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處二百年》：透視清王朝權力密碼

當時間來到20世紀初，清王朝已呈風雨飄搖之勢，幾如大廈之將傾，力行改革成為歷史的必然，變革中央官制—廢軍機處建立君主立憲政體、實行責任內閣制的呼聲日益高漲。然而，反對者也不在少數，如御史張瑞蔭上奏曰：“自設軍機處，名臣賢相不勝指屈，類皆小心敬慎，奉公守法。其弊不過有庸臣，斷不至有權臣……軍機處雖為政府，其權屬于君。”不難看出，他對軍機處的特點、歷史地位，及其在清朝中央權力分配體制中的作用給出了比較高的評價。如此，要正確認識軍機處的歷史作用，就不得不了解其發展歷程，探究其在清朝政治運行中對權力分配產生的實際影響。

岳麓書社全新修訂出版的《軍機處二百年》，由歷史學者袁燦興從浩如煙海的清朝史料中善加擇取、重新組合，意欲以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的方式，向讀者完整呈現清朝國家權力中樞的興衰史，在透視皇權獨尊密碼之余，隱含著破解清王朝興亡之關鍵的宏大愿景。該書以人物為經、以事件為緯，按時間順序展開，從雍乾時期直至清末亂局，緊扣皇帝與臣子的權力互動，全面展現清王朝權力核心的政治生活圖景。爭權、弄權的刀光劍影之下，映照出的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興衰命運。

從軍機處這一特設機構寫清朝歷史，實在巧妙。雍正、乾隆朝時期，大清國力尚強，軍機處從初創走向完善；嘉慶朝開始，國力下滑，軍機處也開始顯露各種弊端；道光皇帝之后直至清末立憲，皇室衰微，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清王朝逐漸滑落谷底，軍機處也就此告別歷史舞臺。

在今天的北京故宮博物院養心殿西暖閣里，掛著一副雍正皇帝手書對聯：“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此處是雍正處理政務、批閱奏章的地方，這副對聯無疑表達了他對皇權獨尊、乾綱獨斷的渴望。說起中國古代，幾乎人人都羨慕皇帝，人人都想當皇帝。實際上，當皇帝不易，當好皇帝更難。要保證皇權獨尊，意味著專制集權，然而馭使臣下又不得不適當放權，在集權與分權之間做好平衡，是當好皇帝的關鍵。清朝是中國最后一個帝制王朝，專制皇權可謂登峰造極，此間的政局與權力分配、運作亦是極為重要的歷史經驗。

說起“內卷”這個詞，今天的我們肯定不陌生，在清朝，歷經“九子奪嫡”成功上位的雍正，無疑是個“卷王”，當他的臣子，或許不幸要多過幸運。實際上，剛剛踏入職場的雍正就面臨一場緊要戰事—平定準噶爾部，這場仗從康熙朝就開始了，雍正一上臺立馬準備接著用兵。軍情如火，需要一個高效且保密的機構專門處理—軍機處應運而生。很難說這是偶然還是醞釀已久的必然，對此，書中總結道：“皇帝借著軍機處掌握了乾綱獨斷的秘密，破解了集權的難題—以一人治天下。”

軍機處本是一個特設機構，因西北戰事而設，卻沒有隨事畢而消，轉而成為常設機構，更是綿延存世了183年。它的設立與運行，一直圍繞兩條主線：皇帝和權力。皇權至上，是軍機處存在的唯一法則；官員的選用也全憑皇帝意志，個人榮辱全賴皇帝寵信，所以軍機大臣唯有盡心盡力效忠皇帝。書中總結了軍機處的工作秘訣：“勤、速、密”。雍正追求高效，要求當日事當日畢，無論有多少公務政事，必須當天處理完。甚至到了光緒朝，軍機大臣王文韶還在日記里記錄每日凌晨三點就出門“上班”的辛苦。光緒七年（1881）元旦，他更是在軍機處從凌晨兩點一直干到早晨七八點才能稍微緩一口氣。雞鳴時分的紫禁城漆黑一片，唯有軍機處值廬燈火通明。

通常，軍機大臣入值后，到早晨五六點天剛蒙蒙亮時就要去養心殿面見皇帝、匯報工作、聆聽圣意，再匆匆返回軍機處將圣意復述給軍機章京，由他們擬旨，之后軍機大臣又得帶著圣旨草稿趕回養心殿請皇帝批準，這一整套政務處理流程才算走完。而且，軍機大臣在面見皇帝時一般都是跪著的，久而久之，他們也總結出了小竅門—在膝蓋處用內襯墊厚點，跪著就不疼了……這個差事可以說是對精神、肉體上的雙重考驗。再看皇帝那邊，大權獨攬也意味著重任在肩，連雍正自己都感嘆，康熙皇帝每日上朝已是勤政的楷模，自己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謂是極其辛苦。白天接見大小官員、批閱奏章，晚上還要挑燈閱讀各地密折。據統計，雍正當政13年至少批閱了兩萬兩千余件奏折、十九萬余件題本。他這一生，從未南巡、圍獵，唯有宵衣旰食、政務纏身。

雍正設立軍機處的目的是穩固皇權，軍機大臣實為皇帝的高級秘書，負責貫徹執行皇帝的意志。同時，也加強了對朝臣的控制，禁絕了朋黨之爭。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況朝堂之上。皇帝對權力的掌控并不總是無懈可擊，背靠皇權這棵參天大樹的臣子們，只需要不時吐露一絲信息，就足以掀起天大的波瀾，獲取豐厚的回報。軍機處泄密基本無解，這是中國古代政治的固有弊端，不是所有的皇帝都是雍正那樣的“卷王”，當朝臣子唯有實心用事才是進身之階。既然身家、榮辱都系于皇帝一身，臣子們逐漸明白，權力要靠自己去爭取，討得皇上歡心才是上策。

清朝在政治制度的設計上，以皇權大一統為主線，通過各種方式分權，以便政令的推行。而假皇帝之手，也便有了弄權的空間，乾隆朝最得寵的軍機大臣和珅就硬生生在森嚴皇權之下切開過一個口子。之前，所有奏折都是直接送達皇帝拆閱后，再將副本發給軍機處，而和珅執掌軍機處后，權勢日盛，竟要求奏折的正、副本要同時送出。提前獲知奏折信息，他就能提前做好準備并揣摩圣意，這是他得以維持圣眷長盛不衰的秘訣，這種操作也無形中讓軍機處擴大了權勢。和珅倒臺之后，這個皇權缺口又被嘉慶帝給堵上了。

皇帝處于權力中心，內廷的一切都吸引著人們的眼球，有關皇帝的消息，人人都想知道。乾隆有個私人小賬本—“道府記載”，記錄各省道官員的政績優劣，這直接關系他們的升降命運。小賬本屬于最高機密，僅皇帝和執筆太監知曉。知曉此事的大臣紛紛結交宮內寫字處太監高云從以探聽皇帝心意，企圖在“大考”前直接“看答案”。這是對皇權的極大冒犯，乾隆大怒，一路追查，甚至查到了軍機大臣于敏中等他最信任的官員頭上。不唯如此，曾擔任過軍機章京的策拔克外放為官之后，還利用之前的老關系打探宮內消息，甚至詢問圓明園同樂園的演戲曲目，氣得嘉慶皇帝大罵。

乾隆、嘉慶兩朝雖有和珅等權臣，但無朋黨。道光朝時，西方列強叩關，面臨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內憂外患之下，朝堂各派分明，圍繞利益之爭形成了以軍機大臣穆彰阿、王鼎等人各自為首的禁煙派和弛禁派，后來又演變為主戰派和主和派，皇權受到嚴重威脅。道光十八年（1838），心疼銀錢的道光看到鴉片貿易造成白銀流失，加之宗室親王吸食鴉片丑聞曝光，鐵了心要禁煙，穆彰阿態度鮮明上疏支持，并提出嚴格海禁。當英國軍艦出現在大沽口時，時年六旬的道光又退縮了，此時的他只想避戰求穩，好把皇位順利傳給兒子。圣意有變，穆彰阿也就順勢成了主和派。實際上，穆彰阿雖為軍機大臣，在朝中自有一派為他搖旗吶喊，但他不能左右皇帝的意志，鴉片禁與不禁、與洋人戰與不戰，均在皇帝一念之間。

軍機大臣及其黨羽為了自身利益，行事不分是非對錯，唯討好皇帝、打壓異己。而道光朝之后，內憂外患始終牽動朝堂各方利益，朋黨之爭也此起彼伏。同治朝的軍機大臣肅順一派與恭親王奕?一派之爭，光緒朝的帝后之爭等，一直伴隨著清王朝走向最終的落幕。

1904年，被后世稱為“第零次世界大戰”的日俄戰爭在中國土地上打響，清廷所受震動極大，開始認真考慮改革問題，然而對于改革內容、如何推行、有何后果，卻一無所知。光緒三十二年（1906），清廷下詔“預備仿行憲政”，隨后著手改革中央官制，核心則是“大權統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實際上還是不肯放權，引起一片反對之聲。立憲派紛紛上書請開國會，在此局面下清廷不得不拿出更多的改革誠意。

第二年，清廷宣布籌備設立資政院。光緒三十四年（1908）清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宣布九年之后推行憲政。然而，一直拖到宣統二年（1910），資政院正式成立，改革曙光才正式浮現。自此，軍機處與資政院的碰撞開始了。

最終，在巨大的反對聲浪之下，本就風雨飄搖的清政府再也頂不住壓力。宣統三年（1911），責任內閣成立，軍機處正式退出歷史舞臺。但是軍機章京仍留任繼續效力，看來技術型官員在權力機構變革中總有用武之地。

總結而言，軍機處的存在貫徹了清朝成熟而系統的專制主義政治，用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將臣子的權力收緊，統歸君主獨裁，從而防范危害皇權的權臣出現。當然，正如有學者所總結的，這又“給皇權帶來了一些新的異己因素”，“其中，皇帝的個人素質（主要是其統治思想），尤其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清朝政治的演變方向”。

歷史是復雜的，歷史人物亦然。通俗講史極易使人物陷入善惡、忠奸之分，不免有將歷史面貌臉譜化、簡單化之嫌，易于閱讀的同時卻也消解了歷史的復雜性。本書是一部解碼軍機處二百年發展史的通俗作品，圍繞“權力”，提筆勾勒出清朝政局的波譎云詭。讀懂了皇權獨尊，才能理解小太監高云從如何憑借“道府記載”舉手間翻云覆雨，不僅能使自己脫罪，還能為弟弟謀取肥差；理解了集權與分權的平衡之道，才能看出軍機處縱然有煊赫如張廷玉、和珅等大臣，也從未對皇權有過任何制約，更遑論威脅。這是皇帝的高明之處，也是軍機處的成功之處，更是清朝權力運作的獨特之處。

優秀的通俗歷史作品，通常主題鮮明、引人入勝、可讀性強，這就需要作者在寫作時有恰當取舍、強干弱枝。就本書而言，皇帝、大臣的人物性格、結局命運是強化書寫的主干，而軍機處的流程運轉、公文傳遞、規章制度等略顯枯燥的部分就成了弱化甚至舍棄的枝節，使得本書更像是一部軍機處二百年人物群英傳。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樣的通俗作品恰恰是推動艱深的歷史問題、專業的研究成果走向大眾、引人深思的極好橋梁。