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流浪?動物滄桑

《我曾是一名飼養(yǎng)員：流浪東北的日與夜》注定是一部無法被歸類的文集，恰如蒼海是一位無法被界定的作者。相比于封面署名的“蒼海”與書中主角“老陳”，人們或許更熟悉他的另外一個名字—“殺心成焚”。在現(xiàn)實和網(wǎng)絡的紀實與虛構之間，他以文字和視頻記錄并更新日常流浪生活、傳授“末日生存技巧”、品嘗“末日廢土美食”、分享“城市0元生存指南”。從不露面的神秘形象、幽默風趣的調侃自嘲、感傷憂郁的視頻配樂，構成了他的主要風格。與其說他是一位“網(wǎng)紅流浪學家”，毋寧說他更像一位深藏不露的隱者或游俠，獨自游蕩在浩大遼遠的東北大地，瀟灑地過著神秘奇特的流浪人生。

蒼海最初以寫作網(wǎng)絡專欄嶄露頭角，盡管文字樸實無華，但那些扣人心弦的流浪故事，總能穿透庸常的生活，喚起讀者內心的無限動容。在這些作品走向世人的過程中，最常被關注的是他的身份—流浪者。事實上，滄海的流浪姿態(tài)與其文字風格，難免讓今日讀者聯(lián)想到古今中外的“流浪文學”。曾經(jīng)，蕭紅《商市街》的悲涼韻味，掀起過無數(shù)人的內心風暴；馬克·吐溫《湯姆·索亞歷險記》側寫小鎮(zhèn)孩童的離家浪游，成為縈繞少年男女心頭的冒險想象；三毛《撒哈拉的故事》中的行旅傳奇，成為讀者揮之不去的青春記憶……無論作出何種文化現(xiàn)象或文學史方面的解讀，這般籠統(tǒng)理解只涉及本書的表象。透過書中一再觸動千萬讀者的質樸文字，蒼海在流浪文學的前世今生里，完成了另有寄托的人間故事。

書名《我曾是一名飼養(yǎng)員》已點出作者滄海桑田的人生變幻，及其在今昔對照中講述人生故事的沖動與執(zhí)著。如果說，前輩作家在動蕩年代下被迫流亡的逃難歷險，無異于一場別無選擇的求生考驗，那么對于生活在當下的人們，是否有一種方式能夠遠離周遭的一切、朝向未知的遠方開啟全新的冒險？有意無意間，蒼海兀自將“流浪”從生存方式發(fā)展成一種人生態(tài)度，為時下精致卻漸趨平凡的現(xiàn)代生活開拓了另一面向。

懷抱如此信念，本書通過15個故事講述了主角的飼養(yǎng)員經(jīng)歷和流浪者生活。在作為飼養(yǎng)員的回憶里，人類與動物朝夕相處、親密接觸，依附等級秩序而欺軟怕硬的猴子并不可愛，通曉人性又與人相親的胖狼并不可怕，外表兇猛的黑熊不乏憨態(tài)可掬的時刻，小小倉鼠同樣有野獸求生的本能。

相較于此，書中人與動物的關系尤為耐人尋味。動物可以是人拿來賺錢的工具，也可以是人肆意折磨的對象。從偷水果的禿子、養(yǎng)死動物的鬼見愁，到虐待大象的長白山、鞭打動物的馴獸師。在作者筆下，動物在當代社會中掙扎茍活，承受著冤屈與沉默，唯有少數(shù)善良人真正希望動物好好活下去。或許，相較于動物身上的純粹獸性，人類才是最復雜的社會性動物。

人可以無義，動物卻未必無情。正如主角老陳每一次救助弱小或瀕死動物時，他最深切的感悟是：動物和人的生理需求無異，它們也會餓、會疼、會受傷。無論如何，動物永遠不會丟失掉求生的意志，“一只野獸，即使被砍斷了雙腿，它也會用前肢向前爬行。向生而行，是每只野獸的本能”。如此令人不忍卒讀又肅然起敬的故事書寫，儼然有了生命寓言的況味。

有關流浪生活的篇章中，《老海》《流浪漢》《流浪漢與馬車》等講述了主角從飼養(yǎng)員成為流浪者的難言之隱。原是退伍軍人的老陳為湊錢搭救蒙冤入獄的好友，賣掉了房子，陡然間一貧如洗。跟隨他的人生浮沉，讀者見證了一位青年從義憤到悲傷、從渴望到迷茫的重重波折，以及難挨的饑餓、隨起隨滅的幻想、如影隨形的死亡……縱然流浪生涯有太多不言自明的感傷辛酸，但蒼海似乎是有意迎向命運中不可思議的召喚與牽引，毅然踏上了這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如果說孤獨是生命的常態(tài)，那么活著在本質上就意味著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問題在于，假設“流浪”為人提供了一種游離于人間秩序之外的自由，那么這種無家可歸的自由本身，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虛無？

書中的故事看似獨立成篇，其實內有關聯(lián)。伴隨流浪故事的展開，讀者見證了一個駁雜而豐富的人間世界。《耍猴人》刻畫江湖藝人與猴群相依為命的悲喜人生；《土狗老白》聚焦乍現(xiàn)即逝的靈異直播，訴盡人與老狗的患難相共；《流浪漢與馬車》回顧蒙古老人巴特爾與駿馬伯牙烏的苦難歲月……形形色色的故事里，有百轉千回的愛恨、悲歡與苦樂，從遭逢命運不公時油然而發(fā)的感慨，到舍我就彼的大愛。蒼海的流浪與書寫由此揭示了生活的一體兩面，或喜怒哀樂的又一循環(huán)。

位居中國北端的東北大地上，經(jīng)由一場場難能可貴的人間冒險，蒼海在無數(shù)次淚光流轉中面對苦難的日子、人性的考驗，見證了人間煙火下另一個隱晦幽深的世界，寫就了這些供人端詳并辨認生命底色的故事，其中有一種流浪的哲學、一種生命信義的尊嚴底線：即便生活困窘不堪，在接受他人幫助之時，絕不能索要施舍，更不能辜負人們的善意。盡管一貧如洗、蓬頭垢面，他仍然憑善良、仗義和樂觀的性情，活出了更為真實的自我。

如此看來，本書更像是蒼海獨自遠行于文學暗夜的心靈探尋，恍兮惚兮之際，他以沾滿生存血淚的文字，無限逼近了生命和心靈最不可捉摸的景象。即便是最普通的生活里，也彌漫著生命本身的寒意：短暫升起的太陽，天地眾生的淚水，驅之不盡的寂寥、寒冷和空曠，似乎要一齊湮滅于漫長到無邊的寒夜，只讓人感受到靈魂自身的孤獨、疲憊與惘然，以及荒涼到足以承載和掩埋一切泥濘的冰雪、林野和自然……

在當代社會，凡俗庸碌的日子、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無以安頓的自我，似乎已成為當代人生存的廣泛處境，以及壓力日積月累的苦悶象征。縱然我們在渴求溫飽的現(xiàn)實中不乏對命運的反叛意圖、對流浪的詩意幻想，但大多數(shù)人始終是無法越過生活邊界、渴望尋求自由又無能為力的普通人。在朝九晚五、上班放學的庸常之中，如何葆有一絲對世界的感知與好奇？這已是大多數(shù)平凡人心中執(zhí)著且熱切的念想。因而，蒼海筆下銘刻人間百態(tài)的平實文字總能在不經(jīng)意中彰顯平凡世界的殘酷和溫情，在某個瞬間刺痛或感動讀者。

太陽升起，世界如常。在被遺忘和被拋棄的角落里，無論何種坎坷動蕩的流浪人生，一切都恍如一場若無似有的夢境。于此，本書改寫了安東尼·布朗在繪本《動物園》中的諷刺難題：“你認為動物會做夢嗎？”在當代社會，肉身和靈魂的欲望蠢蠢欲動、文明與野蠻的區(qū)別難解難分，人類似與生活在動物園的野獸無異，仿佛共處一個沒有邊界的牢籠。從短暫的白晝到寒沉的暗夜，彷徨在精神的曠野，漂泊在人性的廢墟，等待篝火升起的一刻，火光或許沒有驅走黑暗，但終將照亮真實的自我：你是小丑，騎士，還是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