出互相雜糅的藝術現象——這固然是改革開放時代賦予演員的權利,卻不是每一位演員都能想到和辦到的。趙志剛先生的藝術成就、思想觀念、人格魅力、人脈關系,特別是他以越劇男小生藝術為核心,在劇目創作、表演技藝、形式創新、受眾拓展、教育傳播等方面的貢獻是重大的。我認為,相對于越劇女小生的研究,我們對越劇男小生的審美更多是在感性及表層的理性上,需要進一步拓展思考維度和加強理論深度——這是關系到“男女合演”的命運乃至越劇發展前景的重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