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韓江《素食者》與韓國傷痛文學

2024年10月10日，韓國作家韓江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的頒獎詞寫道“因其充滿詩意的散文直面歷史創傷，并揭露了人類生命的脆弱性。”韓江是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首位女性作家，她出生于韓國光州，畢業于延世大學韓語文學系。2016年，韓江憑借《素食者》榮獲布克國際文學獎，成為獲得該獎項的首位韓國作家。她的作品充滿溫情和幽默感，以及對暴力、內心情感、藝術作品與藝術家關系的探索。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源自同一個方向—“在一個暴力橫行的世界，去探索創造一個純真世界的可能性?”（《素食者》英文譯者狄波拉·史密斯語）。

《素食者》是一個“連作小說”，即由主題一致或相互關聯的短篇小說組成的小說集，也可看作是一部長篇小說。《素食者》主人公金英惠從食肉者到素食者，走向對植物生命的認同與渴望，象征著她在暴力環境中尋找自我救贖的過程。最后，金英惠選擇“成為一棵樹”，通過光合作用與自然建立內在聯系，將個人的痛苦轉化為某種純凈而安靜的存在。小說分別從主人公的丈夫、姐夫、姐姐的視角勾勒出金英惠這個平凡的家庭主婦的生活。除了圍繞三個人物的敘事外，還夾雜著金英惠十段詭譎血腥的夢境。

韓江對 《素食者》的解讀

自2013年起，韓江的作品陸續被譯介到中國，包括《玄鹿》《素食者》《白》《植物妻子》《少年來了》等；2015年《素食者》首次被譯介到英國。小說《素食者》由同名作品《素食者》以及《胎記》《樹火》構成，三個故事都可獨立成章，但放在一起看，又成為有別于獨立時的另一個故事。

1.對暴力的理解

韓江在大學時期讀到韓國作家李箱（1910—1937）的一句話“我認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之后便開始思考為什么這位作家會如此認為。她不斷想象著李箱所處的時代，那個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充滿暴力的社會。正如韓江在《素食者》中指出，暴力不僅來自國與國、社會或民眾，即使在作為原子單位的家庭里，也可能存在于夫妻之間、父母和子女之間，或是兄弟姊妹之間。對韓江來說，如今的世界依舊存在暴力，小說主人公金英惠遇到的社會暴力、家庭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等是每個人都可能面臨的問題。在面對暴力時，有血有肉的你是否希望自己繼續做人，這或許也是留給每一個“生而為人”的讀者的問題。

2.隱藏在素食背后的思考

《素食者》主人公金英惠承受著兒時父親的粗暴、婚后丈夫的冷漠以及傳統觀念的種種不寬容。這些因素一天天地在她身體中累積，不易被人察覺。在經歷了無數個夢魘后，金英惠在凌晨4點一動不動地站在冰箱前—她扔掉家里所有的肉，從此成為一個徹底的“素食主義者”。用韓江自己的話來說：“《素食者》中的英惠認為，素食主義是一種不對任何事物造成傷害的方式。食肉象征著人類的暴力，對此世的暴力，她選擇以謹慎的素食主義，來清除自己身上的那種暴力。”韓江想通過寫作《素食者》向人類和人生發問：人能不能完全地去除暴力，能不能在去除暴力的狀態下生存下去？主人公金英惠想通過成為植物來抵抗來自動物性的暴力，但她的實際行動遠遠超出“成為植物”四個字。

3.《素食者》的寫作意圖

在《素食者》的結尾處韓江寫道，她們離開了精神病院，路畔的樹木像是等待回答，又更像是在抗議。抗議一個女性被固定了位置，唯能順從各種暴力。意識到抵抗暴力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女性意識到它后，該作出怎樣的選擇，金英惠的選擇讓姐姐仁惠和讀者不得不思考這個沉重的問題。韓江用這個奇異的故事極端悲觀地道出，重壓下的韓國女性沒有逃脫的出口，她們的掙扎只是徒勞。韓江旁觀了一個精神疾病患者金英惠，同時賦予疾病豐富的隱喻，并以冷靜凝練卻又令人不安的敘述，將金英惠的疾病與社會之間的聯系一一揭示。

《素食者》引發韓國社會對女性的關注

2018年，韓國最大購書網站yes24發起“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讀者評選榜單，超16萬名讀者參與投票。韓江打敗了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等名家高居榜首。查閱韓國過去二十年最暢銷的圖書會發現一個特點，前五名都被女性作家的作品占據。它們是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請照顧好我媽媽》，丁柚井的《七年之夜》，韓江的《素食者》與《少年來了》。其中，《82年生的金智英》不僅在韓國本土爆紅，被改編成電影，引發海嘯般的社會討論，也讓海外讀者與觀眾管窺到韓國女性意識的覺醒。

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統計了全國845個圖書館2017年1月至2021年4月的借閱數據，結果顯示，《素食者》超過《82年生的金智英》奪得韓國原創文學借閱第一名。2016年，《素食者》擊敗了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新作《我腦袋里的怪東西》和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以及閻連科《四書》、埃萊娜·費蘭特“那不勒斯四部曲”終曲《失蹤的孩子》等154本全球熱門佳作，獲得布克國際文學獎。當代英國文壇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伊恩·麥克尤恩也直言韓江“理應獲得巨大的成功”。《素食者》之所以能夠獲獎，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韓江選擇以“飲食的變化”體現人“內心的變化”。“素食”是一種象征、一種掙脫，是對“肉食時代”的反抗。以“吃”這樣一個生存最基本層面的行為作為切入點，不僅容易讓讀者產生認同感、代入感，而且與小說所反映的“精神障礙”問題構成強大張力，形成的效果也更為震撼，以至到了驚悚的地步。韓江的小說沒有那種一味陳述現狀的平庸，顯得另類而扎實，從小說中能看到她獨特的布局設計和構想。

《時代周刊》《華爾街日報》《出版人周刊》等60家媒體把《素食者》評為年度圖書。2018年，《素食者》入選《紐約時報》21世紀15本重塑我們思想和寫作的女性寫作杰作書單。2019年，美國著名雜志《連線》將《素食者》選入10年來10本最佳類型小說之列，同時入選的還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和劉慈欣的《三體》。2020年，BookRiot網站（閱讀平臺）發布10本有史以來最好的韓國文學榜單，韓江的《素食者》《少年來了》兩部作品入選，成為真正代表韓國的文學作品。韓江通過金英惠的故事，探討了女性在面對困境時，如何尋求自我解脫和救贖，其勇氣和精神也激發了社會對女性自我意識和獨立精神的關注和尊重。

《素食者》與韓國傷痛文學

韓江是當代韓國文壇最具國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被歸類為傷痛文學。韓國傷痛文學主要以展現人類內心的痛苦、傷痕和掙扎為主題，韓江的作品深刻地觸及了這一領域。《素食者》通過金英惠的故事深度剖析了歷史創傷對個體命運的影響。

1.傷痛文學歷史淵源

韓國近代史充滿了侵略、戰爭和分裂，這給韓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也為傷痛文學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韓國作家們通過文字表達對歷史傷痛的沉思和對人性的深刻剖析，形成了獨特的傷痛文學風格。早期的韓國傷痛文學作品，可能受到民族主義和獨立運動的影響，往往以揭露和控訴外來侵略為主題，表達了韓國人民對自由和獨立的渴望。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文學創作的多元化，韓國傷痛文學逐漸拓展到更廣泛的領域，包括家庭關系、人性掙扎、社會不公等議題，但始終保持著對歷史傷痛的關注和思考。當代韓國傷痛文學作品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不斷創新，通過獨特的敘事手法和深刻的主題內涵，繼續探討人類內心的痛苦和掙扎，為讀者提供了深刻的思考和情感體驗。

2.韓江傷痛文學的獨特之處

韓江善于運用簡練而富有表現力的詞匯，通過獨特的敘事風格展現人物內心世界的崩潰與重塑過程。她的語言平淡無奇，卻能夠深刻地揭示復雜的情感和心理層次，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強烈的共鳴。作為女性作家，韓江在作品中常常從女性視角出發，關注女性在社會和家庭中的地位、角色、命運，通過細膩的筆觸和深刻的思考，展現出女性在面對傷痛時的獨特感受和反應，為傷痛文學注入新的活力、開拓新的視角。在關注個體傷痛的同時，她將筆觸深入到社會和歷史層面，揭示出更為廣泛和深刻的主題。韓江的作品不僅僅是對個體內心世界的探究，更是對歷史傷痛的沉思。她通過不同敘述者的視角，逐步揭露了不同層次的暴力和壓迫，使讀者能夠深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直面歷史創傷的勇氣，使得韓江的作品在韓國傷痛文學中獨樹一幟。

3.《素食者》深度剖析歷史創傷

主人公金英惠在經歷了一場噩夢之后，突然決定不再吃肉，這一行為看似微不足道，卻成為她反抗社會、家庭和個人命運的起點。金英惠的壓抑和痛苦，是韓國社會中許多人真實經歷的寫照—在社會和家庭期望的重壓下，人們往往找不到出路，只能默默承受。韓江通過金英惠的故事，揭示了韓國社會普遍存在的歷史創傷，如1980年光州事件等對人們心靈難以磨滅的影響。《素食者》將個體命運與歷史創傷交織，使得主人公形象更加飽滿立體。金英惠在家庭中遭受父親的毆打和長輩的區別對待，這些經歷使她對家庭產生了深深的失望和反感。父權壓迫和家庭暴力在她心中埋下了反叛的種子，她拒絕吃肉，實際上是對這種不被愛、不被尊重的生活的決裂和反抗。同時，金英惠作為傳統婦女，焦勞于日常家務和丈夫的頤指氣使，淪為丈夫滿足欲望和發泄情緒的工具。來自社會的期望和束縛使她感到壓抑和窒息，最終通過拒絕吃肉達到反抗這種束縛的目的。

《素食者》講述了主人公金英惠想成為植物，遠離人間爭逐，擺脫人性黑暗面的故事。韓江在創作過程中不僅于形式上突破了傳統的敘事框架，在主題上也緊緊圍繞個人與歷史、創傷與記憶等核心議題。韓江的作品探索了人類的孤獨、失落以及認同感，揭示了個體在宏大與微小關系中的脆弱與抗爭。在她的筆下，個體通過應對暴力的方式來記憶過往，同時也在塑造當下與未來，釋放出無限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